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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一半,军人们就发现情况有些不对,不知何时,周围出现一些围观的庄稼汉。一开始他们并不在意,这种情况以前也有,乡下农民没见过世面,部队休息吃饭也时有围观者。但不一会儿工夫,围观的庄稼汉已达到数百人,更严重的是,他们手里拎着锄头、扁担、柴刀等五花八门的家伙,已经把军人们严严实实地围在中间,庄稼汉们都沉默地盯着用餐的军人们。

    满堂和铁柱手执菜刀站在人群的最前边。

    一个少校参谋站了起来,他根本没把这些农民放在眼里,右手习惯性地扶着腰间的枪套,厉声喝道:“你们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满堂向前跨了一步,蛮横地回答:“没啥事,车子和身上的家伙留下,你们走人!”

    少校参谋大怒,他感到匪夷所思,这些农民简直是疯了,居然打劫到堂堂国军头上,想找死啊!他冷笑道:“小子,知道车上坐的是什么人吗?”

    满堂一脸不屑:“俺管你是啥屌人,咋这么多废话?”

    铁柱上前一步:“就是蒋委员长从这儿过,也要把家伙留下。”

    “小兔崽子,简直没王法啦,想造反呀?卫兵!”气急败坏的参谋骂骂咧咧地想掏枪。

    庄稼汉们哪还容得他掏出枪来,五六把粪叉立刻顶在少校的喉咙上,少校的脸色变得惨白,摸枪的手在不停地抖动着,几个卫兵刚刚举起***,还没来得及开保险,枪已经到了人家手里。

    汤恩伯刚要说话,忽然觉得脖子上凉飕飕的,原来满堂已经把菜刀架在他脖子上了。汤恩伯斜眼瞟了一下,发现这菜刀是刚刚磨过的,如剃刀一般锋利,他只要稍稍动一下,就很可能被割断颈动脉。汤恩伯无法想象,一个身经百战的陆军上将会稀里糊涂死在几个傻乎乎的庄稼汉手里,这事要是传出去,非让畑俊六、冈村宁次等日军将领们笑掉大牙不可,他们做梦都想干掉汤恩伯,这下可省事了,还没等日本人动手,汤恩伯上将就被几个中国农民给宰杀了,这事儿想想都窝囊。

    汤恩伯再看看自己部下,发现他们的处境也没好到哪儿去,每个人后脊梁上都顶着几杆梭镖,脖子上架着菜刀,头顶上是斧子。如果此刻贸然开枪,也许能打倒几个,但军人们转眼就会变成肉酱。

    见此情景,汤恩伯算是彻底丧失斗志了,他把手一挥,泄气地说:“都放下枪吧,有事好商量!”

    军人们顺从地交出了武器,汤恩伯很不情愿地把自己那支名贵的象牙柄****交给了满堂,这是一个美军准将送给他的礼物。

    少校参谋这时换了一副面孔,他点头哈腰地和领头的满堂商量:“我说好汉,我们有重要的军事会议,得马上走,您看是不是这样,这汽车和车上的东西您可以留下,只给我们留几条枪即可,现在正打仗,路上不太平啊。”

    满堂不耐烦了,张嘴便骂:“我日你个娘,快点滚!再废话爷爷我连你身上的衣服都扒了,让你光着腚上路,你狗日的信不信?”

    汤恩伯气得七窍生烟,但又不敢发作,他铁青着脸对少校参谋说:“没有时间和他们纠缠了,军务紧急,我们赶快抽身走人!”

    少校参谋低声骂道:“娘的,遇上汉奸了,山不转水转,咱们走着瞧!”

    他话音未落,后背就结结实实挨了一扁担。铁柱凶狠地再次举起扁担:“你个狗日的骂谁?”

    汤恩伯烦躁地训斥着少校:“你就少说两句,我们走。”

    少校参谋不吭声了,军人们就这样两手空空狼狈地离去。

    这一天对岗子村的村民们来说,简直是个狂欢的节日。

    岗子村大街上人头攒动,男女老少都涌出各自家门,观看满堂、铁柱领头打劫来的战利品。半大的孩子们爬上汽车按着喇叭,抱着方向盘,嘴里“轰轰轰”地学着发动机的轰鸣声。女人纳着鞋底子唧唧喳喳议论着,老人们则摇头叹息,悄悄退回自家院门。

    佟满堂和铁柱正忙着清点战利品,东西虽不算多,但看着还值些钱。除了两辆吉普车无法估价,那几支手枪、***都各有各的价,附近专门有枪贩子来收购,他们信誉不错,一向是用“袁大头”支付,其中手枪收购价5元,步枪10元,轻机枪、***15元。

    铁柱掰着指头算了算,仅枪支一项今天就能换回百十块“袁大头”。还有两箱C类战斗口粮,上面印着不少洋字码,谁也看不懂是什么,满堂和铁柱还没来得及下手,这些食品就被村里的老少爷们当场瓜分了。大家都饿疯了,各种罐头被粗暴地用柴刀砍破,老少爷们滚在地上抢作一团,有两位村民还为抢食厮打起来。

    铁柱抡起菜刀扑上去,也想抢上几口,却被满堂止住:“算啦!这帮鳖孙不要脸,咱还要脸嘞。”

    最奇怪的是一个小铁箱,上面有十几个表盘、七八个按钮。老少爷们谁也不认得是什么玩意儿,这东西好像留下来没啥用,扔了又觉得糟践了。满堂吩咐道:“管它是啥,留着吧,等枪贩子来了给他看看,兴许还能卖俩钱。”

    老少爷们将汽车推到村南打麦场上,用麦秸草把两辆吉普车盖好,大家开始琢磨如何把汽车变成现钱,然后平分。

    满堂家后院的李狗娃踢踢汽车轱辘说:“这货可值老鼻子钱啦,八成连县长都买不起,我看还得卖给国军的大官儿。”

    满堂在李狗娃屁股上踹了一脚:“放你娘的屁!找死啊?从国军手里抢的再卖给国军,人家先要你狗日的小命!”

    铁柱问:“哥,那你说咋办?这么大个铁家伙搁在这儿,早晚搁出事来。”

    满堂歪着脑袋想了想,也没想出什么办法,便吼了一声:“日他个娘!这铁家伙先放着,乡亲们都别围着啦,先散散,以后再说!”

    众人各自散去。

    满堂和铁柱推开自家院门,见他爹佟春富正怒气冲冲地坐在院子当中的小凳上,看样子他早听说了满堂兄弟抢劫的事。母亲满脸愁云,不声不响地纳着鞋底,时不时停下手叹口气。13岁的妹妹翠花胆怯地躲在娘的背后,像一只瘦弱的小猫,手里不停地择着野菜,一双大眼睛不时观察着爹的脸色。见两个惹是生非的儿子回来了,佟春富铁青着脸怒骂起来:“鳖犊子,越来越出息啦!敢造反啦?官府要是知道了,咱家是满门抄斩的罪过!”

    满堂分辩道:“爹,话不能这么说,这叫官逼民反,闹灾快两年了,咱这一片哪个村没饿死人的?远的不说,光是咱村和下沟子村就死绝了好几户!可官家照样征粮征税,不管咱死活,咱不偷不抢就要饿死!”

    佟春富气得发抖:“你个鳖犊子还有理了?你有种去抢鬼子抢汉奸,咋抢起自己人啦?你帮着鬼子打自己人,这是汉奸干的事!”

    满堂索性破罐破摔了:“爹,你爱说啥说啥,反正俺不能让全家人活活饿死。再说了,那汤司令的兵没一个好东西,打鬼子没多大能耐,糟蹋起老百姓来,个个是他娘的好手,这种队伍比鬼子还坏,就该抢他娘的!”

    佟春富被气昏了头,抄起一把铁锨:“俺活劈了你们两个孽种!”他举着铁锨满院子追打两个儿子,满堂和铁柱抱着脑袋四处乱窜,满堂娘忙扔下鞋底,死死拖住丈夫的袖口:“当家的,当家的……有话好好说,咋动起真家伙来了?”

    佟春富正在气头上,他胳膊一甩,满堂娘就飞了出去,一头撞在篱笆上。

    翠花慌乱中打翻了箩筐,野菜撒了一地,她死死抱住父亲的腿,尖声叫道:“爹!爹!求求你,别打俺哥呀,让哥认个错还不行吗……”

    一家人正闹得鸡飞狗跳墙,院门开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传来:“春富啊,你这是唱的哪一出啊?八大锤大闹朱仙镇吗?”

    东家陈家兴手提一杆长长的烟袋锅,白净的面皮刮得利利索索,唇上留着精心修饰的小八字胡,略有少许银丝的头发向后梳着,一尘不染。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方步走了进来,儿子陈少林跟在后面。

    佟春富一见来者,顿时收起了铁锨,恭敬地向陈家父子鞠了一躬。乖巧的铁柱立刻从屋里搬出两把椅子,请陈家父子坐下。陈家兴把长衫前摆一提,坐在椅子上,开始专心致志地往烟袋锅里装烟丝,满堂急忙欠身替他点上了火。

    陈家兴是伊川县有名的乡绅,也是中医世家。他的祖父陈德元为晚清举人,做过伊川县令,又有祖传的中医手艺,在洛阳开着一家叫“德慧堂”的中药铺。陈德元辞官后在自己的药铺坐堂问诊,其医术之精湛,在伊川县极有口碑。陈家兴的父亲陈广济除行医外,还在乡里办了私塾,教授本族子弟,家境逐渐殷实起来。到了陈家兴这代,除了经营洛阳的药铺外,还在岗子村置地二百余亩,租给佃户耕种。

    陈家兴为人豪爽,广结善缘,他牢记陈家家训:“庶民之业,唯士唯尊;贾而崇义,儒而尚仁。读书知礼,乃陈氏之尊荣,积德行善,本陈氏之家风……”陈家的地租比起邻村的地主要少二分。他还经常放债借粮,如果对方太穷还不上,他便淡淡地说一句:能还多少是多少,实在还不上就拉倒。给乡亲看病,完事后就问一句:“手头紧吗?”见对方难以启齿,他会心一笑:“那就算了。”同时奉送五付草药。

    陈家兴的管家老黄对东家的乐善好施很有意见,曾几次向陈家兴辞工,说:“您这家我没法管了,您还是另请高明吧!”

    每当这时,陈家兴便双眼紧盯着黄管家,不作一句辩解,足足三分钟,盯得黄管家心里没了底儿,终于败下阵来。有什么办法?!这黄管家原是陈家私塾里的学生,因家境贫寒,陈家兴免了他的学费,后来又是陈家兴亲自登门请老黄当管家,解了他囊中羞涩之围,所以老黄深知欠陈家的太多,实在不好意思真辞职。

    民国十一年,陈家兴的妻子难产,生下独子陈少林就死了。满堂娘那年刚生了满堂,奶水还足,佟春富便让妻子给陈家小少爷当奶妈。本来嘛,陈家待佟家不薄,孩子吃几口奶算什么!可陈家兴不这么想,他认为陈家的孩子吃了佟家的奶,这种人情一辈子也还不完。就这样,陈家少爷陈少林从小到大一直管满堂他娘叫奶娘,而佟满堂小时候也沾光同陈少林一起上了三年私塾,陈家兴特地免了满堂的学费,两家的关系非同寻常。只是这陈少林长大了却不肯学陈家的祖传中医,自己做主上了郑州的新式学堂。陈家兴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很失落,总觉得这儿子没什么出息。

    此时陈家兴坐在椅子上,吸着烟锅不动声色地问:“满堂啊,听说你带着村里老少爷们把当兵的给抢了,有这回事吗?”

    佟满堂低着头回答:“陈老爷,有这回事,是俺领头干的。”

    陈家兴仰天长叹:“唉,天灾人祸,世道艰难,这倒也罢了,更可恨的是官吏无道,鱼肉乡民啊,百姓们活不下去,干些出格的事,也是情有可原……”

    佟春富垂手肃立,恭敬地说:“陈老爷,俺是个庄稼人,官府的事俺闹不懂,可满堂这么干,不是在帮着鬼子收拾咱自己人吗?”

    陈家兴看了满堂一眼叹息道:“是啊,**也有**的难处,都不容易呀!抗战打了快七年了,打得民困国穷。我只是担心又要出事,打民国三十一年起,旱灾、水灾、蝗灾就没消停过,可**征粮派款却丝毫不减……”

    陈少林插嘴道:“爹,其实早就出大事啦,去年七月,豫南七千多灾民抢了驻信阳国军的枪,**派兵镇压,听说杀了五千多人,血流成河啊!结果灾民暴动从豫南蔓延至鄂北,灾民们到处袭击国军的小部队,甚至把国军整排整连地缴械,直到现在也没平息下来。”

    “陈老爷……”满堂咬牙切齿地说,“年初谢保长就把我家种子粮收走了,后院李狗娃家的老黄牛也被拉走顶了数,三十一年闹蝗灾,咱村一下饿死了五十多个!村北头贺长顺家去年年关把最后20斤玉米交了军粮,全家六口吃耗子药自杀了,您该知道吧?**这么干,就不怕遭报应吗?”

    陈少林插嘴道:“爹,咱家从去年起就没收上过租子,现在吃的粮食都是洛阳药铺的伙计从米市上买来送到村里的。前些日子谢保长又来咱家征粮,是黄管家拿钱顶的数,连咱家都快过不下去了,何况佃户?满堂哥抢了国军的车,我看也是活该!逼急了,咱们也暴动!”

    “胡说八道!”陈家兴瞪了儿子一眼,训斥道,“**就是再不好,也是咱中国人自己的**,我们就是再委屈再难,也不能胳膊肘朝外拐,帮小鬼子打中国人,这么干对不起列祖列宗!”

    陈少林轻声说:“听说日本人在郑州过了黄河,看这架势要打通平汉线。国军本来就有点撑不住,正一肚子火没地方出呢,满堂他们这一闹事,我估计上面不会轻易罢手。”

    满堂倔头倔脑地说:“好汉做事好汉当,俺不会连累大伙,你们把俺绑去见官,我没的说!”

    佟春富又来了气:“你个鳖犊子说得轻巧,这是什么罪过?满门抄斩啊!你早晚把全家人都拖累了……”

    满堂猛地飞起一脚将小凳子踢出老远,然后一头撞进屋里,铁柱连忙跟了进去,满堂又回身关门,把门摔得山响。

    满堂娘急得一个劲敲门,满堂既不理睬也不开门。她回身埋怨丈夫:“满堂从小脾气倔,你又不是不知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啊?”

    佟春富指着满堂娘斥责道:“都是你给惯的,要是倒退20年,我非宰了这鳖犊子!”他回身暴怒地去踹门……

    陈家兴想化解冲突,急忙站起身来拉住佟春富:“春富啊,你该去药园子干活了。唔,我看金银花和连翘两块地也该浇啦,跟我走吧!”

    一见东家发了话,佟春富立刻拎起铁锨跟着陈家兴父子走了。

    屋子里满堂还坐在炕沿上生闷气,铁柱慢慢走到满堂的背后,双臂搭在哥哥的肩膀上,把头靠在满堂后背上轻轻地说:“哥,不管以后出了什么事,我都听你的!”

    满堂一言不发,只是轻轻拍了拍铁柱的胳膊。这兄弟俩的感情非同一般,佟满堂和史铁柱并不是亲兄弟,史铁柱是佟春富夫妇收养的一个孤儿。

    六年前的民国二十七年,兰封会战失利,日军逼近郑州,国民**情急之中“以水代兵”,扒开郑州近郊的花园口黄河大堤,豫东皖北44县一片泽国,遇难百姓达89万之众。史铁柱是中牟县人,那年只有10岁,他爹挣扎着将儿子抱到一块门板上,在铁柱脖子上套了一只长命锁以祈求平安,再返身去救全家人时,房屋轰然倒塌,全家人包括父母、弟妹、奶奶五口全部遇难。苦命的铁柱被人救上大堤后,跟随逃难的人群流浪乞讨四百余里来到伊川县,在一个暴风雨交加的夜晩昏倒在佟家的草屋门外……

    那年佟满堂13岁,他在门外发现了奄奄一息的史铁柱,满堂二话没说就把铁柱扛进了家门。满堂娘点燃油灯,一家人凑上前来全惊呆了:这孩子上身**着,下身穿条黑色土布裤子,裤子膝盖以下已经磨得不见踪影。双脚血淋淋的,瘦得像副小骷髅,如果不是在瑟瑟发抖,还真看不出是个活物。这孩子已处于昏迷状态,肯定是饿的。佟春富赶紧吩咐满堂娘热了碗面汤,给孩子喂了下去,不到一袋烟工夫,孩子缓了过来。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他翻身下炕双腿一并,跪在全家人面前流泪磕头:“大爷大妈,行行好,别赶我走,只要给我口吃的,我给你们做牛做马……大爷大妈,行吗?”

    满堂娘鼻子一酸,把脸背了过去,抽泣着:“作孽啊,这苦命的孩子!”

    佟春富仔细看看这孩子,一张小脸上布满泪痕,眼眶深陷,眼睛显得格外大,一副招人心疼的模样。

    佟春富的眼泪也一下子流了出来,他回头对满堂娘说:“他娘,现在让我把这孩子赶出去,我下不了手,干不了这缺德事儿!收下这孩子吧,做饭时多添一碗水,多摆副筷子就行了。”

    佟春富把铁柱抱上了炕,这才看见铁柱的脖子上挂着一把长命锁,黄铜质地,锁面两端刻着两朵牡丹花,中间有四个小字:富贵长命。这长命锁刻工精细,佟春富拿起来仔细看着:“唉,说不定这东西真的管用,你的命已经够硬啦!娃呀,你叫啥?”

    “俺叫史铁柱。”孩子怯生生地回答。

    就这样,史铁柱成了佟家的第二个儿子,为了让铁柱牢记死去的亲人,佟家没有让铁柱改姓。善良的陈家兴对佟春富的义举大为感动,特地将佟家的地租又减了一分,说是也算他为这孩子尽一份力。

    说来也奇怪,佟满堂从第一眼看见史铁柱那天起,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亲近感,他认准了铁柱就是自己的亲弟弟,就算爹娘不同意收养这孩子,他也要把铁柱留下,大不了他把自己那份口粮分给铁柱一半就是。

    外边满堂娘拍门叫道:“满堂啊,你爹走啦,你们兄弟俩还没吃饭呢,快点吃了,到北面河担水浇地去,那块地可是保命田,不能旱着。”

    满堂弟兄俩在院里的小桌旁大口喝着野菜糊糊,满堂娘一脸愁云地望着他们,满堂虽说19岁了,长得一副好骨架,就是长年吃不饱,瘦骨嶙峋的。铁柱更是没长开,都十六七岁了,乍一看就像个十三四岁的大男孩,身子骨单薄得轻飘飘,风大点就能被刮倒似的。满堂娘一直在自责,觉得对不住铁柱死去的爹妈。这世道太艰难了,她操持这个家早就心力交瘁,满堂早到了娶媳妇的年龄,可哪有钱去提亲呢?

    满堂娘的目光落在小桌上三个掺了豆饼米糠的小窝头上,两个儿子谁也没动它。

    她敲敲桌子说:“儿啊,这是爹给你俩留的,说你俩的活儿最重,他自己才吃了半个就走了。别看他又打又骂的,心里还是疼你们俩。”

    铁柱看了一眼翠花,小心翼翼地说:“娘,让妹吃一个吧?”

    “哥,俺吃饱了!”懂事的翠花立刻提着野菜篮子,两个小辫子一撅一撅地扭头跑了。

    满堂娘看不下去,背过身撩起衣襟擦着涌出的泪水说:“什么吃饱了?就喝了一碗糊糊,说是给大哥二哥留着。”

    满堂和铁柱面面相觑,满堂急忙掰了半拉窝头咬了一大口说:“娘,别伤心,我吃还不行吗?”同时用眼光示意铁柱,铁柱这才把另外半个窝头拿了起来。

    满堂娘深深叹了口气:“这点豆饼和棒子面还是跟东家借的,估计也撑不了多久了,离麦收还有两个多月呢,你爹说不能再开口借了,东家也难啊,租子收不上来,你没听少林兄弟说他家也要拿钱上洛阳买粮吃啊。”

    铁柱捧着半个窝头在流泪。

    满堂娘问:“儿啊,你咋啦?”

    铁柱擦了擦眼泪说:“娘,剩下的这个窝头给翠花妹留着吧,她要不吃,我以后也不吃,光喝糊糊!”

    铁柱说完扛起扁担拎着水桶走了。

    汤恩伯带着几个随从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恼怒之中还把路走错了。汤司令主政河南,积怨太深。这次在伊川县境内被暴民打劫,连车带电台被抢,他算是亲身体验到了什么叫作“报应”。

    汤恩伯任高官已久,哪里吃得这般苦头,他的黄呢军服袖子开了口儿,脚板上磨了几个硕大的血泡,脚上精致的皮靴也张了嘴儿。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和随从们都扯下了军服上的领章,一路风餐露宿,沿途由随从们向老百姓讨口饭吃,有几次还被灾民们拿着棍棒给赶了出来,因为他们看到汤司令穿着黄呢子军服,便认定他是大官,对大官百姓们从来没有好脸,不宰了他们已经是客气了。

    从伊川到洛阳这短短几十公里路,汤恩伯一行居然整整走了四天。等他们灰头土脸赶到洛阳见到蒋鼎文时,汤恩伯一路上的愤怒和委屈一发不可挡,他还没说话,眼泪已经流了下来。

    蒋鼎文一见汤恩伯的狼狈状,惊得眼镜差点掉在地上,他一面大骂灾民,一面好言相劝,众参谋在一旁也唏嘘不已,无人说话。

    这次军事会议至关重要,几天来众将领已纷纷赶到,就等汤司令了,如今汤司令终于赶到,于是蒋鼎文等不及汤恩伯梳洗休息,立即宣布开会。

    按这类军事会议的惯例,蒋鼎文先要讲几句铺垫语,对众将领风餐露宿赶到洛阳表示慰问。可几句寒暄话还没讲完,一个作战参谋就冲进会场急报:“长官,前方来电,郑州失守!第四集团军孙蔚如部已退守荥阳、汜水一带。敌37师团主力沿平汉路向南猛扑,现已攻破新郑,敌12军在新郑设前进指挥所。敌110师团、62师团沿黄河南岸向洛阳方向迂回!”

    蒋鼎文像挨了一闷棍,一下子傻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汤恩伯也大吃一惊,就在他们被抢后步行的四天里,战事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第31集团军司令官王仲廉、第28集团军司令官李仙洲等将领不停地用无线电台要“跟汤长官讲话”,他们吼得嗓子都哑了,众将领实在闹不懂,在这兵败如山倒的关键时刻,他们的汤司令为什么像被蒸发了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众将领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各自的指挥部里跳脚骂街。

    祸不单行的是,王仲廉与汤恩伯通话不成,跳脚骂街后仅一天,他的指挥车和随从们也被一群暴民缴了械!

    汤恩伯气急败坏地用电话向各部队下达命令:“刘昌义暂编第15军固守许昌,贺粹之第12军分别守叶县、襄城、邱城、源河,以上各部必须死守,阻敌南下,作战不力者,擅自逃跑者,军法重处!石觉第13军各师,分别由临汝、禹县、密县向北运动,迅速在登封地区集结,伺机侧击从郑州向西进攻和南下之敌!”

    汤恩伯一下摔掉话筒,他喘息未定地吼道:“妈的,开战不到一个星期,我军指挥系统已陷入一片混乱!怎么会这样?”

    蒋鼎文急得在会议室里团团乱转,嘴里不停地说:“这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汤恩伯不说话了,气鼓鼓地把身子背了过去。室内全体参谋和幕僚都站得笔挺,大气也不敢出一声。蒋鼎文走到汤恩伯身后,呆呆地站了一会儿说:“恩伯,我看这样,我马上托人把你的车和电台要回来,这是当务之急,刘参谋,给我接嵩县肖万成家!”

    汤恩伯斜了蒋鼎文一眼,没好气地说:“那就劳您大驾喽,汤某不胜感激!”

    [1]

    轴人:北方民间土语,指固执的人,爱钻牛角尖的人。

    [2]

    马木留克:中世纪服务于阿拉伯哈里发的奴隶兵,主要效命于埃及的阿尤布王朝,是由希腊的色雷斯、马其顿,高加索的亚美尼亚、阿塞拜疆等地方的人组成的奴隶兵团。马木留克骑兵都是不到六岁时,就从他们的故乡被购买或者拐骗而来,这些男孩经过筛选后一律被阉割,然后投入冷酷无情的军事训练,主要学习的课程是马术和格斗,被训练为没有家庭,没有亲情,甚至没有**的战争机器。他们骑术精湛,擅长使用弯刀进行攻击,凶悍异常,曾称雄欧亚大陆300年之久,最后在埃及金字塔战役中败于拿破仑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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