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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31日这天一如往年,照例是大平、我、梦露三人共进晚餐,作为对即将过去一年的回顾与新一年的迎接。
梦露说尚未去片场探过班,于是我和她先去片场与大平会合。抵达时大平正忙着,我们便立一旁看他导演。梦露东张西望四处打量一阵,最后认真盯了容蕙两眼,把视线转过一旁。
大平正向容蕙描述某种情境,让她想象自己会在那种情境下怎样做然后如实表现出来,似乎容蕙并不知道她所饰演的女主角将要遭遇什么,茫然之外有着焦虑。除她之外,整个剧组都很淡定,似是见怪不怪。
梦露不断看表,终于忍不住说,“怎么,现在做演员都不看剧本的吗?”
她向来怎样想怎样说,不顾忌旁人,反倒我不好意思,觉她粗鲁,匆匆扯她离开。
晚餐选在一间音乐餐吧,时间虽早,却已早早客满,正前方舞台上乐器一字排开,表演尚未开始,大屏幕上放映着mV,已经很是喧闹。我们的座位预订在户外,以免在等下震耳欲聋的乐队演奏中需要扯着喉咙交谈。餐吧已经贴心地点了一盏油汀灯放在桌旁,足以驱散深城12月冬夜的微寒。黑色铸铁的灯柱与灯很漂亮,配上四周店铺暖黄色的温馨氛围与华灯初上的迷离夜色,令我恍惚有置身巴黎协和广场之感。然而这种感觉仅只极其短促的一瞬,即被闯入眼帘的路人破坏了画面,令我无比怀念巴黎街头那些瘦削高挑、衣品出众、夹烟而行的女子,她们构成那座城市曼妙流动的风景。
我和梦露坐下要了一壶伯爵红茶等大平。然后不断承受着餐吧内外的视线夹击。
“今天我们的配色真是绝了。”梦露说。
我们坐在窗边,与室内是一面落地玻璃窗的间隔,玻璃映出我们对坐的身影。梦露鹅黄色的紧身裙勾勒傲人曲线,齐肩波浪发,大红唇,极其明艳动人。我则宝蓝色长及脚踝的窄步裙,长卷发随意散着。任何人经过时都要多看我们两眼,室内也不时有人看过来。
鹅黄与宝蓝,确实亮眼。
餐吧侍者走上前来,手中拿着酒水单,指指室内某桌,“那边有位先生想请你们喝一杯,询问是否赏光。”
透过玻璃窗看进去,是一个穿长袖圆领衫、脖子上戴一条金链子的中年男人,样貌普通,正殷殷望着我们。
我转过脸,对侍者摇头,“不用,谢谢。”
梦露却说,“你问他四杯愿不愿意请,我们俩以及我们的男朋友。”
侍者走后我说,“万一他真请呢?”
“那我会点四杯最贵的。”
“何苦来?”
“让他知道,不要以为用两杯便宜的饮料就能获得和我们这样人类高质量女性搭讪的机会。他如果消费得起,又大方,才有资格令我考虑。”
“你看他那件花圆领衫和金链子。我担心他身上的纹身比那件衣服还花。还有你留意他的肚子,像只大蜘蛛。”
梦露哈哈笑起来,“你想太多了。不过喝杯东西,又不是让你和他发生什么——”
“打住打住。”我立时喝止。
这个画面简直想也不敢想,太可怕了。与此同时,一个画面倏地闪现脑海:落地镜前,两具对比强烈的躯体裸裎相叠,健硕强壮与纤细娇柔完美结合在一起……我与世德。
甩甩头,我看表,“大平怎么还没到。”
果然那侍者不再回返,那个男人也不再向我们这边频频张看。但似乎仍是有些不死心,偶尔回头瞄一眼,直到大平抵达。
大平坐在餐桌的第三条边,尽管梦露召唤他坐在自己身边或我身边。“坐这儿比较好,交谈比较方便,不然扭头太累。”他说。然后又笑,“你们俩坐这儿就是一道风景,太惹眼了,我还是背对大众比较好,省得被看得不自在。”
“这有什么,习惯就好。我们早就习以为常了,是吧嘉叶?”梦露说。
“我不怎么留意。除非对方的目光中有猥琐,冒犯到我。”我说。
“要允许别人把我们当做梦中女神和幻想对象,这样也算造福人类。”梦露耸耸肩。
“呃,不行。”我打个寒噤。
大平立刻把油汀灯朝我这边挪了挪。
照例由大平负责点菜,他对我们各自的忌口和喜好了如指掌,点完后再由我和梦露过目,看是需要调整还是直接确认。我没什么胃口,懒得看,梦露打量几眼点点头,大平便下了单。
梦露揶揄大平,“你的演员不只长得不高级,敬业水平也不怎么样,连演什么都不知道。”她眯眼看大平,一副烟视媚行样的暧昧模样,“是不是被你潜了?”
“胡说八道!”大平气愤。
“没被你潜规则怎么敢那么不专业?你确定不是恃宠生娇?”
“人家演员没有不专业,是我在试验一种新方法,不让扮演者知道角色,所以没收了剧本。”说着大平看我,“还是受你启发。”
“哦?”
“那天你建议容蕙根据自身特点和理解、语言习惯来演绎台词,这样才会真实可信,我如醍醐灌顶,终于找到许多时候不满意的缘由。照说演员都是科班出身,基本的表演功底没问题,但拍的时候我总觉他们要么诠释不够要么演得过火、表演痕迹太重……”
我想起小津安二郎曾怒斥一名表演太过火的演员,说高兴则又蹦又跳,悲伤则又哭又喊,那是动物园猴子干的事,不禁莞尔。
“……所以现在我所做的,是让他们仿佛亲身经历了这段生活。你记不记得塔可夫斯基拍的那部《镜子》里,有个情节是女主角坐在栅栏上边抽烟边等丈夫?”
“记得。但我印象最深的是片中那一大片随风舞动犹如大海的麦浪。”我突然不是很确定,“——也许是草,不是麦子?”
“不重要了,”大平挥挥手,继续说,“拍那出戏时,塔可夫斯基就没让女主角知道剧本。也就是说,她根本不知道她丈夫会不会回来。塔可夫斯基说,要避免她下意识地去遵循某种理念,她应当生活在过去的时光里,生活在角色原型所经历过的某个瞬间,对未来的命运毫不知情。假如她提前知道日后自己和丈夫的关系,在这一场的表现就会不同。哦,顺带说一句,女主角的原型是塔可夫斯基的母亲。”
所以,大平是让演员根据自身情感与特点,在既定情境下表现出唯他本人独有的内心状态。我点点头。
“所以我让容蕙全凭她自己的感觉和直觉来演——”
这时菜已逐一上齐,我们边吃边聊。我坚决不许点野格,换了一支意大利产的红酒。
“难怪那个女的一脸不知所措。但是剧本呢,这样不是偏离了剧本?”梦露说着凑到大平脸上,“真的没有潜规则?虽然是网红脸,但那个女演员还是挺漂亮的。”
“别胡说!”大平轻斥。“漂亮的多了,潜得过来嘛我。你可以侮辱艺术,但不能侮辱我。”
梦露调笑,“哦,意思是你能力不行?心有余而力不足?”
大平无奈望向我,“你管管她。”
“我能管得了她?”耸耸肩,我宁愿坐山观虎斗。
“行了行了,逗你呢。知道不是你的菜。”梦露笑起来。
谁知大平却不愿意,认真纠正说,“是我的菜也不碰。我只想拍一部好作品出来,现在没心思儿女情长,更不会和演员搞到一起。否则,可不让我家老太太说对了?”
梦露嗤一声,“你家老太太没说错,贵圈就是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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