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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灰尘了?”蹭完才问。
太子说:“不是。”
“近处又开始看不清了?”涂山涉怀疑起自己上次渡的真气,按理说坚持三月绰绰有余,难不成也是受脱骨散所害?
却见太子又摇了摇头,跨过内殿门槛,格外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太子有时会说笑话。
涂山涉总能听懂。
也会笑笑,因为无论这笑话高明与否,太子身边能说的人实在不多,据他观察,只有自己一个。
他准备回青丘时也让两个妹妹帮自己揉揉眼睛,也对她们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
涂山涉觉得这些笑话就像太子宫里装满热水的铜盆、煨着炭火的铜炉一样,是自己不习惯却也不想忘掉的东西。
烤火时被太子喂的鱼羹也不想忘,那双答应了不乱摸就真的避开那两处帮他清洗蛛网的手也不想忘,被他扑在地上舔了脸颊、对他露出真正笑容时那八颗整齐细密如编贝的牙齿,也不想忘。
这是一定可以做到的。
毕竟在想要记住的事情上,涂山涉记忆力非凡,他连那曲《青鬼》奏响时太子十指抚琴的每一次曲直都能记清,每一次停顿拨挑的轻重、长短,他闭上眼睛都能重映……
也正是受此启发,涂山涉想送太子一件礼物,为他的二十岁生辰。很久以前就开始考虑了,在他刚刚得知太子生于陬月初八时。有什么宝贝能配得上?涂山涉对自己堆在秘密山洞里的金银没个准数,至少,要是有特别出挑的器物或是首饰在里面,他不至于现在毫无头绪。
又有什么宝贝称得上“意义”?人第二天就要被他杀了,就要死了,能把身外之物带去往生吗?
思索这件事本身就是伪善。
涂山涉决定学琴。伪善也好,无意义也罢,他想不通自己是怎么了,却也不很在乎。他这个不通音律的妖怪居然也想用操纵琴弦了!连他的十根指头都是依靠修为支撑的幻象,可他就是非要这么做。
他要在离别之前,把《青鬼》回送给太子,算作自己誓不相忘的证据。
行动力倒是强的,半月过去,又半月过去,这年的最后一个初八来了,距太子生辰仅余一月,涂山涉照猫画虎的琴技已经大有长进,每每从军营回宫,他第一件事是抱太子,第二件事就是摸那把琴,抱不到的话就直接摸琴,太子在新年之前尤为忙碌,没有公务要处理时就会尽快回来,给他些指导。
有时坐在他身侧,压着他的指尖,教他体会弦间水流一般的收放;又时又坐在他怀里,被他压着指尖,水仍是流的,却不知今日这琴能练上多久了。
当然,太子不在宫中时涂山涉也不会无聊——他四处搜寻了许久,也顺便杀了十几只意图不轨的妖怪,其中也不乏几场恶战——太子的性命是他的,这事已在妖界传开,当然就会出现想拿太子争个名头的妖,说出去就是“击败青丘涂山涉所得”,还愁以后混不下去?来挑战的都是数得上号并且野心勃勃的高手。不过也有妖是单纯冲着太子来的,他的确不是人间凡物,涂山涉近来也能明显感觉到那股不明灵力的冲击,随时都要冲破他在方圆百里之内部下的结界,使得结界之外的妖物垂涎。
单是几滴血就能让涂山涉杀妖受损的外貌瞬间恢复了。
更何况是个活生生的人?
然而涂山涉不允许自己再用太子的血。他不想再看那只手被匕首划破之后愈合的疤,也不想再碰一次滴到自己掌心的烫。每每杀过妖后,他的伤或仅限于外形,或波及到了内丹,都不会对太子提起。
他会耗些修为把自己整顿清爽,之后再回到太子面前。
那人问过他怎么回事,在他不慎遗留某处未加愈合的时候,被他搪塞过去也就没再追问。而大多数时候,在涂山涉掩饰完美的时候,太子只会静静看着他,心也跳得很沉,让涂山涉对他所想摸不出头绪。
那便摸不出了。涂山涉杀了这么多妖怪,斩菇之人却依旧销声匿迹,部下的结界无法捕捉,平日四处走动,走遍宫中每一所宫苑,竟也嗅不到丝毫线索。
这才是当务之急。
太子巡营几日,涂山涉就独自在椒林中守了几日,靠狐牙监视太子的安危。日升月落,身后红鼎中的狐鸣早已衰弱不堪,他仍是打不开那扇门,真气汇于手中,化一把剑,也是无人前来迎战。
那人的目标不是他?
当他独自一人,不是最最适合单挑之时?
独处于明处任人观赏的滋味并不好受,涂山涉一动也不动,拿出所有耐心,企图在幽暗林隙间捕捉到一只朝向自己的眼。
没有。
什么都没有。
只有他所站之处周围的地表结了层薄霜,枯草被这层霜打成灰白色,将他包围,一圈圈蔓延。
初雪那天,太子巡营归来,他也停止了这场等待。
两人坐于殿前台阶之上,对着雪上明月对酌至深夜,太子喝了两坛,涂山涉喝了两盏。
却都是有些醉了。
亲热完了,把对方弄得伤痕累累了,还是没有困意。
简单披上单衣,涂山涉又给太子弹了一遍那琴曲,弹得乱七八糟,太子则抱着他滚落雪中,说什么高山流水,伯牙子期。涂山涉知道这两位都是楚人,也知道这在楚国已成了佳话,他觉得太子实在是谬赞了,太子却捂他的嘴,摇着头,贴在他耳边悄悄地笑:“我们就是知己。”
于是涂山涉也讲起自己小时候听过的故事,说青丘一种青色的鸟,做什么都要向太阳飞,所以阴天时狐狸会通过它们辨别方向;也说青丘的狐狸常有离家不回者,死前却都要在异地把头摆正,朝向它在青丘的洞穴。
“我只有一个被血泡黑的土坑,”涂山涉说,“我死时要跳入海中,随波逐流,头随便朝什么方向。”
太子又捂他的嘴了,醉蒙蒙地吻着他,身体在雪地中仍是滚热,说要在青丘给他挖一百个洞穴,连成一座宫殿,然后站在宫殿尽头与他一同望海。
“我还没看过海呢,”太子呢喃,“上万湖河汇于一处,该是如何广阔。”
风一吹,雪粒随梅香落下枝头,又被太子烫化,涂山涉无声笑了笑,轻轻掸落他发间残存的碎雪。
还是黑发好看。
太子的傻话还在说着,这孩子难得烂醉,就让他说下去吧。
雪的冷,肌肤的温暖,无一不提醒涂山涉他体内妖寒的凶险。可他就是要等到无药可救前的最后一刻,他就要现在握住太子的手,握那团火。在妖里他活得不算很久,但至少有些做傻事的资格吧,做些对自己没有好处的事。
就像明知无皓首以对余年,却要说青鸟向日,狐死首丘。
第二日涂山涉醒来,暖被已经盖在身上,身侧还被塞了个手炉。
太子不在。
那人早早离宫已是常有之事,狐牙传回的距离也不算太远,太子未出章华宫,再加上这日天气极冷,脱骨散也冻得人格外不适,于是涂山涉就抱着手炉留在寝殿内调息自愈,等着太子回宫。
约莫午膳时分,太子就早早地回到渚明宫来。涂山涉本在刻苦研究琴技,刚刚感知到那人在宫前下马,脱了大氅入内,他就嚯地一下站起。
是那股味道。
是断掉的小菇,是他的标记。
它终于现身了。
可怎么会?
涂山涉不会相信……他更愿去相信,蛛网可以沾染他的皮毛,那味道也可以沾染太子。
“你刚刚去了何处?”才打上照面,涂山涉就直接问道。
“怎么?”太子走到他身前。
“去见了谁?”涂山涉又问。
太子一身寒气未散,眉头也蹙起。
“阿钏。”他说,“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我问你,去见了谁。”涂山涉慢慢重复。
太子缄默了一会儿,目光由急切转为审慎,他沉默地观察着涂山涉,好想有什么是想不通的,正在想的。
涂山涉这才想起他刚刚问了自己什么。
是不是?
他有太多事瞒着他了。
可他又几乎不讲道理地要求太子对自己方才的发问不加隐瞒。
“楚王,”太子在他的注视下最终临桌而坐,与他隔了一张琴面,字字平静、清朗,回答他的问题,“我去章华殿上朝,见了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