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遣散闻声而来的侍卫婢女过后,太子不但继续那么笑盈盈地看着涂山涉,还简单拂去桌上尘杂,给他与自己各自斟了樽酒。
倒把涂山涉要问的那件小事显得不够正式了。
但事已至此——
“这是什么?”涂山涉目光垂落,又落回掌心那只鱼纹玉冠。
七条棱,映了七点灯烛,玉齿与镂空温剔透,浸润幽光,就像这玉冠本身也成了夜明之物。他们狐族可从未有过如此精雕细琢的冠饰,连狐王平日里都是披头散发,他自己入宫前化去为奴的那身破烂,换了身平朴旧衣,也只是学青丘外那些渔民的样子,用条磨毛了边的发带把长发束起一半。
太子抿了口酒,放下铜樽道:“战利品。”
涂山涉又琢磨起这三字的意思。事实上,对于他这只终日游荡山海的野狐来说,人间诸多事物都能让他觉得新鲜,前几日倒是在囚车上潜入过那些奴贩和冤奴的智识,对近年来人世间的变化有了番了解,但他终归杀妖杀鬼居多,即便许久以前有雇主要他杀人,也从来不必如此细致相处。
加之他在妖界也属于记性不佳的那一类,更要处处避免犯错,于是谨慎问道:“是太子战胜之后当地上贡的宝物?”
太子的笑意仍是明晃晃的,却摇了摇头:“此冠本佩于上庸武陵侯头顶,是巴人王族信物,我斩下武陵侯的头颅,也就斩下了它。”
哦!原来是抢的。
这才有些趣味!
涂山涉用指腹轻按那纹路,不免触到几道牙尖留下的磨痕。早知道它是斩首而得的“战利品”,自己或许应该更珍惜一点。
却听太子又道:“为何把它留在身边?上集市换些钱贝,足够你此后一生衣食无忧了。”
“太子不想我把它留在身边?”涂山涉抬起眼问。
只见太子的笑意已经放平,目光倒是专注如旧。那专注长期存在,哪怕是横刀立马读文书时,又哪怕是斩断锁链后,亲手拆下少女腕间锈铁的当口。
涂山涉看得明明白白,那的确是种亲切,却仅在于修养,无关乎真假。
太子就这样专注地接住涂山涉投来的眼神,淡淡说道:“只是看你把口粮赠予他人,实属无私,我身为一国储君,自然不能让无私之人饿死异乡。”
原来如此。涂山涉想。
你在说谎啊。他满意地深吸口气。
面前酒樽溢出的窖香弄得他鼻头发痒,惑术仍不起效,可耳畔的心跳能够完全抵消种种不适。怦,怦,怦怦,它又在主人不露声色时满胸口乱撞了。
如此鲜活,简直能嗅到其中泵出血液的腥甜,让人错觉其脆弱万分,一刀刺入,便可搅碎。
可惜为时尚早。
太心急的狐狸连尾巴都舔不干净,更何况杀人?
“太子有一颗金石之心,”涂山涉微笑起来,“我听得到。”
“金石之心,”太子轻笑,“青鬼青鬼,又哪只是行踪像鬼。”
“太子当我在说鬼话?”
“我如果有心,也早已烂在泥污之中,而金石不蠹不锈,不能是我。”
那你实在是谦虚了,涂山涉想,那种烂心我见得太多,眨眨眼睛便能进入,唯一费事的便是忍住那股臭味,你可一点都不臭,脱下战袍,连戎马沙尘之气都淡了不少。
不过谈话似乎已经过了不痛不痒毫无进展的阶段,涂山涉正准备试着说些助人收起戒备的讨巧话,尚未开口,忽有一柄利刃晃过他眼前,垂睫只见剑刃收敛寒光,剑尖直挑咽喉。
涂山涉坐得安稳,静静扬起脸来。
只见太子已在刹那间立于几案一侧,黑剑出鞘的那一瞬,纱袍下摆腾秋风而起,此刻仍轻飘飘地浮在空中。
“你的问题问过了,本王也有三个问题,”太子脸上已不剩任何表情,“听你答完了,再决定如何治你的罪。”
“洗耳恭听。”涂山涉道。
“你在钟离替人寻仇要债抓强盗……”太子寒声道,“是否属实?”
“半真半假,”涂山涉感觉到喉头外皮肤微小的刺痛,却仍是纹丝不动,毫无躲闪,“养活自己其实不需要这么多门道,这三种营生我都做,可是归根结底,方法也只是杀人而已。”
太子微眯起眼,剑尖从涂山涉喉前划至鬓侧,轻轻一挑,那条起了毛边的靛青色发带便齐齐断开,乌发垂至涂山涉腰际。
剑刃轻轻搭在涂山涉肩头,他又道:“多了一条动用私刑之罪,你说,我会不会杀你?”
涂山涉道:“不会。”
太子笑:“哦?我为什么不杀?”
“因我与太子境遇相似,”涂山涉站起来,站得很缓慢,好让那沉重剑尖随他稳稳抬高,“并且,我能让太子尝到快乐的滋味。”
廊外风起,桂香穿层层薄纱袭来,太子不为所动:“没有人与我境遇相似。”
“我们都杀过无数人,想杀的,不想杀的,必须杀的,不必杀的,有时是为了活命,有时不需要理由。杀人或许曾经短暂地取悦过我们,却无法让那种快乐延续到我们需要的时候,”涂山涉凝视太子的双眼,等待其中一丝一毫的变化,“比如现在,这般萧索秋夜。”
太子在这凝视下沉默。
之后,良久,果然避开了目光。
长睫低垂,仍未中蛊,却是在怕自己表露太多了。
或许对于这种心有寒冰的冷硬之人,言语的准确才是最高的惑术。
涂山涉干脆上前一步,让自己的颈侧直抵剑锷,朗声道:“我已言尽,太子可以治罪!”
那一剑没有划破脖颈,而是急转直下,挑在涂山涉心口。
不对,他没有心,那层骨骼皮肉里空空如也,只是一团妖气而已。
剑尖也没有刺得太深,不过半寸的一半,对力道的控制太子显然是精通,而涂山涉却能让自己血流如注,洇透青衫,还要有几滴蓄在刃下,随时可能滴落。
太子目光不动,剑也不动。
涂山涉知道,他对手中的剑术有着十分的自信,涂山涉也知道,这一剑出手时,他便没想让自己死。
于是笑:“都说吴钩明似月,楚剑利如霜,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却不再笑了:“你不该流这么多血。”
涂山涉耸耸肩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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