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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7.
方三尺大驾光临臭烘烘的牛棚,又体面又优雅地站在远处,只要稍微动一动脚步,他脚上昂贵的黑色皮鞋就会沾上细软的牛屎,而我在臭烘烘的牛屎中呆了三日,已经丝毫感觉不到它们的恶臭,正相反,我的鼻子得到了高级进化,将它们一一稀释,稀成见不得人的样子,闻一闻是无限稀释接近白水的芬芳。方三尺的体面总要我突然暴怒,无能的人才会暴怒,我在傻子屯勉强活了好多天,也许退步了,退成脆弱的小鸡子,也许进步了,我丧失了暴怒的权利,我恹恹地抬头望着方三尺,那种场景十分熟悉,在每个脆弱伤心的梦里随处可见,我在人生的低潮期总能遇上方三尺这种家伙,他一截一截地往上长,越长越优秀,而我却越落越低迷,原来深渊是一段一段的,度过了这一段还有下一段等着我。
此时,我看着他的眼神,他要说出口的话我都明白,就如我一眼看穿他对柳天下的心思,我们活得像留在镜面两侧的兄弟,他站在那一边,抬起手,正与我印合,他想说什么,我点点头一并了解,是啊,我的镜面兄弟活得如此体面威风,我忍着牛棚的恶臭做什么败者为寇的废物呢。
我问他,你像个太监似的工于心计有什么意思?来来回回算计并不高明,我不坚韧,但被柳天下打磨的足够坚韧了。
他想了想,在我面前又重现了那个纪念性的动作——扶了扶眼镜,他非常斯文地对我讲:论长幼,你还要叫我一声哥哥,想来想去,你大哥像个废物,你怎么下的狠心叫他一声大哥?不如多叫我几声,我好尽早放了你。
提到我大哥,他确实是个废物。他按照父亲的设想,一步一步成为废物,父亲在长桌那端狠狠地敲一下桌面,他就要少喝几口热粥,不过他活得好好的,父亲说他活得好好的,连他自己也说:我过得很好。
方三尺从口袋里掏出粗糙的黄纸,舒展开,从第一个名字念到最后一个名字,念得十分认真,末了,他说:瞧瞧,在肉食动物的世界里你食草,他们逼着你不能存活,你自己呢?
方三尺的废话又多又酸,我可以确定,他也一定是走到人生的低潮了,这和曾经整天冷嘲热讽的我太相像了,可他为什么会走进低潮期呢?他的人生一直被高光圈着,无数动力推着他前进,我们这些围观的人永远停留在同一个地方,看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
108.
我准确地戳中方三尺的痛处。
——你是结婚了吗?你怎么会结婚,你确实也是该结婚的人,你娶走她的爱情,她同时又给了你别的什么,她给了你太多太多,你给了她什么?快活?欢好?
方三尺猛地收紧破烂的联名状纸,被戳的太痛太痛了。他用了五分钟平复心情,又回到优雅体面的形象上来,他终于走进臭烘烘的牛棚里,踩中稀软的牛屎,用手轻轻碰了碰我蓬松、乱七八糟的头发。
他温柔地讲,小陆,我会把联名状纸递到上头去吗?你已经无法无天了,我勉为其难做一回你的大哥,我已经把状纸给你的父亲看过了,原来是这样,你从家中腐朽阴暗的死牢里逃出来,用了大把时光,荒废生命,演成一个荒诞无稽的登徒子,几乎演到骨子里,我这就让你燃得轰轰烈烈,没人和你抢,你诞生在父权里,现在,也只有父权治得住你。
他将我提起来,像大哥一样将五花大绑的我交到父亲的手上,他甚至和我的大哥使用相同的语气:善儿有错,善儿事事错,时时错,善儿该死。
不。
我全身的神经被他提起来了,我知道我在怕什么,我太害怕了,我怕的要死,我害怕那个阴暗不见太阳的庭院,我害怕那个母亲绝望投井的庭院,我害怕从井里反上来的酸臭气,酸臭里有母亲的眼泪,母亲的眼泪永永远远陪着跪在戒尺之下的善儿,善儿罚跪时她在陪着,善儿抄罚写时她在陪着,就是那么的阴魂不散,她成了善儿最害怕和最厌恶的东西。
我痛苦地大喊,痛得像跌进沸水里活活撕下一层皮。一层皮,对于我这样的人来说,多么重要,没了它,什么痛苦就都来了。
方三尺低头擦着皮鞋,擦好了,他直起身,扔下了对我真正的审判:陆有善,你的父亲决定绑着你回家,将你关在陆公馆里,关上五年,你的吃穿用度不必担忧,做好一个囚犯的德行,想死还太早,痛哭还太迟。
我瞥见了方三尺手上的婚戒,那枚精致的婚戒在他的手上沉默地闪耀着,他戴着它,脸色竟露出一些木讷和痛苦,他在木讷什么,在痛苦什么,我想只有等他从权利顶端上坍塌下来时我们才能看见他残破的灵魂,原来已经那么破了。他换走了一份爱情,为什么不快乐呢,为什么不释怀呢,继而我猜出了结果,他永远不会快乐,也永远不会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