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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1.
柳天下窝在我的被子里,他只占一点点地方。他的身子越来越烫,脸色像在我的被窝里过了一遍热水似的,捞出来是熟虾的淡红。我将手放在他的脸颊上,拢起他的几绺头发,我说,小畜生把你弄碎了。不知道他是听见了还是没听见,他浅浅地点头,眯起眼睛,又用力地裹紧被子,他总是觉得很冷,觉得这个世界怎么都养不熟,就算他拿出一半的血肉送给这个世界,他仍然过不好,世态炎凉,他不懂得这个成语,只觉得今晚好冷好冷,他糊里糊涂地说,如果没有陆有善,他今晚可能要死在外面了,做一个孤魂野鬼很不好,不过游荡在这座大山里,他是否能遇见他的弟娃。我拍了拍他的脑门,我说你不会死的,你让小畜生弄碎了,我再一块块儿帮你拼起来。
我从床上爬起来,犹如一片枯叶轻飘飘地落到地上。我将手掌搁到柳天下的小脸上,虔诚地对他说,放心吧。
上一次如此虔诚的时候是在母亲的院子里,那个早晨父亲提着厚厚的戒尺,怒气冲冲地撩开母亲的底裙,我害怕极了,源自一个孩童最低级的害怕和痛苦,我看见父亲厚厚的戒尺砸在母亲的皮肉上,观看母亲的血肉模糊是我一生的罪恶,我也是从那个时候知晓,原来父亲不爱母亲,母亲也不爱父亲,究竟什么是爱,究竟谁会爱上谁,这是神仙都算不好的事情。我虔诚地跪在母亲的院子里,除了废物似的大哭,没能做出任何有意义的事情,母亲侧头看着我哭变形的小脸,第一次向父亲妥协,她说,去屋里打我吧,干嘛要在小陆面前作孽呢。她笑着拢起自己的头发,淡淡地看了我一眼,用一个最有女人味的动作告诉我:别哭,小陆,你看看外面的风筝多漂亮!我虔诚地跪在那里,慎重地与母亲道别,多年以后我感慨一个女人的错付终生,感慨,小陆啊小陆,你为什么永远长不好呢?永远太稚嫩。我虔诚地对柳天下讲,放心吧,放心吧,陆有善可靠起来就是世界上最可靠的男人。
只是我那些对母亲的思念和对父权的仇恨不得已和柳天下纠缠起来,我爱上他,却爱得极其复杂,他给予我爱,什么都给了我,也极其复杂。我们两个复杂的灵魂对在一起,又痛又快乐,一点也不孤独。
92.
我溜到宋二家,嬉皮笑脸地敲开他家大门,他正在泡脚,看见我的身影,他仍然稳稳地踩在热气腾腾的铁盆里,他今日受了那么些艺术家的刺激,也想做个真正的人。
干啥?宋二不忘点上一支烟,用力打探我这个不速之客,陆有善哭过了,脆弱了,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我礼貌地说,我想要两片阿司匹林。
宋二用老黄狗一样浑浊的眼睛看我,没看出来我的意图,他吐出烟气,土里土气地拒绝我:没有那个,你又没发高烧,又没蹿稀,要那个干啥。
你真的没有?我与他对视,仿佛邪恶势力与正义势力对打,不用动手,光看士气和底气谁比谁强。
真的没有,阿司匹林宝贵着呢。
我望着空荡荡的院子,第一次觉得宋二家这么大,这么冷清。我站在院子门口抽烟,烟雾气都是一股苦味,我大骂,操,我的烟好像发霉了。宋二笑出两道褶子,看我失意、灰头土脸的样子,比看母猪配.种还开心。看了一会儿,宋二说时候不早了,睡吧。我被宋二拒之门外。我夹着烟,冷静地站在门外,越是冷静,心里的话就越尖锐,每个字都结成冰,随便往哪儿一搁都是血淋淋的窟窿。
我想没有阿司匹林柳天下应该怎么办,光靠脑门上的湿布物理降温吗?柳天下就是这种命运?老天竟一片药都不肯施舍给我们,是多么希望我们活不下去,小小药片,我们不配它的施舍吗,太累了,柳天下被人弄碎了、弄坏了,他甚至不配怜悯,不配宝贵的药来留住命,他只配窝在我那个寒酸的小屋,靠物理降温活下去,他认为自己可以活下去。
我蹲在宋二家门口,像冻在那里一样,呆滞极了,蠢笨极了。忽然一只小小的手出现在我面前,在我的面前缓缓展开,露出小小的手掌心,手掌心里放着两个小圆片。
我抬头看,手的主人是宋二家最小的女儿。她扎了两个麻花辫,脸上是冷漠和不知情的表情。她长得很小,很容易被人忽视掉。她平静地问我,陆老师,你要这个么?
我重重地点头,然后从她的手心里捏走这两个小药片。
她指了指我的脸,指指我脸上自由散漫的泪珠子。
我说我这是喜悦的泪水。我想谢谢她,谢谢她从宋二的屋里偷走这几片药,谢谢她像守护无家可归游魂的山神,有时候我在想,或许那一个小小的、孩童的身躯里装着的可能真就是神仙的灵魂,原来也有神仙守护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