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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吗?我焦虑地思考着。他去沙发上坐下,并不说话。
“你这样我不放心。今晚我先留下,明天你好点我再走。万一半夜有什么,我在好点。明天没好转的话,我们去看医生。”
尽管还不确定该如何照顾,但我决定留下来。
世德没有反对,点点头,“好。”
他重新去床上躺下,但挪动了枕头,睡在他惯常的位置上,里侧为我留出空间,又从靠墙处拿起我的枕头摆好。我站了一阵儿,去抽屉里拿了他的衣服——通常被我当做睡衣和家居服穿的V领薄t恤,长度刚好遮住我的臀部——去冲凉,洗掉一身的烟酒气。然后套上他的衣服,轻轻从他身上越过去到床的里侧,静静在他身畔躺下,中间隔着一段距离。
上一次这样躺在一起是平安夜,如今已过去七天。此刻我们之间这段距离,并不仅仅是物理上的,更多是心理。心理上,他已经距离我如此遥远,远到我觉得曾经的一切都像一场梦。
闭目躺在黑暗里,尽管困倦却无法入睡,留意着世德的动静,一面想着明天如果未见好转无论如何也要逼他吃药。他那侧很安静,不知是睡是醒,依旧平躺的睡姿。对肩膀很宽的人来说,平躺也许最舒适。
我的平躺却是维持着躺下时的初始姿势。极想翻身,却怕吵到世德。通常是要翻来翻去的,最喜欢侧卧,左右两边交替,整晚不消停,一个人时尤其四肢随处摆放,占满整张床。与世德一起后只稍微收敛,但翻来翻去总是要的,手脚也随意搁他身上。通常整晚便是他追着我翻动,始终要把我箍在怀抱里。
此刻我最想翻身向左侧,如此背对世德。不知为何,并排躺着,竟没有勇气微微转头去看他,也不想看。也不想要他看到我,只想蜷缩起来背对他。
这样又僵直的躺一阵,终究难受到不行,便一点点轻轻转动,将自己翻转左侧挤压着心脏,小心不发出任何声息。成功翻转之后,面对墙壁我感到这下终于可以大口呼吸和喘气。
我用自己的身体弓出了一道圆弧,把坚硬的背脊对着外面,将自己最柔软的部分全都圈起来,与墙壁相接,形成闭环。这个因地制宜造就的小小空间,如同洞窟,令我松弛下来,不再需要任何表情管理与仪态控制。我可以维持这个姿势很久,也许一整夜。
世德依旧平躺着,很安静,只有稍显粗重的呼吸透露出他的不适。
许久以后,当我以为他睡着了,却听到他轻轻开口。
他说,“我想开悟。”
“开悟?”我整个人扭过去,黑暗中只看到他脸部起伏的轮廓。
“我感到幻灭。”
“幻灭?”我像一只只会重复的鹦鹉。
“是的,幻灭。”世德仰面躺着,静静说,“曾经我追求爱情,以为找到理想的另一半就找到一切。文学作品让我一直处在幻梦中,我追求又追求,但从来没有真正满足过。现在我知道这一切都是错觉,是头脑的自我麻醉,你说我怎么可能还要爱情。”
我和我的沉默躺在一起,无法动弹,无以言说。
“遇见你,和你在一起,我曾经以为找到了理想的另一半——”
“但我不是你理想的样子。”我轻轻开口,“你接受不了真实的我,你不能容忍我有负面。”
“我觉得可能是那种理想并不存在。想一想,你一直寻寻觅觅,过尽千帆皆不是,当你快要绝望时,遇到一个跟你无比契合又相像的人,你爱她,她也爱你。你以为找到真爱,终于找到理想的另一半,但有天发现,她一样会有那些女人身上具有的狭隘、自私和种种。再优秀的女人又怎样,仍然会有人类的缺陷。你已经是我遇到过的所有女人中最好的,而且我们的契合度也绝无仅有,难道我会有运气和可能再遇到一个比你更理想的?既然没可能,那么就一定是爱情这件事本身不可靠。或者说,它给不了我要的。”他断断续续说着,中间夹杂着咳嗽。
“你要什么?”
“不知道。但我知道我不要什么。”
是了,他不要负面、有人类缺陷的我。
“但开悟?”
“我想只有开悟才能解决我的问题。”他顿一顿,“我不再想要爱情,不再想要跟任何人在一起。”
“解决你的什么问题?”
他摇摇头,不再言语。
许多曾经被我忽略或者不当一回事的东西现在都串起来了。他曾修行,他公寓墙上贴着的那些语录……在我们相识前,他曾用一年多时间专事的冥想和所谓灵修,原来比我以为的要认真……
因为很早便接触克里希那穆提、奥修以及佛学、道家的东西,所以对于世德二十多岁起开始读克里希那穆提,到后来读奥修,以及室利·尼萨伽达塔·马哈拉吉和室利·拉玛那·马哈希,断断续续一直在涉猎,由浅及深,我才不觉得什么,反而感到是我们之间的又一项契合。马哈拉吉和马哈希,我反而是通过世德才知道,偶尔从他书架取下随手翻翻,又丢过一旁。恋爱的时间都不够,谁有心思看他们。
世德最为认可马哈拉吉,公寓墙上到处贴着他手写在即时贴上的摘录,有些已经倒背如流。
有灵性追求是好的,总好过削尖脑袋蝇营狗苟一心谋求物质。
我从来没有觉得这会是一个问题,直到它成为一个问题。
我不清楚,他说想要开悟,是否只是不想和我在一起的托辞。是否因为今夜我不请自来,又提出留下,他担心我缠着不放,所以觉得有必要新找一个拒绝的理由?
那他真是不了解我。
我不解释。
一夜未眠,次日待世德说烧退一些,无大碍,我即说好,准备离开。他强调般说现在只想一个人,就算没分手还在一起也不会再同之前般天天见面,可能一周见一次比较好。
那是他以往与别人相处的模式,而我不要成为那些女人。
目光转到书柜,发现少了样东西,“台历呢?”我问。
“撕了。”
我没有说话。那是我送他的,是我选了12张我们的合影做的,一共两册,一人一个,好在新一年摆在各自公寓。他收到一刻便迫不及待摆在了书柜上。
他补充,“还销毁了所有我们的照片。”
我无话可说。
“所有人的爱都是自私的,我觉得我从来没有爱过任何人。”
我没有抬头,但正在穿鞋的手僵了僵。虽知这话经不起推敲,可以理解作是他还在发烧的胡言乱语,但此前还茫然不知所措的一颗心突然就彻底灰了,且定下来。他能够连照片、合影都毁掉,结束的心意是有多么坚决。
如果说昨夜借着酒意来看望他时还有放不下,那么到了此刻,也知道必须该放下、要放下了。
甫进电梯,我便将世德微信拉黑。
理智作崇也好,意气用事也罢,眼不见心不烦,今后再瘦20斤也与我无干,也不再给彼此接触机会。望着电梯镜中的自己,觉得这个神情严肃果决的女人才是原本的我,那个从不拖泥带水,从不后悔也不给自己后悔机会,凡事不喜留余地的人。
留余地,难道不是没想好、不敢做出决定、不愿承担后果的托辞?所谓退路不过是还想着一个万一,生怕有什么值得后悔。而我宁愿把事情做到极致,无可挽回,如此才好无怨无悔、心甘情愿放弃,掉头开始新生。
荀子说,知莫大于弃疑,行莫大于无过,事莫大于无悔;事至无悔而止矣,不可必也。
一个人但凡觉得还有机会挽回,耽溺于以前做过或没做过的事,就无法前进。自认为有力量能够回到过去、修正过去,是一种错觉。何况我与世德之间没有什么可修正的,无论他如何认为,我不过做了我所认为的必须之事。
然而哀伤还是一点点弥散上来。
我又何尝不感到幻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