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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髻,锁骨下那个桃子喵喵也娇实起来。父皇看她的眼神是动情的,用指尖勾她鬓间的碎发,贴耳叫她先回去。那样温柔,是楚邹没有见过。

    忽而侧眸看见自己站在宫墙下,便对她道:“这就是朕和你提过的邹儿,朕最小的淘气包。”

    父皇目中带着宠爱,显见是希望自己能与何淑女友好共融。

    楚邹嘟了嘟腮子,面无表情嗫嚅:“已经不是最小一个了。”

    何婉真怜疼地看着他,听罢讶喜道:“恭喜皇上,皇后娘娘必是为皇上产下了龙子。”

    楚昂便也不再耽搁,牵起儿子的手踅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中弥散着一股产妇特有的掩闷,孙皇后头上扎着红布巾,把孩子递给楚昂看。楚昂身上带着山间的清凉意,不遮不掩的突兀在这股掩闷里。孙皇后脸颊未褪苍白,轻语盈盈:“昨日谴桂盛找皇帝不见,倒好,皇帝头脚入宫门,后脚他就出来了。你的儿子都与你有缘。”

    她这般掐着时辰细数着他的行踪,可见已是知他一夜未归了。

    身旁张福有些惴惶难安。昨日宫中传来皇后分娩的消息,原本张福是打算进屋报喜的,然而那山林小屋中声息动荡,他又不敢没眼色的进去吵扰,一直闹到了后半夜皇帝才歇下,索性就等天亮吧。

    楚昂忽然觉得有些累,也疲于解释了,指尖贴着孙香宁的脸颊宠溺地划了划,笑答道:“皇后生的,莫若都是朕的宝贝。听说是耗了一日一夜才肯出来,眼下旁的先不要作想,躺下来好生歇上一觉。”

    说着便起身而立,嘱咐御膳房汤水伺候,一道银袍凛凛携风而去。

    那个短命的小孩楚邹见过,皱巴巴的,红红的,特别小。出生三天就闹黄疸了,还爱哭,昼夜不停地嘤嘤哀哀。楚邹不像他的哥哥和姐姐们一样,对这个孩子表现出多么关爱。他对这个小弟弟并没有太大的感觉。他的母后叫他看,他也只是手伸出去摸了摸,就没什么可表达的了。

    那个孩子叫楚邮,在一岁上的时候就夭折,鲜少有人记得曾有过这样一个皇五子。

    后来他的母后就打了何婉真一巴掌。那一巴掌真可怕,在楚邹后来的人生里,只要一想起这个巴掌,他眼前的整个天空都好似浇成了一片黑红色。

    是在御花园里打的,楚邮满月的那一天,皇后请了肃王、宁王、齐王府的王妃和侧妃,还有楚妙等京中世家夫人和奶奶进宫里喝茶。不晓得谁人把孩子过到了何婉真的手上,何婉真抱着逗趣的时候,曹可梅给她沏来了一杯茶,那茶汁溅到皇五子楚邮的襁褓上,被孙皇后看见,孙皇后就脆脆地掌了她一巴掌。

    楚昂时常同何婉真回忆自己幼年幽困的惊惶,以及与孙皇后从年少时相依走过的点点滴滴。何婉真对孙皇后是敬慕、卑顺且尊崇的,素日从不在皇后的跟前晃。是因着楚昂这次想要她与皇后走好关系,她这才特特做了件小衣裳,那裳子此刻众目睽睽地挂在她腕上,她捂着红肿的脸颊,措手不及地谦卑跪下。

    孙皇后自己也不晓得怎么一巴掌就打出去了,这还是她平生头一回甩出去的巴掌。也许是因为分娩时丈夫却和这个小淑女在缱绻,何婉真越不显山露水,孙皇后就越可以猜晓那背后楚昂必定对她的点点滴滴。

    四周静悄悄的,王妃与夫人们一时噤声。她打完又有些后悔,思想起这到底是丈夫喜欢的女人,看着周围那么多双眼睛,再看看何婉真跪在地上的卑微和狼狈,她却又不想收回来,只是沉闷道一声:“回宫。”

    一群宫女子太监鱼贯尾随。

    淑女们都愣在一旁,只有施淑妃跟上皇后,楚邹连忙也跟上去为自己的母后助阵。

    但也就是这一跟,从此雾里看花百口莫辩,罪责洗脱不净。

    不晓得谁在背后绊了他一脚,他措手不及一个趔趄,从何婉真的身旁跌到了几步外。何婉真身形晃了一晃,两个正从她旁边走过去的奴才手里整锅汤一歪,直直地照她脸上浇洒下来。那么的滚烫,原本是预备支炉子吃烫菜的,何婉真一瞬失语,忽而便凄惨地尖叫起来。捂着火辣的脸颊翻滚中,错乱地拽住了施淑妃的裙摆,施淑妃毫无防备地坐倒在地上,紧接着就听到她捂着肚子哑声痛唤。

    楚邹茫然地跌躺在花坛边,眼前的世界从白色的滚汤渐渐被黑红色的血液弥漫。耳畔嗡嗡乱响,恍惚间只看到周雅站在张贵妃的身旁,表情慌怯而解恨,二哥眼中的害怕又有些幸灾乐祸,三哥把脑袋埋在殷德妃的膝弯里,张贵妃的大宫女锦秀和曹可梅各自搭着手腕哆嗦……世界真乱啊,靡靡恍恍,记忆就像是被隔断。

    再接上的时候已经是三天后了。何婉真的脸破了相,据说被烫得皮开肉绽,丽景轩的门口跪了几排太医,人人束手无策。施淑妃本来怀的是龙凤胎,因着撞击早产,皇六子胎死腹中,只剩下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公主。皇帝盛怒凛然地冲进坤宁宫,去到孙皇后那里,孙皇后正在给皇五子喂药,皇五子舞着没勺子大的小手萋萋哀哭。楚昂只是冷漠地看了母子一眼,有悲悯也有疲惫唯独没有问责,然后就抬脚出了坤宁宫。

    楚邹三番五次的求见,几次都不见。

    七天后,容颜尽毁的何婉真悬梁自缢了,楚昂给她追赐了个元嫔的封号,命人把她葬在景山上的木屋旁。

    元即初,初即一,可见这次他对孙皇后的失望。

    八月的紫禁城静悄悄的,一座座方正的殿宇在旷寂天空下沉默地静矗,连炽热的秋老虎也驱走不了那种阴霾。

    五岁的楚邹着一袭黑肃小袍,身下铺一张请罪的草席,一个人屈膝跪在乾清宫的场院外。那宫门那样高,衬得他的黑影多么渺小。但是他的父皇不见他,笃定是他故意冲撞的何淑女,因他素日里那样维护他的母后,而他的秉性更像极了会做出这样举动。

    火-辣辣的阳光炙烤着长草的青砖石地面,稚年的他跪久了口干舌燥,清展的小肩膀忍不住摇摇晃晃。他知道他的父皇有多么喜爱那个叫何婉真的淑女,他们会在储秀宫的院子里荡秋千,像牛郎与织女、女娲与盘古或者伏羲两情相悦。何婉真垫脚匍在父皇的肩头,父皇揽着她的腰肢,他们会在院子里亲很长时间的嘴,他有好几次生怕他们会咬断各自的舌头。七夕因为母后待产,张贵妃主持宫女们过乞巧节,父皇还叫何婉真穿了男装,避过人群,带她去了角楼上看星星。他的父皇眼中带着星辰的闪亮,像是年轻了十岁。

    楚邹被阳光曝得抬不起头,一双楚楚的眼眸开始昏花。老太监张福手抱拂尘从殿内颤巍巍走出来,潸然道:“四皇子不要再跪了,万岁爷说他还是那句话,几时殿下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几时再来出现他的面前。”话说完就弓身进去,叫人把乾清宫的宫门阖上了。

    一左一右,吱嘎一声,自此红红高墙将父子阻隔,只听见门上狮头铜环的冰冷回旋。

    五岁的楚邹在这一年第一次尝到了众叛亲离、百口莫辩、无所适从的滋味。所有的人都认为他是始作俑者,都是因着他的那一步跟过去,何婉真死了,御膳房几个当差的太监被拖出去仗毙,一直维护母后的施淑妃也早产死掉了一个六皇子。哥哥看他的眼神不遮掩仇恨,仿佛皆因他的自以为是与自作主张而拖累了母后。而父皇却笃定母后一定给过自己暗示,父皇从此不再登坤宁宫的门槛。楚邮病弱,母后对他再无暇顾及。

    他很饿,还很渴,不知去与谁人说。忽然想起乾西五所那个白瓷盘里的糖糕,还有刚学会走路的小尿炕子在门扇后孳孳淌出的小溪,他膝前的草席上便滴下来两颗水豆子。拭了拭眼角,顷刻又坚毅地把它憋回去。

    日头渐渐往西,紫禁城进入了落暮,那碎金橙黄中二皇子楚邝曾出来看过,后来被张贵妃扯回去了。这时候的楚邹连脚趾头都是卑微。大皇姐在坤宁宫对母后寸步不离,后来哥哥来了,只是侧着少年英挺的身躯,眼看着前方的空茫道:“弟弟不要再跪下去,再跪也于事无补……今后,就这样吧。”说罢冷漠地从旁掠过,一袭薄凉袍拂上楚邹发红的小脸颊,顷刻又扑簌行远。

    后来下起了大雨,雨水倾盆般在楚邹的小背上淋打,三皇子楚邺撑着伞立在内左门外看,已经是戌时末了了,电闪雷鸣把紫禁城的上空划得忽明忽暗。

    楚邺看着看着就抖肩膀哭起来,叫小邓子站远一点,自己打着伞跑过来抱住他脖子:“四弟起来吧,小四弟你快起来……呜呜……我把小麟子还给你,我告诉你她藏在哪儿……你起来,今后我再也不去看她了……”

    楚邹的膝盖泡在积水里,麻痛的痛感已经让他没有力气说话。御膳房的太监们暗暗里都记恨他,他前几天就总在自己的饭菜里挑出小虫子,三哥越这样说,他就越觉得离小麟子更杳渺了……他苍白着,被楚邺抱得鼻子出不了气,后来身子晃了晃,就在草席上晕倒过去,俊秀的小脸蛋砸在雨水里,噗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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