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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行走的儒生紧跟在后,饶是如此,却尚有百余名儒生,暂不能行,当下含泪起身,将盖聂的尸体扛负在肩,不退反进地冲入秦兵阵中,信手抄过一名秦兵当胸刺来的长枪,振臂横挥,厉声虎吼:「要饭的好弟兄们!快背着儒家弟子们走!」
荆天明手里倒抓着抢来的长枪,以枪为棍,耍起了阵阵偌大圈子的棍花,将洪雨劈扫得水帘子飞溅如瀑,口中却仍反覆叫唤着:「师父?!师父?!」实在不愿相信他师徒二人八年未见,如今连话都来不及说上一句,从小将他抚养长大的盖聂竟便已倏然辞世。
方更泪背起一名儒家弟子,举剑高喊:「各位随我来!」战伤未死的百余名丐众见状,一个个背起儒生们跟在方更泪后头奋力发步,剩下数十名乞丐随荆天明殿后,与平虎寨的山匪和马贼帮众们挡住追兵,边打边退。
上万的秦兵死伤过半,余者见得儒犯已被带走,长官也早就舍兵自逃,各人心中早已了无战意,又看荆天明那副天兵天将神威凛凛,哪里还敢近身?两三千人口中虽仍吆喝不断,但追出三四里也就纷纷放弃了。
一行人等又再奔过两个时辰,确定了已无追兵,这才停下脚步稍作喘息。徐盅和骆大欢见大事已毕,也不愿和四大门派多有牵扯,二人和荆天明告了辞便各领着山匪马贼离开现场。各派诸豪忙着检视儒生们的状况,方更泪派人清点人数,辛雁雁和花升将双双不约而同地奔至荆天明身旁,见他正无限轻柔地将盖聂的身体平放在地,二人互看一眼,出声唤道:「荆大哥?」「荆兄弟?」
荆天明依依不舍地将盖聂的两眼搭上,忽地四下张望,起身急切叫唤:「刘毕?刘毕?有没有看到刘毕?」花升将连忙拉住他,道:「荆兄弟,刘毕不在这里。不知为何,听说他先前单独一人被囚,今日也没有一起被押至刑场。」荆天明惊疑不定,不知何解,旋又低下头去呆望着盖聂的尸首。
这时候大部分的儒生都已相继转醒,方更泪眼见大雨犹落得山洪也似,众人或伤或虚,实不宜久留,便急急催促四大掌门与邵广晴各自带领众人离开。那辛雁雁留在荆天明身旁怎么也不肯走,陆元鼎几番劝说不得,心中虽是又妒又怒,却也不好当着旁人的面发作,只得沉着脸随众而去。花升将跟在方更泪后头走没几步,回头一瞧,见荆天明竟不跟来,扬声唤道:「荆兄弟?」荆天明抬头回道:「你们先走,我随后就来。」
花升将放眼望去,见在场百余丐众四处倒坐着,心想荆天明大约是得和丐众交代一番,便点点头喊道:「那你快一点儿啊!别耽搁太久!」
这一日,生还的儒生共计三百五十余人,另有两百多个儒生相救不及,当场毙命,加上战死的二十余名各派弟子和将近两百多个山匪、马贼、各城乞丐,事后朝廷将此数目对外公布,宣称已遭坑杀之刑的儒门一众共计四百六十余人。
荆天明望着众人离开,又低头看向盖聂,辛雁雁在旁柔声劝道:「盖前辈生前能够亲眼看到你赴刑场救人,心中想必甚为安慰,你瞧,他脸上的神情如此安详,心中定是了无牵挂。荆大哥,你别太难过了。」荆天明默默点了点头,脸上一片湿漉漉地,两眼却是欲哭无泪,忽听得几声呻吟,唤道:「臭仔……臭仔……你他娘的你真死啦?臭仔?」转头看去,见出声的是那姣镇的乞丐赵老三。赵老三躺在地上,肚破肠流尚未气绝,身旁还倒着另一名姣镇的乞丐臭仔。臭仔背上被砍了四五刀早已身亡,但那赵老三却似乎没法分辨,两眼盯着臭仔的脸唤了一句又一句。
荆天明走过去,蹲在赵老三身旁低声说道:「赵老三?赵老三?臭仔没气儿了,他走啦。」赵老三茫然地望向荆天明,气息微微地道:「他奶奶的……这家伙……刚刚背着我一路跑到这里就忽然倒了,怎么……怎么就死啦?花大……荆大哥,我看……我这也就要死啦。」荆天明眼看他的肠子都跑到外头来了,实已回天乏术,当下也不说破,嘿嘿笑骂:「他奶奶的!你敢?难不成你欠的那一屁股赌债全要我替你还吗?放心吧!你还死不了!」
赵老三想要放声大笑却笑得跟哭一般,虽是咧着嘴,眉头却紧紧皱着,荆天明温颜问道:「赵老三,很疼吗?」那赵老三本非什么胆气粗豪的奇男子,此时肚破肠流,实在身处剧痛,被荆天明这么关怀备至地软语一问,再也禁受不住,登时呜呜哭了起来,道:「荆……荆大哥,咱们这些臭要饭的,平时看人脸色吃饭,向来都给人瞧不起,如今……如今可风光啦……嘿嘿……嘿嘿……臭仔肯定作梦也没想过,自己能……能死得像个大英雄,是……是吧?」他又哭又笑,一口气多说了几句,到这时终于已无力撑持,只剩气喘吁吁的痛苦呻吟,荆天明红了眼眶,哈哈说道:「没错,赵老三,今儿个臭仔是个大英雄,你也是个大英雄!我荆天明的乞丐弟兄们各个都是大英雄!」见赵老三两眼放出欣慰的光芒,只是痛得说不出话来。荆天明将手搁上赵老三的胸口,低声道:「很痛吧?赵老三,你再忍忍,大哥……大哥这便带你回家。」说罢掌下施力,震断了赵老三的心脉。
这场大雨其实并没有下得太久,但荆天明却觉得它落得犹若没有尽头,他掌心缓缓抽离了赵老三那不再跳动的胸膛,撕下自己的一块衣角,将赵老三敞剖的肚腹遮盖起来,然后就这么蹲在赵老三身旁,低头闭上了双眼,感觉击打在身上如万马奔踏般的重重雨势。
他想着:「赵老三,好兄弟,你虽说臭要饭的在旁人眼里乃低三下四之辈,但大伙儿之所以沦为无家可归之人,谁没有一番不得已的心酸过往?你们落魄虽是落魄了,却宁可乞讨要饭也不偷不抢、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我少年时遇见了你们,心中真不知有多么惭愧,看你们有的瘸了腿、有的少了胳膊,妻离子散、家破人亡,偏偏谁也没有像我那般镇日苦着一张脸。大伙儿还是照样笑、照样吃,照样挺着精神过日子。在我荆天明心中,你们各个早已是大英雄了。」他睁开双眼,缓缓搭上了赵老三的眼皮,站起身来。就在起身之际,原本落得震天动地的一场滂沱大雨倏忽停止,荆天明抬头仰望,但见盖天的乌云渐清渐开,几道笔直的金光自天际洒落射下。
坐倒各处的乞丐们仍是喘息不止,各个皆满头满身的血污汗泥,神态疲乏至极。荆天明四眺环顾,胸口一热,昂然朗声言道:「众位英雄好汉!今日大伙儿的义举,其仁德武勇已和武林豪杰、江湖侠士全然无异!我荆天明有幸能有大伙儿这帮好兄弟,心中实在是太高兴,太光荣了!」众丐虽已累极,但各个脸上放光,笑颜开展,有的哈哈大笑,有的想着战死的弟兄,抹泪说道:「听见了没?方才荆大哥叫咱们是英雄好汉!」一个乞丐扬声回喊:「今日臭要饭的能有荆天明这样的好大哥,臭要饭的实在是太高兴,太光荣了!」众丐们齐声高喊:「臭要饭的实在太高兴、太光荣了!」
荆天明红着眼眶点点头,不再让自己继续沉溺于感伤之中,打迭起十二万分精神,一一为众人查看伤势,谆谆嘱咐各自回去养伤。待得众丐离去之后,这才又缓缓走到盖聂身旁,低头瞧了一会儿,顿时像是全身骨头都散开来似地咚一声跪趴在地,良久不语。
西方霞云如一抹胭脂般晕染在大地边线上头,东方天际已可见少许早升的星点,倦鸟正结队归巢,黄土上的血腥也慢慢地,有些干了。
辛雁雁终于出声唤道:「荆大哥?」
荆天明再瞧了盖聂的面容好一会儿,又磕上三个响头,这才蹒跚起身,和辛雁雁二人合力将盖聂的尸体掩埋安葬。
便在此时,远方忽有一人走来,竟是墨家钜子方更泪独自去而复返。
荆天明和辛雁雁狐疑地对看了一眼,二人迎上前去,那方更泪走到荆天明面前,正色说道:「荆兄弟,我不能久留,此番特意折返回来,实有要紧事必须尽速相告。」他看了辛雁雁一眼,拉起荆天明步至旁处,低声又道:「荆兄弟可记得八年前,盖兰女侠毒发身亡一事?」
荆天明不知何以方更泪重提此事,心中惴惴,点了点头,又听得方更泪续道:「当时高月姑娘以毒掌将儒家弟子江昭泰当场毙命,众人因此而信了那紫语的片面之言,指称高月姑娘乃是杀害盖女侠的凶手,但事后路大钜子与我一番讨论,荆兄弟,当时那名儒家弟子的死状,和盖女侠看似雷同,实是大相径庭。那名儒家弟子死前浑身剧痒不堪,在地上挣扎打滚不已,十指皆有黑血渗流而出,但身体肤色却没有任何异常。荆兄弟,你可还记得盖女侠的死状?」他一句一句说得快速,荆天明越听越惊,盖兰的死状历历在目,他八年来从未有一刻淡忘,当下颤声回道:「我当年在小屋内发现兰姑姑的时候,她已然断气多时,脸成青紫之色,端坐在桌旁,像是连挣扎都来不及有过一般。」方更泪听了更加印证心中多年来的疑虑,沉声说道:「荆兄弟,盖女侠虽是被毒所害,却并非毙命于高月姑娘的毒掌之下。」
荆天明摇了摇头,喃喃说道:「怎么会?怎么会?那……那会是谁?」
方更泪沉吟了一会儿,道:「我也无法确定,只能告诉你,当时一口咬定亲眼见到高月害死盖女侠的紫语显然有诈,我们当年所欲擒拿的鬼谷少女奸细,定是紫语无疑,只是我多年来未曾有过其他确凿证据,她又已嫁为儒家掌教夫人……还有……」方更泪迟疑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说出,「还有赵掌门当时见那儒家弟子毒发身亡,立时便出言提醒,阻止旁人碰触。但在发现盖女侠死时,赵大侠却亲手查验兰姑娘尸首,分明不怕因此沾毒。换言之,他早知道二人中的毒实非同一种毒,凶手各异,但他当时却没有说出,任凭那紫语诬陷高月姑娘。那时,我家钜子路枕浪便已瞧出端倪,只是赵大侠是何许人也,没有真凭实据,这话又哪敢轻易说出?若非兄弟今日大展神威,救了儒家人等,我也不会对你说出。荆兄弟,你好自为之,在下告辞了。」
这消息实在来得太过突然,荆天明脑中像是有千万只蜜蜂飞转似地,嗡嗡作响,忽听得辛雁雁步至身旁出声相唤,他看向辛雁雁,口中喃喃说道:「她叫我要相信她……她那时候一直叫我要相信她……但我却没有……她明明叫我要相信她的……」
辛雁雁不知荆天明在说什么,担心他是因为盖聂之死而有些犯傻,轻声问道:「荆大哥,他是谁?你误会谁了?」却见荆天明的脸上竟泛起了笑意,那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开心,他两手紧紧抓着辛雁雁的臂膀大声说道:「阿月!阿月!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她是无辜的!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辛雁雁被吓了一跳,见荆天明笑得如此欢快,不禁怀疑他疯了,忧心忡忡地道:「荆大哥,你看清楚了,我是雁儿,不是阿月。阿月是谁?她便是那个高月姑娘吗?」荆天明放开了辛雁雁,大笑回道:「就是她!她就是阿月!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他口中反覆着同一句话,笑了许久渐渐安静下来,神色转为半是忧急、半是惶愧。荆天明沉思片刻,摇了摇头,道:「阿月没有害死兰姑姑……我……我可以见她了,我又可以见她了!有人想要害死阿月……她在哪里?我……得赶紧找到她,我得跟她道歉,求她原谅我。」荆天明口中兀自喃喃自语,脚下已不知不觉地迈开了步伐,辛雁雁跟在旁边连连唤道:「荆大哥?你还好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吓着我了。」
荆天明边走边道:「雁儿,你独自一人并不安全,我这便立刻送你回咸阳城内,你好好待在你陆师哥他们身边,我另有要事,一刻拖延不得,进城之后,你我便就此别过了。」
辛雁雁听了住口不语。她心中虽甚为不舍,却委实没有理由再硬跟着荆天明,二人各自思潮起伏,一路无话。如此行过四五里路,辛雁雁眼看荆天明脚下步履又快又急,真恨不得老天爷能忽然搬来一座山挡在他们面前,停止这份加速分离的脚步。
谁知才这么想着,前方几棵大树底下,居然便出现了一排人墙挡在道路中央,荆天明也不以为意,口中喊声:「劳驾,借光借光!」脚下不停,便要穿了过去。但那排人墙却动也不动,像是刻意挡在荆天明面前似地。
这一排人墙高高低低,竟有数十人之多,只是年纪都轻得很,全是些少男少女、男童、女童。年纪最小的才不过七八岁,最大的也不超过十五六岁,高矮胖瘦尽皆有之,个个生得面色红润,身上衣裳无有一同,深深浅浅,一眼望去让人目不暇给,黄有鹅黄、鲜黄、土黄、金黄;绿有翠绿、粉绿、嫩绿、深绿;蓝可以浓得像黑,也可以淡得宛如净白;紫有那璨若夜空灯火的紫,也有清丽如夕暮薄晕的紫。数十人竟便有数十种不同颜色,参差地站成了一排缤纷。
荆天明眼尖,在这一团色彩之中认出了白黄红绿四个小男童。心中暗道:「好呀,原来怪娃儿还不止四个。莫非他们都是神都九宫的门人?这可真奇了。蓉姑姑一生钟爱医术,个性何其孤僻,怎能容忍这么多门人在她身旁打转?但那四小童又说,神都九宫的掌门人并非毛裘。看来这里头大有古怪。我得小心点儿才是。」荆天明悄悄将辛雁雁拉到身后护住,这才按照武林规矩,恭恭敬敬地拱手抱拳道:「在下荆天明,何敢劳动神都九宫的诸位在此等候?」
「你倒知道我们是神都九宫的人。」一名身穿淡紫衣裳的十五岁少女皱眉道:「谁说我们在这儿等你啦?我们等的不是你,是你身后那位……」
「八卦门掌门人辛屈节的女儿辛雁雁。」那绿衣小男童又连珠炮似地背诵了一遍。那淡紫衣衫的少女眉头锁得更紧了,她轻轻斥道:「绿儿,别胡闹,这儿没你说话的份儿。」那绿衣小童被她一骂,赶紧缩回白衣小童身后,再不敢说话了。
「你们找辛姑娘干么?」荆天明警戒地问道。
「我说这位荆公子,」那淡紫衣衫的少女尖声问道:「我是来找辛姑娘,又不是找你,你在这儿啰嗦个什么劲儿?你是这位姑娘的什么人,要你来强出头。真是羞也不羞?」
「怎么不行?」辛雁雁听那淡紫衣衫的少女这么说,便从荆天明身后探出头来,言道:「这位荆公子是……」
「这位荆公子,乃是你的……」辛雁雁话才说到一半,一个姑娘从那道彩色的人墙后头走了出来,替她说道:「乃是你的夫婿、相公,你是他的贱内、拙荆,抛也抛不掉的大包袱。又特爱喝醋。这些我在滨飞楼都已经听过了。」
「你……你是谁?」辛雁雁惊道,「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你问她?」那淡紫衣衫的少女笑道:「她便是我神都九宫的宫主。荆公子,还不上前见过我家宫主。」荆天明打从那位姑娘走出来,便一直呆望着她,像是忽然不会说话了似地,这时听那紫衫少女的介绍,犹是一脸茫然,「你……你便是神都九宫的宫主?」
辛雁雁也不敢相信,这所谓的神都九宫宫主,原来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年轻姑娘,生得貌美绝伦,娇美无瑕。她底下门人各个穿得光鲜亮丽,她自己却打扮得极是简朴。一身陈旧布衫黄扑扑地,长发随意挽了个松髻垂至腰间,从头至脚除了那一对象征神都九宫掌门人的信物耳环之外,再毫无半点珠环钗饰,越发显得她清逸出尘的绝丽姿容;黑发如云,面若凝脂,肤白胜雪,朱唇欲滴,举手投足纤若初霜,顾盼流转灵似仙霞,仿佛只须轻轻叹口气,便能教这大道上的尘土尽皆化作清晨露珠,碧水湖光。只见像是被人点了穴道,再也无法动弹的荆天明,终于开了口。荆天明不可置信地颤声说道:「神都九宫的宫主?是……你……高月。」
【第六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