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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钱嬷嬷声音更低,附耳在蓝老太太身边窃窃私语。

    黄铜烛台上灯花啪的爆了一声响,光焰跳动,映了主仆两人的影子在浅橘色丁香纹床幔上,虚虚淡淡地晃动着。

    蓝老太太眯起的眼睛渐渐张开,脸上慢慢恢复古井无波的神色,而眸底深处的暗色却越发重了,烛火映在瞳孔里,也只是微微弱弱一丝虚光。

    “好,很好。”

    钱嬷嬷直起身子,半晌后只听得主子简单吐出了几个字。相伴多年,她对蓝老太太的情绪变化洞察入微,也感同身受。听见这僵硬麻木的三个字,钱嬷嬷心里也觉得发苦,顺着喉咙漫上来,舌尖也麻了。

    她轻轻跪下去,语气中带了坚定的郑重,“您放心,老奴一定彻查到底,务必夯实了每处细节再来跟您禀报。”

    蓝老太太没答言,头轻轻向后仰,靠在蓬松柔软的墨绿色玉桃献寿大迎枕上,缓缓合上了眼睛。

    ……

    这一晚,阴霾了多日的天空终于下起雨来。

    先是一滴一滴的水珠子重重砸在檐上地上,紧跟着就是由远及近轰隆隆的闷雷。一道接一道的闪电在天际划过,似有群蛇乱舞。风将半开的窗扇吹得啪啪作响,冲进屋来,几乎熄灭了残留的一点红烛微火。值夜的钱嬷嬷连忙披衣起身将窗关了,隔了风雨在外。

    屏风里头响起蓝老太太的问话:“下雨了么?听起来是场大雨。”

    钱嬷嬷用细银签子挑亮了烛芯,移灯近前,看见老太太坐起身掀开了半幅帐子。“您被吵醒了?约摸还得一个时辰才到起床的时候,您躺下接着睡吧。”

    蓝老太太指了指床头案上温着的茶水:“不是吵醒了,是一直没睡着。”

    钱嬷嬷放下灯递了温茶,叹道:“您宽心睡吧,有什么事老奴去办,您别熬坏了身子。”心里却也明白,劝恐怕也是白劝。

    老太太喝了茶,靠在迎枕上坐了一会,眼神放空不知在想些什么,半晌才道:“你去歇吧,我也眯着。”说着闭了眼睛。

    钱默默无声叹息,轻手轻脚放了帘帐,回去榻上躺下,却听见帐内一直没有熟睡的绵长呼吸,知道老太太仍是不曾睡着。她也是上了年纪的,夜里一旦惊醒就再也睡不着,于是也睁着眼撑着,闻听外头风雨大作,一声接一声的惊雷炸的人心底发颤。电光闪过的时候,屋子里也会亮如白昼,一瞬间映照出桌椅案柜高高低低的影,幢幢绰绰颇为狰狞。

    这场大雨一下就是一个多时辰,等到雨停的时候,天光放亮,满院子的排水沟里都是满满的雨水,哗啦哗啦流淌着,浑浊而湍急。

    钱嬷嬷起了身,将窗子打开一道小缝,让早间清爽的空气散进屋子,回身转过屏风去看床上的主子。不想床帘掀开的刹那,却让她惊了一跳。蓝老太太歪倒在大迎枕上,呼吸短促,脸颊上一片通红的颜色。

    “老太太!”钱嬷嬷惊慌地用手试了试主子额头,惊道,“怎么这样烫!”

    蓝老太太处于昏睡之中,怎么叫也叫不醒,急得钱嬷嬷一叠连声叫丫鬟们。“快去请大夫,老太太生病高烧呢!”忽然想起什么,连忙又嘱咐道,“别请会芝堂的,请别家大夫来!”

    南山居上下顿时忙成一团,出去知会外院请先生的,到各房各屋报信的,屋里屋外打杂伺候的,全院子仆婢没有一个闲着。

    不久之后秦氏带着人赶到,进屋看见婆婆烧得浑身发烫,也是唬了一跳,将钱嬷嬷拉到一边问是怎么回事。钱嬷嬷自然不好明说是昨夜怒气攻心的缘故,只道夜里风雨受了寒。秦氏叹道:“昨夜那么大雨也真是让人心惊,老太太上了年纪未免不经折腾些,近来又因为赏春厅的事心情不好,都怪我办事不力,让她老人家受了这个苦。”

    不久后大夫急匆匆赶到,秦氏见不是惯常所用的会芝堂蒋先生,明白缘故,心下也是颇有愧意,在床前洗帕倒水服侍得十分殷勤小心。那大夫开了一剂方子,钱嬷嬷拿过看了看,便问:“这药量似乎轻了些?”

    大夫道:“老太君年纪大了,据脉象推断身体又一向是弱的,此来病虽凶猛,但药量却是不能多用的,以免伤了身子,唯有慢慢调理温养为宜。”

    送了大夫出去,钱嬷嬷又赶紧催人去抓药煎熬,回来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踏实,又打发人去另一家有名的医馆请人。正忙着的时候,东府张氏带着蓝如璇到了,恰逢大少爷蓝琅今日在家,也跟着过来探望祖母的病。

    钱嬷嬷见张氏又是一头鬓发凌乱的样子,心中不喜,面上却不表露出来,只道:“二太太又没来得及坐车吧,跑成这样也真是的,何不等车备好了再过来,等车加坐车的工夫兴许比直接走来更短。”

    张氏叹口气,近前看了看昏睡的婆婆,愁眉不展:“我也是一时心急,家里那辆车又坏了一条辕子没换上,光等着它什么都耽误了。”

    钱嬷嬷没再说话,接了秦氏拧干的帕子给老太太搭在额头。

    张氏坐在床边小杌子上垂泪,“怎么就突然病成这样!昨夜风雨是大了些,今日早起满园子还是湿浸浸的,低洼地方连石砖甬路都被漫过了,但婆婆这一向还算硬朗,突然病逝如山倒的,可真让人担心。唉……想必是为赏春厅的事情伤心过度罢。”

    说着擦擦眼泪又问,“听说大夫来过了,可是会芝堂蒋先生?他的诊断向来灵验的,又常年走动在府里,知道老太太一向的体质,能斟酌着用药。”

    秦氏起身出门,“我去看看药抓来了没有,盯着她们赶紧熬了。”说罢垂首走开。

    张氏掩在帕子下的唇角就不经意上扬了一下。

    钱嬷嬷侍在床边指挥丫鬟给老太太擦身降温,随口应道:“不是蒋先生。”

    张氏诧异:“怎么不是蒋……”说到一半立即停住,想起什么似的连忙掩饰道,“看我糊涂了!其实青州城也不只会芝堂一家好的。”

    钱嬷嬷头都没抬,只说:“屋里人太多未免气闷,老太太睡着也不舒服,二太太不如且去外间歇息一会。”

    “那怎么行,让丫鬟出去几个吧,我得在婆婆跟前侍奉着。”张氏自然不肯答应。

    钱嬷嬷道:“那么二太太且安静些,别总说话了,吵着老太太安歇。”

    张氏似被噎到,脸上飞速涨红,皱眉剜了一眼钱嬷嬷的侧影。钱嬷嬷只做不知,也不看她,只管盯着老太太服侍。

    蓝如璇悄悄拽了拽张氏衣角使个眼色,张氏会意,咬了咬牙,将胸中憋闷忍了下去。

    不一会,又请进来一位大夫,张氏等人连忙避到隔壁去。这位大夫诊了脉之后,所言和上一位差不多,说是得了风寒,但药不敢用猛的,温和调理着慢慢养病即可。开过方子之后,钱嬷嬷看那方子跟之前的差不多,也就没再抓药,送了大夫出去,只等先头的药煎好了直接用。

    张氏从隔壁出来,看院中大夫走远,叹口气道:“要是蒋先生在这里,再不用连续请好几位才能确诊的。”

    钱嬷嬷脸色一沉,没接话。

    秦氏端了新煎的药进来:“先给婆婆吃一顿吧,看能不能快些退烧。”说罢坐到床边脚踏上,亲自拿了银匙一勺一勺喂进老太太嘴里。

    一碗药下去,秦氏拿了帕子给婆婆擦了嘴角,然后又帮着丫鬟用温热的湿巾给病人降温。张氏在一旁看了,笑道:“嫂子且歇一歇,我来吧。”

    钱嬷嬷道:“二太太要是想帮忙,不如去外头看看早饭备好了没有,一会喂老太太进些汤水。”

    张氏笑容一滞,旋即点点头:“也好,那我去看看,捡了能克化动的东西给婆婆温着。”

    出了内寝,蓝如璇跟出去,张氏带着她到东间摆饭的屋子,见里头无人,笑容也就沉了下去,低低冷笑一声:“一个奴才,跟我指手画脚的!”

    蓝如璇拦住母亲发作,悄声道:“且忍着,她在祖母跟前比咱们得脸,自然气势盛一些,不跟她硬碰硬便是。”

    张氏望着内寝方向白了一眼:“我才不跟她一般见识,半截快入土的人了,还不知道能有几日好活,她既不知道给儿孙积福,以后可别怪我给钱忠没脸!”

    蓝如璇微微一笑,亦是深恨当日郑顺家的那回,钱嬷嬷曾连番堵她的话,便道:“母亲说得没错,她和祖母总有不在的时候,她儿子媳妇可都是咱家世代的奴才,到时自然是母亲想怎样拿捏就怎样拿捏。”

    张氏冷笑,顺过气来,低头开始检看桌上的饭菜。

    那边钱嬷嬷和秦氏照料在床前,老太太的高热却一时不见起色,秦氏眉宇间皆是忧色,一遍一遍的让丫鬟换水洗巾帕。钱嬷嬷亦是担心,想起昨夜的事,暗悔自己说得太急了,若是缓和些,分几次一点一点透露给老太太听,也许不会招来这样重的病。

    恰好她儿媳进来,钱嬷嬷就将之拽到一边叮嘱了几句,钱妈妈立时道:“婆婆放心,媳妇这就派人再去查。”钱嬷嬷道:“一定要尽快。”钱妈妈答应着去了。

    回到床前,钱嬷嬷正要解释两句,以免秦氏误会多想,却听外头隐隐一声惊叫。

    “谁这么没深沉!”钱嬷嬷顿时走出去低喝,“老太太病成这样,都注意着点,大呼小叫做什么?”

    却见吉祥从后头抱厦那边穿堂而来,脸涨得通红,垂首道:“是奴婢不小心摔了茶盅子,嬷嬷息怒,奴婢再不敢了。”

    “你平日最谨慎,偏偏这时候手脚不稳。”钱嬷嬷见是她,也不深说,嘱咐了外间丫鬟们几句就回去了。吉祥往抱厦方向愤愤横了一眼,红着脸走到廊下亲自照看药锅子。

    南山居上下忙乱了一个上午,到午间的时候,蓝老太太终于从昏睡中醒来,只是身上热度还没见退去。“老太太您可醒了,吓坏老奴了!”钱嬷嬷惊喜上前,才说一句就含了眼泪。

    蓝老太太散着头发躺在床上,面色苍白,双唇干裂,闻言虚弱扯扯嘴角:“不用为我担心,家里这么不省心,我还没到死的时候。”

    “您这是说什么呢。”钱嬷嬷嗔了一句,扶着主子半坐起来,给她喂水。

    正好秦氏端了午间新熬的药进屋,一见婆婆醒了也是十分欣喜。蓝老太太看她一眼,问道:“泯儿媳妇呢?”

    钱嬷嬷回说:“去厨房盯着人给您准备午饭呢,也快回来了。”

    蓝老太太就不再言语,将药喝了,气力不支又躺下歇着。这样到了晚上掌灯十分,身上热度减轻了些,也进了些饮食,众人不免松了一口气。

    晚间张氏和秦氏都要留下来侍疾,蓝老太太醒来,将两人全都打发走了,依旧只留了钱嬷嬷在跟前。

    “那事你着紧查着,别因为我的病耽搁。”

    钱嬷嬷道:“您别操心了,知道您必会这样,老奴已经让媳妇去查了。”

    “白天她们俩在这里,你看出什么没有?”

    钱嬷嬷想了一想,只道:“大太太很殷勤侍奉,着急的样子看着也真。”

    后面的话没说,蓝老太太也明白了几分,扯起嘴角:“心眼都不少,只看谁的心眼正些,谁的歪心思多罢了。东边那位,可是又一路不坐车跑来的?”

    “说是车辕子坏了来不及修。”

    蓝老太太微哂,突然想起什么,又问:“日间我看吉祥神色不太对,她惯常机灵谨慎,定是出了什么事,不然不会在我病中这样。”

    钱嬷嬷欲言又止,蓝老太太就道:“你要真和我贴心,就一五一十告诉我,我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是……老奴明白。”钱嬷嬷无法,只得将白日吉祥惊叫的事情说了一遍,“老奴知道吉祥那丫头素来稳重,想必有蹊跷,随后悄悄打发人跟抱厦伺候的小丫鬟们打听了一下,是……是大少爷在那边来着。”

    蓝老太太顿时明白,脸色铁青:“她养的好儿子,只一味宠得无法无天!东府稍微周正点的丫头都被他沾了,如今又跑到我这里偷腥。她将泯儿管得那么严,这么些年只有个段姨娘在跟前,还是她的陪嫁婢子,怎么就不知道管管儿子!”说得激动,不免气息不稳,急促喘了半日。

    钱嬷嬷紧赶着给主子抚背顺气,急道:“您别气啊,什么事等病好了再说。早知道您这样,老奴昨夜就不该跟您说实话。”

    蓝老太太粗喘着:“不跟我说,我更心里没底,你又不是不知道我。”

    “那您也顾着点儿自己身子呀。”

    蓝老太太喘了半日,捂着额头倒在枕上。“看来这家是真要分了,不分不行,她们一刻也不容我。”

    ……

    自从下过那场雨,天气一日热似一日,夏天是真正来了。稍微厚点的衣服再也穿不住,如瑾让青苹带人把衣箱子里的夏衣都翻出来,一件一件熏洗晾晒。天青,盈碧,浅蓝,飘飘摇摇挂了整个院子,彩蝶一样翩翩随风。

    郑妈妈笑道:“姑娘就爱这些颜色,好看得紧。”

    如瑾笑笑,看着满院衣衫也觉清爽欢喜。去南山居探病的丫鬟从院门进来,绕过回廊过来禀报:“老太太昨夜也没发烧,看来是真的好了,只是身子还虚着,饮食少些。”

    如瑾叹道:“可惜我不能亲自去看。”

    那丫鬟脸上有喜色:“姑娘别急,钱嬷嬷说了,老太太病中也惦着您呢,只是最近精神不济不想见人,等病好了就叫您过去吃饭说话。”

    如瑾微愣,旋即明白过来,脸上却不便表露,只说:“倒让祖母劳神惦记,真是惭愧。”

    郑妈妈在一旁听得分明,也是心思灵透的,连忙笑道:“看来我用不了多久就得回南山居伺候了,这些日子在姑娘跟前十分清闲,倒是让我偷了许多日的懒。”

    “妈妈说笑呢。等您回去的时候,我把养发方子给您,再送一罐调配好的梳头水,您自己回去比对着做吧。”如瑾微笑。

    郑妈妈连连道谢:“那就谢谢姑娘了。我也不为自己,是我家闺女爱俏,回去给她用用看,先替她谢过您啦。”说完又想起那日的话,就问,“姑娘近日的水里可还加白矾么?别加了吧,那东西不好。”

    如瑾道:“没事的,每日也不多用,倒也不觉怎样,加了那个水更清澈,我很喜欢。”说完转身回房,“有些乏了,我去躺一会,妈妈自便。”

    郑妈妈也不好再多劝,自去跟其他婆子闲聊去了。

    如瑾回到房中,碧桃在跟前,一脸笑眯眯的说道:“听钱嬷嬷这话口,看来老太太要放您出来呢!想是凌先生那边很顺利。”

    如瑾卸了钗环,对镜沉思一会,道:“可能不只放我出来,兴许还有别的好事,不然原本就是我受冤,放出来也并不值得高兴,钱嬷嬷犯不上这么早知会。”

    “姑娘是说……”碧桃琢磨一会,回过味来,“那场火?先前听孙妈妈说附近有清油,奴婢想着,虽然姑娘不让她声张,告诉太太悄悄的当做不知道,但老太太想必也能知道这些。姑娘指的可是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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