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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马也要走上很久,于他们而言则快得很,开一道阵门的功夫而已。酉时动身,顶多三刻就能到山顶,刚好够煮一壶茶。

    这本是数十年里再寻常不过的一刹,老毛的眼皮却忽然跳了起来,莫名一阵心慌。

    他听见远山的钟声敲了第二下,“当”的一声。正要开口,就见尘不到腰间挂着的白玉铃铛轻磕出响,无风自颤。

    有一瞬间,他们主傀二人都怔了一下。

    接着,老毛满身的鸟羽虚影便炸了起来。因为他知道,这白玉铃铛是连着山坳那个阵的,轻易根本不会响。

    一旦响了,就是大事。

    他看见尘不到手握玉铃阖上眼,因为傀和傀主的联系,他跟着尘不到目睹了那座山坳周围黑雾肆虐的景象——

    兵荒马乱,哀鸿遍野。

    活物像被吸干的枯枝,在被黑雾包裹的瞬间变得干瘪萎顿,倒落在地。

    尖叫混杂着鸡鸣狗吠响成一片,到处是四散奔逃的人,还有不知谁家的小孩无措地站在田道上,张着嘴哭嚎。而海啸般席卷而下的黑雾就在他身后,近若咫尺。

    老毛甚至忘了这只是他相隔千里看见的虚景。巨翅瞬间张开,似乎要替那些人挡下滔天灾祸。

    那一刻的景象逼真极了。

    他仿佛能感觉到飓风掀开了他所有翅羽,黑雾遮天蔽日,迎面而来,墨色和鎏金巨翅即将锵然相撞——

    老毛眯起了眼睛,却没等到预想中的冲击。

    ……

    黑雾刹止在了鼻尖前,浓黑表面隐隐浮动的淡金印记几乎扫碰到了他,却没有真的碰到他。

    那些景象就倒映在他瞳孔里,一瞬间拉长得犹如一百年——

    他看见成灾的黑雾突然极速退开,像巨浪倒吸,自何处来回何处去。

    那黑雾来处是山坳,而阵局的阵眼是尘不到本身。

    灾祸不会无端消散,阵局也不会平白倒转。是尘不到在千钧一发之际,将那些奔涌四散的统统收束回去。

    这是最快的办法,也是当下的唯一。

    因为除了尘不到,这里再找不出第二个人能压下那样滔天的祸事了。

    所以老毛最初是庆幸的,还松了一口气。

    尘不到修化过数以十万百万计的尘缘,刚刚这一场,不过是其中之一。难虽难,却无伤根本。

    但下一刻他就僵住了。

    他想起那层隐隐浮动的淡金色印记是什么了……

    那是天谴啊……

    山寺的钟敲了第三下,这在漫长的世间不过是一个须臾。

    须臾间,天翻地覆。

    松云山上烹着的那壶茶,他们喝不到了。

    ***

    彼时,钟思在百里之外牵马入城关。

    那是岁终之月,到处都在祭祀百神。城里撤了宵禁,腊市刚摆便红火热闹,灯笼长长一串,挂了满城。祭神的面具悬在高杆上,跟尘不到下山所戴的有三分相似。

    收到卜宁传书的时候,他正停在某块摊前挑拣着稀奇玩意,那罐石料特别的棋子就是要捎给卜宁的。

    但他展开金纹纸笺的时候,棋子却翻了满摊。

    他把牵马绳拍在摊贩胸口,匆匆丢下一句“送你了”,便转步去了城墙背处,连城都来不及出就开了一道阵门,直通尘不到所在的地方。

    他在那端落了地,便再说不出话。

    他不足5岁上了松云山,及冠之年下山,进过的笼送过的人遍数不清。直到那天看见师父他才知道,原来世间尘缘那么多……

    多到聚集在一起居然望不到边,多到能把千倾山林变成魍魉炼狱,把仙客拉进秽土,从人人敬重到避如蛇蝎,好像只是一瞬间。

    多到……他觉得自己十多年来好像什么也没学下来。否则怎么会掏尽所有,也没能让师父身上的尘缘消减分毫。

    通传的信笺再飞不出山,符纸还没成形就在黑雾里皱缩成灰,落进早已枯焦的荒草里。还有卜宁的阵石被碾成细末,夹在风里。

    他什么也顾不上。

    不知道谁来了谁走了,谁还没能收到消息,谁又加进了阵局。他只近乎机械地试着自己所知的所有方法,然后在泥沙尘土和粘稠的湿雾里回了一下头。

    他对着谁说了句什么,似乎还苦笑了一声,乍看上去一如往常。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什么。

    只在许久之后,听见了身后卜宁沙哑的回答。

    卜宁说:“……师父教过我一种阵。”

    那句话其实很轻,轻到卜宁可能根本不想说出来,但钟思听见了。哪怕那天发生的所有都像梦一样模糊不清了,他都记得那句话。

    他盯着卜宁毫无血色的脸:“哪日教的,什么阵。”

    卜宁答道:“下山前……封印阵。”

    那是尘不到教会他的最后一样东西,跟以往教的任何一个阵局都不同。那个阵阵眼就落在死门,几乎不留余地。

    卜宁当时说:“师父,这阵太凶,怕是平生都用不上。”

    尘不到回说:“那倒是件好事。”

    但他良久后又看向卜宁补了一句:“不是从小就爱留些后着么,就当这是我送你的一个。”

    “师父不怕我用错了时候么?”

    “你天赋灵窍,一点便通。该用的时候,会知道的。”

    师父没说错,该用的时候,他真的知道。

    但他宁愿不通灵窍、不知道。

    那个刹那他甚至想,当初临下山前尘不到忽然决定教他这个阵,是不是早已料见到了什么……

    曾经钟思就常蹲在练功台前的高石上,吊儿郎当地摇着食指说:“都说师父阵法、符咒、傀术样样精通,皆修到了顶,唯有卦术平平。但我总觉得不然——”

    他总说师父说不定比某些书呆子师兄天赋还高,早早料见过太多东西,诸事尽在股掌中,又或者懒得盘算,毕竟诸法无常,生死由天。

    钟思自己就是后者,他嘴边挂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水走船行,且行且看,不强留”。

    但那一天,他听见“封印”两字,却说了“不”。

    后人都说老祖钟思情浅少执,一生洒脱。却没人知道,他在那一天说过多少次“不”。

    也没人知道,那个万事都是撇嘴一笑的人,最终不得不在封印大阵上拍下第一张符纸时,眼睛有多红。

    他和庄冶其实本不会耗尽灵神,因为直到最后一刻,尘不到都尽一切可能压着所有能压的,霜锋剑刃皆强拗向内。

    他们之所以受了重创,是因为在封印末端,意念模糊不清的时候。他们下意识将镇压转成了的回护,跟着承了几分封印大阵的效力。

    可能是雾太深浓、血海蜿蜒,他们总记得那天阴风暴雨,愁云惨淡,整个世间都是灰黑色的。

    其实不是。

    尘不到识海模糊前的最后一刻,抬眸朝天上望过一眼,就像曾经在松云山顶倚门望过的无数眼一样。

    那天月如弯钩、繁星满穹,是个少有的晴夜。

    他很少会记日子,但他记得那天是腊月初一。

    凡间万户开始挂灯祭神的时候,最是热闹。不过他会记得那天不是因为这些,而是因为二十多年前的腊月初一,他在一片尸山血海里领回来一个人。

    那人在很多年后的某一天对他说:“山下的人常提生辰,那天有人问我,我说我生在腊月初一。”

    短短一句话,忽然就成了往后牵挂。

    其实那天,就算闻时没回松云山,尘不到也打算好了要去看他的。毕竟是生辰,一年一日,一生不过数十年。哪舍得让那人孤零零地过。

    他写了纸笺,说好了要回去的。

    怎奈松风明月三千里,天不许归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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