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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黛玉回京的时候,刚好是盛夏时节。
三天之前,江菱便已经接到了林黛玉要回京的消息,早早准备了两箱子的贺礼,让嬷嬷们带到北静王府里,替她给林黛玉道贺。自从林黛玉怀孕的那一日起,便被北静王看得严严实实的,直到现在才回京。江菱送她的这两大箱子礼物,除了道贺之外,也有给林黛玉解闷的意思。
嬷嬷们带着江菱的礼物,提前两个时辰到了北静王府。
林黛玉回府的那一日,北静王府上上下下张灯结彩,迎接他们的王妃和小世子。北静王亲自给林黛玉执辔,从京郊三十里外的地方,一路送到北静王府,不知羡煞了多少路过的姑娘。
林黛玉扶着嬷嬷,奶娘抱着小世子,随着北静王一同下马车,回到了府里。
见到那两大箱子贺礼的一瞬间,林黛玉忍不住,用帕子捂着嘴,吃吃地笑。
零零碎碎的,都是林黛玉最喜欢的小零食小玩意儿,还有些满目琳琅的小玉饰,显然是在京城里搜罗了好几个月,专程堆积在一起,送来哄林黛玉开心的。奶娘抱着小世子,在一旁笑道:“皇后娘娘倒是懂得我们王妃的脾性。”
林黛玉捂着嘴笑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咳了两声,正色道:“嗯,她一贯是知道的。”
一面说着,林黛玉一面又铺展开信纸,预备给江菱写信。这几个月她在一处隐藏很好的庄子里养胎,被北静王捂得严严实实的,别说是荣国府里的那几个,连当时身为皇贵妃的江菱,都不知道林黛玉的所在。直到林黛玉顺利地诞下长子,才被北静王接了回来。
北静王刚刚安置了车马,回屋见到那两箱子的小礼物,亦是目瞪口呆。
“皇后这是……”
“这是在哄着我开心呢。”林黛玉笑吟吟地,在一张花笺上写了两首小诗,预备夹杂在信纸里,一同带进宫给江菱。江菱身边的那两个嬷嬷,已经被好好地安置在客房里,只等下午的时候,便带着林黛玉的信回宫。
北静王惊讶道:“这些,都是?”
林黛玉又捂嘴笑了片刻,一件件地数过去:“这个,是我十二三岁时,最爱吃的;这个,是我当初害喜的时候,跟阿菱……皇后抱怨过,皇后当时便送了我两大盒子,现在又送了一盒子过来;这个是当初我跟皇后提过,想买的一小件儿玉珏,可惜走遍了半座北京城,都没有买到,皇后替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还有这个,这个,都是贺喜之意,贺我平安产子。还有这个,是贺我与王爷永结同心的。另外还有这两个,是当初我在宫里,称赞过的一些小点心,没想到皇后却记着了,还让人给我带了过来。整整的一大箱子。”
另一个箱子里,则装着给小世子的一些小礼物。
林黛玉一件一件地数完,又捂嘴吃吃地笑了片刻,给江菱接连写了三首小诗,又在后边儿描了两朵小花,笔墨寥寥,但是却极为传神。她想了一会儿,又列了一张单子,让贴身的嬷嬷到京城里搜罗一些小玩意儿,再到库房和厨房里各自搜罗一些,作为回礼,让嬷嬷们给江菱送过去。
北静王见到她的模样,不由又摇了摇头,笑了片刻。
林黛玉将书信和信纸都折好,放进一个信封里,又指了一位婢女,让她们到客房里,将那两位嬷嬷请来,想问两位嬷嬷一些话。北静王知道是两个小姑娘的私房话,便没有久留,径自离去了。
两位嬷嬷很快便被婢女请来,到林黛玉跟前问了安。
林黛玉将一封整整齐齐的信放在她们面前,笑问道:“皇后近来可好?”
一位嬷嬷道:“回王妃,我们主子尚可。”
林黛玉又吃吃地笑了:“尚可,什么叫‘尚可’呀?我可听说这段时日,外面又出了大乱子了,连我们王爷都日日在忙着呢。阿菱她身为皇后,应当也是忙碌的罢?”
嬷嬷道:“确是有些忙碌。”
林黛玉了然道:“果然呢……”
正在跟嬷嬷们说着话儿,旁边的小世子又哇得一声哭了出来,林黛玉忙到跟前去哄。奶娘不知所措地抱着小世子,有点呆呆的。林黛玉上前哄了一会儿,小世子便又咯咯地笑了起来,小小的脸蛋上犹自沾着泪珠。
奶娘笑道:“小世子这是黏着王妃呢。”
林黛玉将小世子抱到了怀里,道:“还是我来哄罢。”便让奶娘退下去了。她从那箱子小玩意儿里拣出一枚小玉饰,放在小世子跟前逗了逗,小世子又咯咯地笑起来了。林黛玉抱着小世子坐在主位上,又同嬷嬷们笑道:“等阿菱她忙完这一段,我便到宫里去瞧瞧她罢。”
那两位嬷嬷是江菱的亲信,林黛玉在她们跟前,亦是毫不避讳地称了江菱之名。
嬷嬷称是。
林黛玉思忖了片刻,自觉没什么落下的了,便道:“待会儿还要劳烦两位,将书信和回礼一同带给阿菱。再对她说,等日子空闲下来,便与我出去踏青罢。我们有日子没有一同出去玩了。还有昔日的一些玩伴。不过阿菱她近日……似乎很忙罢?”
她记得北静王提到过,从去年三月到今年四月,皇帝忙得焦头烂额,五月的时候,才略略空闲了一点。但是前不久,索额图等人前往尼布楚,便又开始忙碌了起来。皇帝一忙,江菱这个皇后,自然也会跟着忙起来的。
林黛玉想了想,便又犹犹豫豫地道:“要是实在抽不出空闲来,便算了罢。”
她还听北静王说,半年前南边又开了几处商埠,而且皇帝严令,这回民间不许插手,但是不知道为何,却又动用了两回官兵,说是从船上搜.查出了违.禁之物。这些事儿,林黛玉一般是不理会的,但北静王偶尔提起,她便零零碎碎地听说了一点。
嬷嬷笑道:“禀王妃,我们主子确实有些事务繁忙,不过等忙过了这一段,还会再闲一阵子。老奴定会将王妃的意思如实转告,请王妃放心。”随后便将书信等物接过,又恭敬地退到一旁。
林黛玉支着脑袋,想了一会儿,才道:“那便这样罢。请两位嬷嬷在隔壁客房里稍候片刻,等我将东西收拾利索之后,再请两位嬷嬷带回宫里。有劳了。”
嬷嬷们连称不敢。
当天下午,林黛玉列的那张清单,便被采买齐全了。嬷嬷们带着清单和书信,回到了宫里。没等两天,便又等到了江菱的一封回信。信里说,让林黛玉定个时间,她陪着她们去踏青。
随着信件一起送过来的,还有两个大大的笑脸(画在纸上的,对应那两朵小花)。
林黛玉对江菱的这些古怪想法,早已经习以为常,但依然被逗乐了,她又问了嬷嬷,得知江菱这几天都有些忙碌,大约四五天后会有两日闲暇,便将时间定在了那一日。现在是盛夏时节,林黛玉想了想,便提议将踏青改为赏荷,又列了几个人的名字,让嬷嬷们一同送进宫给江菱。
又过了一日,江菱的回信便到了,那上面写着,一切如颦颦所言。
踏青的那日正好是个大晴天,江菱与林黛玉,还有几个熟识的姑娘一起,好好地叙了叙旧。
回城的时候,北静王刚好从官邸回来,便顺便到城外,将林黛玉接回府。林黛玉似是相当高兴,即在车里,亦掩不住面上的笑容:“这么些日子没见到她,还是同往常一样,教人哭笑不得。”刚刚还把她逗笑了好多次,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忙用帕子扑着江菱要打。
北静王问道:“皇后可曾提到过,你从前的那些亲戚们?”
他知道在林黛玉出嫁之前,皇后曾帮助过林黛玉良多;即便是在出嫁之后,也时时在帮着林黛玉,才免去了林黛玉的许多苦恼。当初在南巡时,还有后来林黛玉怀孕期间,皇后也通过其他门路,帮着林黛玉挡了不少麻烦。北静王对此印象极为深刻。
尤其是在林黛玉怀孕时,皇后那一封长长的事无巨细的信,震惊了半府的人。
林黛玉摇摇头,道:“没有了。”
她又想了想,掰着指头数道:“这回出来赏荷,我邀了宝钗、探春和李纨嫂子三个,还有琏二嫂子。不过除了探春之外,其他的三个,都没有来。还有史大姑娘,自从把自个儿嫁出去之后,便再没有来了。惜春现在不在京城,我亦无从去找寻。那些亲戚们的事儿,我和阿菱,都不甚知晓。”
刚刚在赏荷的时候,林黛玉倒是问过贾探春,过去的那些姑娘们如何了。
贾探春冷笑道:“还能如何!这个家散的散乱的乱,自打去年年末分家之后,便再也回不到从前了。我倒是高兴着呢,虽然我娘和我弟弟都有点儿不明事理,但好歹摆脱了二太太的钳制,用不着被他们送出去,嫁个五六十岁的乡绅,做填房继室了。现在我跟娘他们两个,过得好好儿的,没有人敢支使我做什么,嚼用也足够,比当初在大观园里好多了。”
林黛玉听闻“比当初在大观园里好多了”,不免又有些唏嘘。
当时贾探春还道:“现在我们这几个姐妹当中,过得最好的,便是你了。高床暖枕,华服美食,还有北静王殷殷相待。不像我们几个,散的散,乱的乱,唯一一个嫁得最好的二姐姐,也跟着夫婿在外,三五年都不能回京。要是照着往日,真是谁都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结果。分家的时候,刚好你身怀有孕,被北静王带到了外边儿,没经历过那起子糟心事儿。那半个月,府里哀嚎的,使坏的,下作的,什么腌臜事情都做了一遍,最终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呵。”
贾探春说到后来,又有些失落。
林黛玉当时除了安慰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北静王听林黛玉转述完这些话,沉默了良久,才道:“这样看来,当日将你送到外面去养胎,倒真是做对了。”如果在林黛玉怀孕期间,前荣国府的那些姑嫂婆婆们,又将府里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儿,拿到林黛玉跟前,耗了她的心神,才是大大的不该。
林黛玉又怔了怔,低下头去,又感到有些唏嘘。
等到第二天,林黛玉还是回贾府看了一次。现在的贾府,早已经不是当初那个荣国府了。大门破败不堪,连个看门的小厮都没有。头顶上方的匾额已经被摘除,光秃秃的,看着很丑。原本这条街道上,行人来来往往的,极是热闹,还有些走亲戚的、递拜帖的、想要结交的,络绎不绝。现在的这条街,清清冷冷,干干净净的,偶尔有风吹起两片树叶,连更夫都不常过来。
还有不远处的大观园,早已经被拆了个干净。
更远一些地方,是同样破败的宁国府,空荡荡、光秃秃的,偶尔有两个婆子提着菜篮子,经过宁国府,指指点点一番,但却同样不会停留。
北静王府的马车在前荣国府前停了下来,却听见里面吩咐道:“先去大观园罢。”
林黛玉心里最念着的,其实还是大观园。
车夫应了声,又载着林黛玉,往大观园那边过去。大观园比起半年前,简直是一个在云端,一个在泥里。林黛玉扶着嬷嬷们的手,走下马车,站在大观园的前面,看了很久很久。
园子已经破败,自然是没有守门的小厮了。
一位侍女推开园子的门,发出哧啦哧啦的声音,仿佛年久失修的木门。林黛玉愣了愣。她知道这座大门,其实用的是很好的木头,即便是破败了半年多,也不会造成这样年久失修的效果。正在疑惑着,侍女退了两步,道:“王妃,这门应该是被砸过许多次,连门边儿上都有了裂缝。还请王妃留意一些。要不,咱们还是别进去了罢。”
林黛玉摇了摇头,道:“扶我进去罢。”
侍女拗不过她,便称是,一路小心翼翼地护着林黛玉,走进了园子里。里面的假山、池水、亭台楼阁,倒是一如往昔,但假山的石块已经倾倒了大半,当初费尽心思从南边运来的石头,现在全都沾满了泥土,全然没有了昔日的样子。还有院子里的花木,当初都是费了大价钱移栽过来的,现在倒的倒,死的死,一副破败的景象;没有破败的,多半都被连根拔起,卖给别的富商家里了。
再往里面走,才发现一座座的院子,几乎都被拆了门,丫鬟小厮们走得干干净净,连一点值钱的纱窗,都被拆下来了,应该是偷拿去换了铜钱。还有屋子里的桌椅玉器,要么碎了,要么被摔得稀烂。大块一些的碎玉,也基本都被拿走了,地面上只剩下一些拾不起来的玉屑。
还有曾经住过的潇*湘馆……
满目的破败,满目的狼籍。
林黛玉实在是想不透,自己从出京城安胎到生产,满打满算也就几个月的时间,大观园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她还记得自己出嫁的时候,大观园里一派繁盛景象,姑娘们吟诗作画行花令,一件件一桩桩地犹在眼前。但现在,却似乎都没有了。
她又想起昨天在赏荷的时候,贾探春说过的话:
“我们现在的日子,倒是比从前的丫鬟,过得还要差些。你可记得么,在一年多前,荣国府曾经遭过两次灾,两次遣散了大批丫鬟出府。那个时候,丫鬟们都还有些傍身的银子,也都各自找到了出路。当时还传言,有一位好心的神秘人,在收留我们府里被赶出去的丫鬟,帮着她们找到活命的门路,想要嫁人的,也都让她们嫁了个好人家。我还听说,那个人同雪雁有些关系。你知道是谁么?”
当时林黛玉推说不知,现在仔细一想,此人定是江菱无疑。
因为除了江菱之外,在这经历,应该没有谁有这样大的胆子,还有这样的实力,将荣国府撵出去的丫鬟,一个个地收留起来,还给安排了一些好去处。
不过这事儿,她没敢多问。生怕一旦问了,又触景伤情。
林黛玉在院子里站了很久,直到日头渐渐地升起来了,才有嬷嬷劝道:“王妃,这里日头大,咱们还是进屋去罢。要是将身子给折腾坏了,那可怎生是好。”
林黛玉回过神来,轻轻地叹息了一声,道:“不必了,随我前往荣国府去罢。”
说完,林黛玉便同其他人一道,走出了大观园,直往隔壁的荣国府而去。这两个地方相距不远,林黛玉也用不着乘车,走了一会儿便到了。嬷嬷们上前叩门,叩了很久之后,才听见里面有个年轻人的声音:“唉,等等,来了。”大门便吱呀一声打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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