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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拜就会知道。”

    淮真想了想,突然问教授,“从东岸乘邮轮到香港,要多久?”

    教授道,“过红海兴许三十四五日,绕行好望角会更久一点,要用上六个礼拜。”

    如果西泽从华盛顿出发需六个礼拜,那么出港日期一定在二月十四日以前,甚至比她还要更早。那么她离开前往花街订的报纸上怎么会有关于他的新闻?

    三月七日总统竞选后,仍没有他的消息,她也曾沮丧消沉了很久,以为他再也不会明白自己讲过的话,又或者再不会原谅自己。但如果那时他的邮轮正行驶在红海的风浪里呢?甚至根本不需等到三月七日,就已经前往香港来找她……

    如果是这样,他的船应该已经,或者很快就要抵达香港。

    她没有再打电话向云霞确认情人节前的报纸。一周之内,一切都会有一个最终答案。

    ·

    那通电话过后,香港的天气突然跟淮真的心情一块儿放了晴。浑浑噩噩的过了两个多礼拜,艳阳天里,突然看山也是山,看海也是海,热带风景统统都有了轮廓,不再是一脉灰蒙蒙的剪影。

    因为礼拜五下课乘船去九龙,淮真中午特意回去宾舍换了件连身纱笼穿上:有天在中环街上买的。热带比三藩市多了许多特权,一年多来第一次有机会穿露出大半条胳膊腿的裙子。纱笼是藏蓝色,上头有淡蓝的小小船锚花纹。纱笼下头配绑了细细的黑色绦带的凉鞋,及肩头发拢在后头绑了条辫子。

    她知道自己今天应该很好看。午间上数学课时,教室前排男学生们时不时频频回头来看她,甚至包括宾舍女孩们常议论的何爵士侄子。最后一堂课下课,这男孩公然追下山道,将她截在山腰,问她周末是否有空去石澳喝冷饮,然后找一家有冷气的电影院看电影。

    香港大学顺香薇树下沿蜿蜒曲折的道路下山,背后的山上散落的的灰色屋脊的香港大学砖石建筑,往远处却可以眺望到黄昏里金灿灿的狭长蓝色海峡,里头麋集着灰白色的舢板船。

    面前这殖民地上混血的十八九岁年轻男孩,即使在阳光底下,眉宇间也有点挥之不去的苍白阴郁,莫名使她想起了西泽惯有的神态,不禁有些走神,笑了起来,越过他快步去追那班开往码头的巴士。

    这笑容像是给了男孩子激励似的,站在放学时满是学生的薄扶林山道上,用英文大声说:“礼拜六晚,我开车到宾舍等你——”

    一早已跳上前往码头的巴士的淮真当然没能听到这番约会邀请。

    她在尖沙咀公众码头下船,在连卡佛外买了捧粉百合,才搭了巴士去梳士巴利道。

    教授家里和所有上海人家一样,雅致、洁净又摩登,装了台冷气机,所以在西晒的起居室聊天也并不太炎热。马克也在,比淮真到的晚一些,一进门就大笑着说他在山道上遇上被热情的男孩追得落荒而逃的淮真。

    淮真也笑着反问,“我什么时候被追得落荒而逃了?”

    Hummel太太也夸奖她皮肤洁白,穿纱笼格外美,像紫色精灵一样,“被追也不稀奇。”

    教授临时被几个学生绊住了脚,原定在六点的晚餐被推迟到七点半钟。Hummel太太怕客人等的无聊,从冰箱里取出酒,又叫梅与姐姐卡捷琳穿着紫色丝绒睡裙下来给客人四手联奏了几支德彪西,等到教授到家,可以上餐桌吃晚餐时,淮真已足足喝了一杯利口酒、两杯姜汁可乐与一小杯白兰地。

    教授太太取笑她说,“小姑娘,离了美国,在香港不怕查ID,就放肆喝起来了?”

    晚餐是芦笋与蘑菇烩鸡冠羊杂碎,并不是十分合淮真胃口,出于礼貌,吃空教授太太盛的第一碟,便推说自己最近有控制饮食,晚餐会尽量少吃。

    聊起两周后的各科小考,教授提醒她:“不要因为什么事情影响到考试。”

    淮真当然知道教授说的什么事情,答应说一定拿全A。

    教授补充了句,“全A+,否则将来念博士,我不会为你写奖学金推荐信。”

    教授太太谴责他太苛刻,淮真却为此莫名紧张起来,又多喝了半杯白兰地给自己压惊。

    晚餐尚未结束,教授夫妇怕她错过返程巴士,八点半钟便叫马克送她回去。

    马克也多喝了些酒,正与教授聊得开心,淮真不好扰众人兴头,推说她与女性朋友约在连卡佛,可以结伴回去,众人便不再强迫醉酒的马克驾车沿滨海街道送她。

    ·

    梳士巴利道干净、广阔又宽敞,走过半岛酒店门前亮着夜灯的喷泉与棕榈树盆,往前一眼便可以望见维多利亚港。

    她实在没有吃饱,很快便觉得饥肠辘辘。

    宾舍里已结束晚餐,担心夜里犯低血糖影响温习功课,乘轮渡前先去连卡佛买了一袋硬面包。抱着纸袋,在尖沙咀等船时,给海风一吹,立刻有点温热的酒劲上头来,微醺,不算汹涌。却足以使她搭错轮渡,不当心便坐到了湾仔轮渡码头。

    她抵达港岛近二十天却从未到过湾仔。刚从码头走出来,并未觉得与中环码头有何不同。香港滨海的商业街多是一个样子——

    沿海岸线修筑的多为平坦大街,街上拥堵着新式汽车,街道两旁是整齐排列的店铺,里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货物;阶梯式的狭窄街道从平缓大街横穿而过。滨海街边,拱形洋房楼上阳台上摆着一溜的橡胶树与棕榈,夜里海边风大,也还晾着衣服。

    梯道街口,一位年迈老人脚边两只木桶,不知在卖什么,桶里带着豆香味。淮真上前去,递出零钱,老人不做声,也不理她,兀自带上手套,用竹签子将什么东西挑进纸袋里。递到淮真手头,发现原来是糯香弹滑的钵仔糕。

    一边吃,一边沿滨海霓虹道阶梯往上走,直到看见香港饭店,她才后知后觉,原是走到了告士打街道上。看到马世道的街梯,尚未走过去,立刻跳出一个英国警察,截住她,用有些做作的广东话大喊大叫,告诉她前面拦路填海,四月底才开放,走不通,请她返回。

    她问他,“回聂歌信山应往哪里乘车?”

    “去中环花园乘电车就行。”

    “中环花园怎么走?”

    “一条街外就是中环花园。”

    听他语气颇不耐烦,淮真便不再多问。

    看见街对面一家亮堂的西饼店,上不及过街去问路,老板突然冲店门愤怒地大吼:“死开啦咸水妹。”

    电烫金发的女郎倚在门口咯咯笑,“你睇下你,整个麻甩佬甘样,甘多人死唔见你去死,唔好行埋黎啊。”

    她娇俏的骂完人,踏着高跟轻盈无比的从淮真身边走过,带去一股廉价脂粉味的香风。迎面立刻走过来两名着警服的高大警察,一人一手揽住女郎的腰;吃着碗里大鱼大肉还望着锅里的鲜汤,不住频频转头,眨一眨蓝色眼睛,往淮真这边递送暧昧秋波。

    告士打肮脏的街道却像没有尽头,错落有致的霓虹灯管下,一间又一间下等的娱乐场所外都坐满了快活的白人,所有人都三五成群大声笑着,没有一个人落了单;每一个女郎都有人环抱着,旗袍下的大腿比廉价耳环更耀眼。

    湾仔乱而脏,满带着狂欢堕落的意味,果真名不虚传。

    远远望见告士打酒店外的汽油路灯下照着的道路指示牌,淮真心想求人不如求己,快步穿过混乱的街道,站在路牌下辨认,确认她常去的中环花园离这里不过半条街,向西走十分钟就能到。

    突然有人从后拍了拍她的肩膀。

    转过头来,发现是个穿卡其布警服、肩上缀着两道黑色肩章,系黑腰带的下级英国兵。他嘴上叼着烟,低头飞了个媚眼。

    淮真后退了两步。

    英国兵醉醺醺的问,“十块?”

    她用英文说,“先生,你搞错了,我是学生。”

    英国兵竟加价,“难道十五块?不能再多了。”

    沿街有一群女人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声笑闹起来:“十五站人都唔开工,点解唔做一楼一女?”

    (十五块都不开工,怎不做楼凤?

    淮真转身就走。

    英国兵不疾不徐追了上来,将她去路截住。

    肮脏的道路,即使在晴天,凉鞋踏上去依旧泥泞而阻滞。

    路人冷眼看热闹却不帮把手,淮真心都凉透。

    她用英文大声说:“我会报警!”

    英国兵当她讲笑话:“我就是警察。”

    淮真再次警告:“美领馆就在附近。”

    英国兵像听见什么天大笑话,“美领馆的船今天才到,夜里就在告士打酒店喝酒玩中国妞。”

    一边用夹了烟头那只胳膊来搂她,烟头不经意在她纱笼肩头上烫了个洞。

    淮真躲不及,一股蛋白烧焦的味道从肩侧漫散开。

    一声沉痛惨叫声里,肩头负重消失。

    淮真回头来,却被路边站街女高声惊呼吓了一跳——

    那英国兵不知何时已被两名精壮白人一左一右扭在地上,吃痛又丢丑,情绪激动的大叫:“你们怎么敢?”

    夹制他的两名白人以美式英文反问,“你怎么敢?”

    英国兵微微抬头,看见美国人黑色制服裤脚上的黑边,立刻大声说道,“都是误会!”

    美国人放开他,大声呵斥他,滚!

    英国兵整了整腰带,落荒而逃。

    两人这才对淮真微笑说,“女士,没事了。”

    不等她致谢,其中一个黑衣服美国壮汉大步回头,喊了声,“西——”

    淮真听见这一声怔在原地。

    顺着他目光望去,看见告士打路牌下的霓虹灯下头高高人影。

    也是一身黑色制服,系黑色腰带。

    两个美国人问了他一句什么。

    他说了句什么。

    两个美国人都回头来看淮真,突然笑了起来,一人在他肩胛狠狠捶了一拳。

    有好事者仍在远远看着路中间着纱笼的女孩,看看她被英国兵捉弄,好容易被美国人救下来,究竟为什么仍不肯走。

    霓虹灯下的人也在静静地凝望她。

    淮真酒劲没去,仍有点恍惚。

    华盛顿的冬天冷不冷?

    生日想要什么礼物?

    什么时候来的香港?

    你精神看起来很好,穿黑制服很有气势。

    香港比三藩市炎热。

    还生我气吗?

    我很想你。

    演习过无数次,等真的见到,却发现根本没有一个适当的契机开口。

    什么都不合时宜,什么都不是最正确。

    不知他是不是也这么想。

    背后两个美国人视线在同事与穿纱笼的亚裔女孩身上游移一阵,明白过来,乐呵呵的回了告士打酒店灯火通明的大堂。

    没工开的女仔们主动贴上美国人,大声拉客:“先生,中国妞好啦,一蚊看一看,两蚊摸一摸,三蚊做一做啦。”

    美国人问道:“一蚊是银元,鹰洋,美金,还是英镑?”

    女人们尖笑起来,“您要给美金我们也收啦。”

    他在肮脏的告士打街纵横密布的霓虹路牌下,无数狂欢之人的注视下,朝她走了过来,轻声问她,“有钱吗?”

    她说,“有。”

    “有多少?”

    “三块。”

    “明天上课吗?”

    “长周末的礼拜六没课。”

    他嗯了一声,突然笑了一下,说,“番鬼佬……”

    大抵太久没同人讲过广东话,有些不太熟悉,说了一个词便停了下来。

    背对着告士打街头顶的霓虹,轮廓淹没在影子里,也不知笑没笑,此刻所有对他神态的揣摩都是冗余的,都是过分解读。

    淮真也有点微醺,意识到他接下来要讲什么以后,莫名心跳有点快。

    果不其然,他接着,像半开玩笑,又相当认真地对她说:

    “番鬼佬,一蚊睇一睇,两蚊摸一摸,三蚊……冇都得。”

    似乎第一次讲这种话,仍旧有点阻隔在里面,终于没将最后一句说出口。

    站定,噤声,像是在等一个回答。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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