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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出的题目虽然简单,但可写可论的东西其实非常多。所以很多人的答卷上,都写了密密麻麻的一堆字,十分详尽。

    但也有人不是。

    偏就有那么几份答卷,写得简略至极,甚至透着一股敷衍。

    翻到第三张的时候,他就看到纸面上有什么“上天有好生之德”“治国安邦民为本”“扬我大朝天威”之类的词句。

    真的是……

    狗屁不通!

    顾觉非心底已是一声冷笑。

    他何等精通人情世故之人,哪里能看不出这些人是什么想法?

    要知道,陶庵书生孟济,在没成为他门客之前,可也是名传一方的贤士。

    他亲自从今日许多人之中选出来的二十八人,必定都是有真才实学的。这一点毋庸置疑。

    可如今这答卷上写的是什么?

    顾左右而言他,连半句与议和有关的实在话都不敢写!

    无非是因为如今朝野上下忌讳此事。

    这些即将踏入仕途的读书人,不敢越雷池一步。拜师事的确大,但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写了真话就一定能拜师成功。

    更何况,拜师重要,却也比不过科举出身的正途。

    他们若在这里表露了什么意见,提前站错了队,影响到将来自己可能遇到的贵人,影响到将来的升迁之路,岂不是因小失大?

    利弊权衡之下,便有了这样的答卷。

    只是可惜了……

    他们最终会知道,什么才叫做“站错队”的。

    顾觉非眼底一抹幽寒的冷意慢慢浸了上来,修长的手指只掐着那一页薄薄的宣纸,向旁边一遮,就看见了写在另一侧的答卷人名字:

    孙通。

    唇边几分讥诮之意透出来,他只把这名字记了,便随手将答卷朝地上扔去,“哗啦”地一声。

    竟是连多看一眼都嫌浪费时间!

    兰字间在阅微馆西南角上,窗扇半开,能看见一片新绿的树荫,也能看见一片波光潋滟的湖水。

    光线半明半暗。

    顾觉非就立在案前,一张一张翻着,眉头越皱越紧,面色也越见沉冷。

    “哗啦。”

    “哗啦。”

    ……

    几乎是一声连着一声!

    也不过是才看了一半,十四张答卷里竟已经有整整八张被他扔在了地上!就连顾觉非都不知道应该怎么形容自己心情了。

    荒谬?

    可笑?

    怜悯?

    ……

    或者是——意料之中呢?

    出题的时候,他其实就知道,一定会出现的情况。但人总是存有那么一丝希望的,觉得也许能看见几张明辨是非的答卷。

    可如今翻下来……

    呵。

    顾觉非没忍住嗤笑了一声,只抬手轻轻一搭自己眉心,坐回了书案后那一张花梨木的扶手椅上,想起了当初游历天下时所见边关的种种景象……

    民不聊生,满目疮痍!

    大夏匈奴,边关之战一打数年,没有人出来反对阻止;薛况征战沙场,用兵如神,人人称功颂德,顶礼膜拜。

    何等讽刺?

    眼下议和事定,这些人却都是瞻前顾后,只盼着看准了风向站队说话。每个人看的都是自己,何曾放眼过天下布衣、白身草民?

    就连他那一位被誉为“能臣”“贤臣”的父亲,都是个糊涂鬼。

    顾觉非至今还记得站在太师府高墙外,听见的那几句唱词——

    十大功劳误宰臣。

    在他顾承谦看来,薛况可是“功劳宰臣”呢,万人敬仰的大将军!

    “薛况,薛况……”

    口中一声呢喃,有那么一个瞬间,顾觉非觉得自己实在是很累、很累。

    所以他放任自己,慢慢靠在了椅背上,手肘撑着扶手,把眼帘合上,指腹却压着眉心,想要将那种滚沸的杀意与凛冽压回去。

    可终究不能。

    活人到底斗不过死人。

    死人一死,一切便盖棺定论,即便将真相翻出来,落在旁人口中,也成了蓄意抹黑。

    所以他前所未有地希望着,薛况可以“死而复生”!

    到那时,是忠是奸,是黑是白,自然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可惜,都是虚无缥缈的事情。

    顾觉非自嘲地笑了一声,终于还是重将眼睁开,随手拿了案上铺着的那第十五张答卷起来——

    他已不抱什么期望了,只准备扫完了事。

    只是没想到,他不大经心的目光,向这答卷上一投,便忽然顿住了:“这字迹……”

    未免也太拙劣了些吧?

    只能算是勉强做到了横平竖直,歪歪扭扭,一看就知道腕力很浅。

    像是,初学者的字迹?

    顾觉非心念一转,进入第二轮的名单立时从他脑海里过了一遍,于是也没先看写了什么,只将答卷边侧一翻。

    两个字意料中的字映入眼帘:薛迟。

    果然是这破小孩儿。

    想也知道,这样拙劣的字迹,绝不可能是个读书多年且浸淫科举的人留下的,除了薛迟,根本不可能有别人。

    先前第一轮时候,这小子交了白卷,第二轮却写了答案?

    题目可是“议和”……

    “大将军的嫡子呢,看来是有话要说。这是要给你爹薛况鸣不平呢,还是……鸣不平呢?”

    顾觉非眸光流转,重将答卷翻了过来,去看内容。

    薛迟毕竟初学者,写的字很大。

    这一张答卷看似写满,但实际上前后加起来也没太多字数。措辞虽努力掰正,却依旧一团孩子气。

    顾觉非没一会儿就扫了前面过半的篇幅。

    一如他所料,写的是边关战事的残酷,将士们牺牲了性命。嗯,想也知道,后面就该以此为理由,反对议和了。

    到底是薛况的亲儿子呀!

    他莫名就笑了一声,已经不想再看下去,就要将这一张答卷扔回案上。可就在答卷即将离开他指间的时候,答卷后面的一行字,却猛地撞入了他眼帘。

    这一个瞬间,顾觉非忽然就怔住了。

    那几个字,就好似天外飞来的一柄剑,忽然就穿透了他坚冰似的胸膛,却偏偏击中了心底最柔软且隐秘的地方……

    分不清是冷,还是热;

    辨不明是苦,还是甜。

    人都言,“圣贤不白之衷,托之日月;天地不平之气,托之风雷”。

    可似他这等的凡夫俗子,庸人一介,这一腔的不白之衷,满怀的不平之气,该托之以何物,寄之以何形?

    一时间,所有前尘旧事,若走马观花,尽数涌来:游历天下,路见饿殍,一怒决裂,六载不归……

    捏着答卷的手指,不由自主地轻颤着。

    顾觉非需要很用力、很用力,才能让它颤抖得不那么明显,但他完全无法阻止那发自心魂的震颤。

    喉咙里,是一片难解的涩然:“真将军,不佩剑……”

    六个字。

    就好似一泓暖融的清泉,熨帖地围拢了一颗早已被冻得没知觉的心,竟让他眼底生出点隐约的潮意。

    顾觉非眨了眨眼,那唇角才不由自主地弯了起来,慢慢地、仔细地、一字一句地,将薛迟这一张答卷读完。

    末了,却是意味难明的一声呢喃:“陆锦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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