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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消息让衣飞石坐不住了,立刻请旨要“下榻”,若卫戍军真的专门挑着他身边亲卫的相好杀,这么故意挑衅,都是当兵的,脾气哪个不暴躁?不闹起来才见鬼了。

    谢茂也不是神经病,正经事当然比闺阁间的情趣重要,吩咐朱雨服侍衣飞石更衣,自己先去见谢范。

    “臣来迟了,陛下恕罪。”谢范见面先磕头。

    谢茂笑眯眯地请他坐,吩咐赐茶,说:“六兄知道朕为何召见吧?”

    “臣来之前正在查问此事,已然有了大致的结果。”

    谢范来之前显然才换了一双新靴子,只是来不及换衣裳,袍角还带了一点儿污泥,他自己没看见,谢茂是个善于默不着声打量观察的性子,一眼就看出谢范这是亲自出差了,可见操劳。

    “上禀陛下,在长青城清查欢场酒楼的差使,是臣向侯爷请来的。”

    谢范提及衣飞石时一向很注意,这一回也用了尊称,说的是“请差”,而不是什么要来的、讨来的。

    这个细节显然取悦了谢茂,笑容更温和了些:“他和朕说了。”这口吻,俨然夫妻二人。

    “具体负责此事的,是张岂桢与杨广南。臣还从侯爷处借了两个熟悉长青城情况的亲兵,一齐帮办此事。要说故意杀害与侯爷身边亲卫相好的娼妓——此事绝对没有。”谢范先表明白了立场。

    “很巧合的是,所有查有实据、涉嫌间事的娼妇,恰恰都和侯爷身边的亲卫有关系。”

    谢茂点点头。这种事情,谢范没必要骗他,而以谢范的本事也不至于查不出真假。

    “臣想,这事必然不可能是巧合。要么,是诸色府的奸细,有计划地选择接近侯爷身边的亲卫,所以臣在清查奸细时,查一个侯爷身边的亲卫便中一个,要么,”

    他看着谢茂,说,“有人故意捣鬼,误导臣对诸色府奸细的清查。”

    “臣请侯爷身边内卫首领孙崇与臣做了一场戏,果然有人闻风而动,肆意传播卫戍军挑衅为难督事行辕的消息。臣来见驾之前,已经把人一网打尽。这会儿还在审,想来再过一两个时辰,就有口供了。”

    谢范办事也一向有谱,事情没办好,他怎么敢来见皇帝?见了怎么交代?

    所以他宁可拖着暂时不来见驾,也要把人抓住了,才赶来向皇帝回话。

    “去看看侯爷出门了没有?”谢茂即刻吩咐。

    这件事显然另有内情,叫衣飞石先来听了第一手的消息,总比出门一头雾水自己慢慢查问好。

    没一会儿,穿戴整齐的衣飞石就进来了,向给皇帝施礼,再和黎王互相致意。

    谢范很礼遇地起身给衣飞石让位置,他固然是知礼尊敬,可衣飞石名份上就是一个侯爵,哪里敢让谢范这样的亲王让座?正要推拒,谢茂指了指自己身侧的位置,说:“小衣来给朕添茶。”

    ——当着王爵的面,敢坐那个位置的,除了皇后,也就只有掌了宫权的妃子了。

    谢范含笑看着,衣飞石差点被噎住。到最后衣飞石也没有去坐那边的正位,叫朱雨搬了个绣墩来,摆在皇帝身边坐了。这位置亲狎无比,近是够近了,可是绝对称不上尊敬。

    ——这是宁可自降身份、充作幸臣,也不愿当面僭越。

    谢茂面上看不出表情,仍是笑眯眯的,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他对衣飞石的爱重,太后知道,黎王知道,仿佛就只有衣飞石不知道。太后对衣飞石礼遇,黎王对衣飞石礼遇,偏偏就只有衣飞石对他自己毫不礼遇。

    衣飞石宁可像个奴婢一样坐在皇帝脚下,也不愿意与皇帝并坐。

    谢茂暂时不去管这点儿琐事,转头问谢范:“大略知道是哪方的人么?”

    衣飞石果然很老实地给谢茂添茶。

    他待在皇帝身边的模样一向乖顺老实,哪怕很少操持贱役,架不住他眼疾手快,耳聪目明,举止间就显得异常优雅从容。斟茶时茶汤击碗水声濯濯,端茶时茶碗贞静不落一丝苟乱。

    一盏茶添好,他微微躬身,这才重新在谢茂身边的小绣墩上坐下。

    谢茂却一眼都没有看他。

    “不是陈人。”谢范肯定地说,“臣闻陈朝诸色府网罗天下群英,没有口供之前,臣也不敢断言此人是否出身诸色府。不过,肯定不是陈人。”

    陈地广阔,谢范一口咬定不是陈人,只可能是他已经知道对方是哪国人了。

    “谢人?”谢茂问。

    谢范迟疑着,还是点了点头。

    天人感应之说在谢朝大行其道,日食月变天灾人祸都要扣锅在皇帝背上,由此可见一斑。

    现在案子一查,发现在故陈大地上搞事的不是陈人,反而自家的叛国贼,难免就有不懂事的文人暗搓搓地留书讥讽,这要不是皇帝失德,子民怎么会背叛君父?肯定是皇帝做错了呀!昏君呀!

    所以,为了前程,为了好看,一般大臣是不敢随便将这种事奏报给皇帝的。

    ——宁可按下来偷偷把人砍了,也不会把这种事呈递到皇帝跟前,打皇帝的脸。

    谢茂重生了好几辈子,早就过了心心念念刷个千古一帝成就的时候,别的皇帝都看重的名声,他压根儿就不在乎。出个卖国贼就是皇帝失德,这天底下还有不失德的圣明君主吗?

    听说是谢人,他就想起了不安分的西河世家,随口问道:“南人北人?”

    谢范道:“南人口音。不过,臣前不久才去西河三郡待过半年,瞧着倒像是西河人故意装扮成南人。”

    “朕听说最近西河有个流言,说是当年西河王太子访陈,与陈朝一位宗女邂逅,春风一度之后,这陈氏宗女就有了西河王族血裔。恰逢西河国灭,王太子死了,陈氏宗女独自抚养西河太孙成人。”谢茂道。

    谢范面色凝重,他还真没有听说这等流言,皱眉道:“西河国早几十年就被灭了,真有什么王太子的后裔留下,也不该在此时才蹦达出来。现在扯什么陈朝宗女,故意和陈氏皇族扯上关系,显见是陈朝新灭,想要整合故陈遗民抵抗朝廷的势力。陛下,这流言背后的势力,图谋非小。”

    “前年六兄在西河官场才杀了个血流成河,竟没打住。”

    谢茂站起身走向门前,看着廊下的宫灯。

    天已经黑透了。西域寒冬的夜里,风呼啸着吹过,宫灯也明灭闪烁着,透出不安的光芒。

    “西河早生谋篡之心,曾布局朝中,勾结中原世家,西陲边将。六兄太平元年西行赈灾,一夕之间剪除西河党人在朝大半势力,”谢茂没有说,这本就是他凭借着前世的经验,故意破坏了西河党人的布局,“失了朝中奥援,西河党人就瘸了最重要的一条腿。”

    上辈子谢茂做皇帝时,最头疼的就是西河党人声势已成。

    西河三郡用生意钱财绑架了谢朝士绅,朝中但凡说得上话的朝臣都和西河人有生意往来,甚至很多重臣本身就是出身西河。

    连这一世,谢茂在太平元年分北境猪肉的时候,都不能不给西河党人分一杯羹。

    ——被谢茂任命为丈龙城太守的张修和,他就是西河党人。

    谢茂在登基之初,借着西河三郡骗取赈灾款的名目,把西河三郡的官场彻底犁了一遍,然而,不在西河三郡本地做官的西河党人,在朝中也是一大把。

    这些年谢茂重用陈琦、吴善琏,尤其是与陈琦取得了默契,不动声色地压住西河出身的官员。

    但凡是西河三郡出身的官员,吏部考评最高也就是个平,右迁彻底无望。在要害位置上的西河党人更是被陆陆续续地调往闲职或右迁附贰。

    是谢茂要收拾西河三郡的乱相,却让陈琦背了口锅——全天下都在骂陈琦打压西河党人。

    仕林以为这是党争,是政斗。只有谢茂心里明白,这是平叛。

    谢茂登基之后,西河党人在朝中势力几乎被连根拔起,所以,西河世家最恨的就是谢茂。

    现在不止朝中势力被废了,连背靠的大山陈朝都被彻底打灭了,前两辈子极其沉稳内敛的西河世家,不得不开始孤注一掷、玉石俱焚。

    流出西河王室与陈朝宗女血脉的后代存世的谣言,这是想竖旗造反?

    若没有这个流言,谢茂很多事反而不太好做。没有名目就暴虐蒸民,这是要狂掉民心指数的。

    现在有一个自认身负陈氏宗女血脉的西河王太孙要出头作妖……

    “两个月内,襄州行辕能抽调多少兵马?”谢茂问。

    朕的小衣,正愁着不知道怎么打平陈朝留下的隐患呢。好在杀鸡儆猴的把戏,再使一千年也不过时。

    一直在旁侍茶没机会开口的衣飞石连忙答道:“如今驻防故陈西十一郡重镇颇多,臣在两个月内能抽调七千余轻骑。”怕皇帝听不懂,他又保证道,“若防西河之变,三千轻骑足矣。”

    他从来就不是闭耳塞听之人,从驿路发现问题之后,他就知道朝廷迟早要收拾西河商贾。

    西河三郡与襄州接壤,朝廷距离西河最近的兵镇就是他的西北督军事行辕。

    衣飞石觉得这场战事很大可能就会着落在自己身上,所以,这个问题他已经关注很长时间了,只怕皇帝都没他清楚西河目前的势力分布和诸头目情报。

    西河世家曾经在朝中势力极大,西河商贾也确实很有钱,可是,他们的弱点很致命。

    那就是没有兵。

    没有兵,就算有再多的钱,也保不住自己的命。更何况,现在西河世家连朝中的势力都被皇帝连根拔起了,没有兵,没有权,没有援手,只剩下钱……这不是上天掉下来的馅饼吗?

    衣飞石表示,他很愿意帮皇帝把这块馅饼吃到嘴里。

    衣飞石说话的口吻谢茂很熟悉。

    他回头多看了衣飞石一眼,衣飞石的眼底飞扬着他前世最熟悉的光芒。

    ——愿为陛下凯旋!

    ※

    当天夜里,谢范就拿来了暗中煽风点火的奸细口供,果然是西河出身。

    据这奸细招认,他们不止在长青城继续挑拨卫戍军与西北军的关系,还派了人去刺杀殷克家——伪装成卫戍军的模样。唬得衣飞石连夜派人去给殷克家送信儿。

    其实,不管奸细的口供如何,朝廷决定对西河用兵已经是决定的事了。

    只等着西河“王太孙”振臂一呼,衣飞石立刻带兵去剿。

    谢茂才和衣飞石腻腻歪歪地和解了戏子之事,又为衣飞石当着谢范的面坐绣墩的事不高兴。

    议事结束之后,他正要押着不听话的心上人回榻上慢慢教训,哪晓得谢范还有一件事要请议:“陛下,此事还请您示下。”

    “何事?”谢茂又坐了回去。

    “那日妙音坊,死了一个兵尉,是琚皇姑的亲孙子。”谢范说。

    谢茂听得莫名其妙,道:“既然如此,除了抚恤银子,给追个爵位,再赏他家一个爵位?可有儿子了么?朕再请太后颁赐些东西给思齐大长公主。”皇室那么多亲戚,谢琚又不是多有存在感的人,死的是她儿子也罢了,这都孙子辈儿了,顾得过来吗?

    “这人不是在妙音坊冲突而死。”谢范看了衣飞石一眼,“是被侯爷亲卫误伤。”

    谢茂顿时翻脸:“侯爷的亲卫朕是知道的!恭敬谦卑,善良忍让!他怎么冲撞侯爷了?否则哪里会动手?”

    谢范都无语了。您这护短也太夸张了吧?衣飞石的亲卫恭敬谦卑善良忍让?骗鬼呢!

    衣飞石也有点尴尬,支吾了一下:“陛下,臣……”

    “你就是性子好!”谢茂还训斥了衣飞石一句,转身对谢范没好气地说,“不必说了,这事儿六兄处置了吧,务必不能让侯爷受委屈!”

    谢范早知道这事不会牵扯到衣飞石亲兵的身上,只是想请皇帝压一压思齐大长公主。

    ——毕竟,谢琚也是他的皇姑。这要是闹起来了,他的头也会很大。

    哪晓得皇帝一听汤耀文和衣飞石的亲兵起了冲突,这是不分青红皂白就护短啊!谢范彻底没想法了,这皇帝啊,刚瞧着还是妥妥的明君气象,遇见衣飞石的事,一瞬变昏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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