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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左学军在狮泉河镇医院没有脱离危险,医生告诉左思安,她采取的急救与心肺复苏措施为抢救赢得了时间,但左学军除了心脏病发以外,更严重的问题是颅内出现出血,左侧肢体偏瘫,瞳孔放大,处于深度昏迷之中。

    左思安要求查看他所有的身体检查结果,医生不免不悦:“我已经把结果告诉你了。”

    “对不起,大夫,我在美国做神经外科医生,所以需要看到他的心电图、血压、肾功能、CT、MRI 检查结果。”

    医生有些惊讶,打量了一下她,二话不说,拿来了检查结果,她仔细看过之后说:“他颅内出血在右侧基底节部位,出血量达到80 毫升以上,已经形成肿块,破入脑室,脑干明显受压,具备手术适应征,需要马上进行开颅清除,解除脑疝的可能性。”

    “我们医院没有做开颅手术的条件。这样的病人都必须转移。”

    “如果不具备开颅条件,也可以试一下微创清除。”

    医生苦笑一下:“院里倒是有一套颅内微创清除血肿的基本设备,但原本有一名来援藏的神经外科医生在这里工作,半个多月前已经回了内地,新的医生还没过来。我是一名普外科医生,旁观过那名医生动手术,但从来没有亲自做过这类手术。恐怕还是得等到转院到成都的医院才行。”

    “那得多久,来得及吗?”这时施炜带着左思齐赶到医院,她连忙发问。

    那名医生无法回答这个问题。施炜抓住左思安:“小安,你做过这类手术没有?”

    左思安面色苍白:“手术我做过很多例,但是……”她低头看自己的双手,正微微颤抖,她知道自己仍处于半虚脱状态,站立不稳,再加上躺在病床上的是她父亲,她清楚所有可能的潜在风险与并发症,实在不能确定能否进行这样的手术。

    高翔扶她坐下:“镇定,深呼吸。”

    她坐下,依言合上双眼,努力想说服自己镇定下来,然而心乱如麻,一时无法平静,痛苦地说:“我竟然没注意到他脑部高压,还在明知道他心脏有问题的情况下刺激他,我没法儿原谅自己。”

    施炜连忙说:“小安,你不能这样想。正因为你是医生,你才救活了他。

    眼下他也只能指望你了。这个手术是不是很复杂,所以你没有把握?”

    她摇摇头:“我从当神外住院医生第二年起就开始在主治医生的指导下主刀做大脑硬膜外和硬膜下血肿清除术,参与过高难度的开颅手术,这次只是微创清除血肿,虽然没有三维手术设备,也不算很大的问题,一般来讲只需要半个多小时就能完成。但是……”

    施炜握住她的手,恳切地看着她:“那就好,那就好,小安,一定要救救你父亲。”

    一时间,她讲不出话来。

    地区领导都闻讯赶来,向院长了解情况,院长说:“我们跟大医院也取得了联系,那边医生也说必须尽快开刀清除血肿。看左书记的情况,恐怕要转移到成都才行。”

    地区领导皱眉:“明天上午才会有飞去成都的航班,老左能够支撑得住吗?”

    “按道理讲,24 到48 小时内手术,都是可以的。”

    一片沉默之中,左思安开了口:“不行,最佳手术时间是12 小时以内。

    高原缺氧地区对于手术时间的要求更严格一些。从我父亲的出血量来看,再不手术清除血肿,有可能发生脑疝,以后语言和身体活动能力都难以得到恢复。”

    “可是我们目前没有医生能动这个手术。”

    “我从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毕业,有马里兰州的行医执照,在巴尔的摩一家医院担任神经外科住院医生已经三年,从去年开始独立动脑部手术,我可以为我父亲动这个手术。”

    所有人都看向她,领导沉吟不语,院长迟疑:“就算你有美国医生执照,但能否在国内动手术没有先例,我们必须请示。”

    在施炜的坚持下,经过一连串请示与商量,领导批准由左思安来动手术,她签了一系列文件,拿着笔的手禁不住再次颤抖起来。

    高翔蹲到她面前,按住她的手,她抬头怔怔看着他:“高翔,我害怕我这个决定是错误的。”

    “你要信任你自己的判断。”

    “但是……”她停了一会儿,终于苦涩地说,“半个多月前,我为一例颅脑损伤病人做开颅手术,他死在了手术台上。”

    高翔怔住:“你学医到现在,他不会是你看到的第一个死者吧?”

    她摇摇头:“但他是第一例在我的手术过程中死去的病人。在随后例行的病例差错分析中,有主治医生对我的处置方法提出不同意见,我被暂停手术,只能参与查房与门诊。”

    “然后呢?”

    “正式调查结论出来,我被认定处置并没有明显差错,恢复了工作。”

    “我没理解错的话,就是说你根本没有犯错。”

    “但是,我并不觉得松了口气。从读医学院开始,我就听教授讲过,做外科临床医生,迟早会面对病人死在自己面前的时刻,不过我没想到,冲击比我想象的更大。”

    高翔完全没有想到她竟然是在面临职业危机的情况下回国探亲:“目睹死亡确实会带来压力,你需要放松。”

    “我没法儿放松,并且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不得不跟主任讲,我需要时间调整,再重新开始手术。没想到……”她看了一眼病房方向,“我却必须给自己的父亲动手术。”

    “小安,你并没打算因此放弃你的医生生涯,对吗?”

    “当然不会,我受的所有艰苦训练都是为了独立行医。”

    他看着她:“当年我带我儿子去纽约动手术,主刀的医生是心外科的权威,他跟我谈手术方案,有一句话,我印象非常深刻。他说,手术是一门科学,更是一门艺术,手术过程是医生的专业积累与临床判断发生化学反应的一个过程。我不懂医学,但我理解他强调的判断与自信对于医生来说,缺一不可。你自己也说了,你已经做过不少高难度手术,所以,不要因此就怀疑自己受到的长期的培训与判断能力。”

    左思安没有说话,然而他从她的眼神里看出,她仍处于极大的挣扎之中。

    “小安,我儿子从出生到四岁之间,一共动了三次开胸手术。”

    她怔住,脸有些扭曲:“为什么跟我说这事?”

    “他每次手术都是由我签字。当然,作为病人亲属,和作为主刀医生的感受是不一样的。我只想告诉你,我知道亲人生命处于不可知状态时所承受的巨大压力,我也知道所有医生都会尽力避免为直系亲属动手术。你是有选择的,小安,你可以不动这个手术。”

    “爸爸的情况如果拖延下去,也许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但肯定会错过最佳手术时间,我不能让他冒这个险。”

    “既然已经做出了决定,在现在的情况下,你首先是一名医生。他是你父亲,同时更是需要你救治的病人。小安,我相信你。”

    他的眼神镇定,握着她的手温和而沉稳,她在这目光下慢慢平静下来,点了点头,站了起来,走向施炜。

    “施阿姨,我必须跟你讲一下手术可能存在的风险。”

    高翔隔了一段距离,看着左思安,她似乎一下进入了医生的状态,从肢体语言到面部表情,都毫无刚才的彷徨不安,看上去温和、镇定而专业。几天前在刘湾时,正是她自然流露的这种状态,让他和梅姨马上信服了她,此刻站在她面前的施炜同样凝神听着她讲话,不再慌乱。

    然而眼看着昔日那个过于敏感、内向的女孩完成这样的转变,让高翔有无名的感伤。

    左思安进入了手术室,他们在外面守候着。左思齐早已经躺在长椅上睡着了,施炜脱下外套盖在她身上,一直怔怔看着前方,高翔安慰她:“不用担心,小安说左书记的情况并不严重。”

    施炜转过头来,眼里含着泪光:“我是个不合格的妻子,这段时间一直跟他争执不休,完全没注意到他身体不好。”

    “左书记常年住在高原,又有心脏病史,发病是谁都不可能预料得到的。

    你如果为这个自责,小安更会自责,毕竟她父亲是在跟她谈话的时候昏倒的。”

    “不不不,学军的身体有问题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件事完全不能怪她。如果没有她在身边,我想都不敢想会怎么样。”

    “对,谁也不能怪,施炜,记住这一点。还是耐心等手术结果吧。”

    手术在40 分钟后结束,左思安一脸疲惫地出来,点了点头,施炜一直悬着的心才放下,冲过去抱住了她。

    第二天,左学军在医护人员的陪同下,乘飞机转移到了成都,家人陪着一同过去。经过检查,他颅内血肿引流平稳,基本脱离了危险,并且恢复了意识。施炜决定自己留下来陪护,委托左思安将左思齐带到医院旁边的宾馆订房间休息,可是左思齐马上一口拒绝:“不嘛,我要跟你在一起陪爸爸。”

    “小安,那你和高翔去休息一下吧。”

    左思齐一直在好奇地打量着高翔,突然说:“叔叔,我看到过你,在我妈妈的相册里。”

    高翔略为惊讶,笑着点头:“对,我以前和你妈妈还有你姐姐一起来过阿里。”

    “嗯,照片里有好多人,有我姐姐,还有一个光头叔叔,笑的时候嘴歪歪的很好玩,他后来还来过我家。”

    施炜解释道:“她说的是老张。老张现在已经是圈子里有名的骨灰级驴行客了,三年前又来过一次阿里,还是那么风趣开朗。”

    左思齐继续说:“对了,还有一个长头发的漂亮阿姨,妈妈说她是你女朋友。”

    高翔不想小朋友接着追问漂亮阿姨的下落,笑着问:“你妈妈相册里有没有一张她站在越野车上的照片?”

    左思齐使劲点头:“有啊有啊,她的头发飘啊飘的,像要飞起来一样,可神气可漂亮啦。你怎么知道?”

    “那张照片是我给你妈妈拍的。”

    “真的吗?我总是问妈妈,为什么她不能一直那样。她说她有了我,我的翅膀还没长好,她觉得一个人飞起来太寂寞,还是牵着我的手走好一些。”

    施炜笑着摇头:“小齐这孩子完全是个话痨,没事就喜欢翻我的相册,随便看一张照片都可以问十万个为什么出来。我要直接说我老了,飞不动了,她还不干,非得回答得完整,而且让她满意,她才肯罢休。你们走吧,不然她可以拉着你们说个没完。”

    从医院出来,左思安对高翔说:“我打算等爸爸完全脱离危险后再回去。

    你可以先回汉江,放心,我绝对不会再到汉江去了。”

    高翔皱眉看着她:“你认为我就是过来监视你,非要押送你登上回美国的飞机才肯罢休吗?”

    她不安地说:“不是,但你有你的工作,没必要在这边久留。”

    “这些由我自己处理,你不必操心。”

    他的态度突然由在狮泉河镇时的温和变得冷硬,看上去再也不想跟她沟通,她只得不再说什么。两人步行到医院对面的宾馆,开了两间房,各自进去。她已经疲倦不堪,但还是不得不强打精神给医院负责人打电话沟通请假的事,再打电话改签机票。处理完这一切,再去洗澡,倒在床上,却一时睡不着。

    她不由想起,15 年前从西藏看望父亲回来,也是在成都等候转机,住在机场附近的一家宾馆内,高翔的房间一样在她隔壁,而那一次,她因为父亲的态度而伤心欲绝,在他怀里哭得不能自制。

    左思安今年30 岁。15 年时间,相当于她的半生了。

    她突然意识到,几乎在她每一个无法面对的时刻,他都在她身边,这算是巧合,还是命运离奇的安排?

    她想她永远无法弄清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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