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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   包括至桓在内的道门众药师却都露出了期待之色:至元师妹(师伯)又有什么独辟蹊径的看法了?

    沈清猗道:“自两晋以来,医家论疫,皆认为是感受时气之邪而引起,因岁时不和,温凉失节,人感乖戾之气而致。余以为,瘟疫之起,并非岁时戾气所致,而是天地间别有一种异气所感,余称之为‘疠气’,即《周礼·疾医》曰‘四时皆有疠疾’之疠。其非风非寒非暑非湿,无形、无象、无臭,每岁有强弱,诸地有轻重,四季有盛衰,故春夏秋冬各有流行病。但‘疠气’是疫病的总源,起之于‘无’,具化为病,便又成‘有’。”

    众医听得糊涂,至桓问道:“何谓‘有’?”

    沈清猗道:“譬如黄肿病,是因伏虫而起,而伏虫因秽气而生,此即由‘无’至‘有’。”

    众医听得瞠目。

    余秉执皱眉驳道:“至元道师是说霍乱是因为患者体内有虫?”

    众医觉得有种荒谬之感,若非顾及沈清猗的身份,怕是就有人脱口斥之“荒谬”了,尽管如此,众医脸上都流露出了不以为然之色,唯有道门的药师很有耐性,以沈清猗在时行阁辨证中的表现,绝不是轻言妄语的性子。

    沈清猗道:“确切的讲,是霍乱虫附着于被污染的饮食,由口而入,进入大肠,引起剧烈的先泻后吐。而疫患的吐利物,又带了霍乱虫,污染了水源,由人饮食入,若是水烧不沸而煮食或饮用,此虫便很可能仍然存活,于是交相染易。”

    “这……若有虫难道会看不见?”一位大夫脱口道。

    沈清猗淡然而答:“虫有细者,非肉眼能见。余称之,微生虫。如肺虫,而至肺痨;蜣虫,而至麻风;寸白虫附于染虫瘟的鱼和牛肉中,未熟而食者,即入体内寄生——此皆《诸病源候论》所载,诸位医家应看过。”

    《诸病源候论》是高祖时期太医署奉诏主持编纂,其负责主编的太医令巢元方在大唐医家中的名声仅次于道玄子。沈清猗说的便是此书中的《九虫病诸候》篇,在座的医家自然是读过的,如果要质疑沈清猗关于“微生虫”的说法,首先就得驳倒巢氏的《九虫病诸候》。

    虽然不能驳倒,但众医还是不信霍乱是因虫而生。

    胡汝邻清咳一声,道:“人眼不能见之虫,固然是存在的,然至元道师何以断定霍乱起于此,咳,微生虫?”他心下觉得沈清猗这个命名还是挺好的,便干脆拿来用了。

    沈清猗自然是有依据的,她说道:“我阅过刺史府立的《霍乱疫案》,从中发现了几条线索。扬州之疫起于积善坊富商马天禄母亲的寿宴,因为得福巷水井受污染而致饮食入病。但是,参加宅中寿宴的宾客也有染疫的,而宅内自有水井,用水并非得福巷的水井。难道这么巧,马宅内的水井也受到了污染?

    “得福巷的水井被污染,是有带疫者出现在这个水井附近,因为病发口渴,在绞起水桶打水时,就呕吐了,而疫毒虫随着吐物入水。这个疫患是马天禄的昆仑奴,曾在去年十二月随马天禄从南海行商返回,他住的仆役院角门出来就是得福巷水井。因为是昆仑奴,管事只随便给他找了个大夫看病,不到两天就腹泻而死,被诊为‘伤寒腹泻不止’。同样的,因‘伤寒腹泻不止’而死的还有马天禄商船的两名水手,一个住在保代坊厚土巷,一个住在彰义坊春河巷。这两处是除了得福巷外,最先爆发霍乱的两个地方。——这是出自刺史府的详细调查,宋使君觉得对治疫无用,遂未公告于诸位。”

    扬州刺史宋方铎,做事极精细周全,常焘是有所闻的,能在瘟疫发生后具查出种种细节,是这位宋使君会做的事。

    沈清猗清冽声音道:“疫案中有这三人的详细病案,可以确定,即是死于此次的热证霍乱。这三位有个共同点,都是随马天禄的商船大禄号从南洋回来。这不应该是巧合,必定有其缘由。故有九成可以表明,扬州霍乱的疫毒源头不是起于本地,而是由水手从海外带疫而回。”

    这就否定了至桓方才所论的扬州热证霍乱起于城内水生臭毒之气。

    余秉执呆呆问了句:“何以判定是海外?”也可能是长江下游城市啊。

    “因为东南其他州未曾爆发剧烈霍乱。”沈清猗道,“如果是商船海外带疫,其他沿海州应该也有霍乱发生,只是未造成大疫情。但若下游某地就是疫毒源头,不可能这般平静。”早已如扬州般锁城了。

    众医都有些呆目,听她这般道来,线索分明,条理清晰,推理严密无漏洞,竟是说不出“不对”来。

    至桓抬手捋着胡须道:“原来如此。之前我也曾怀疑,正月的天气尚寒,按说不是暑湿蒸腾,湿秽浊之气而盛时,怎会流行这热证霍乱?若如师妹所论,疫从海外至,那就说得通了。”

    他这话里已是信了沈清猗所说。

    常焘揪下会胡子,拢着眉道:“至元道师这分析有可信之处。但疫源即使从海外来,也未可证实起于……那个微生虫。”

    “这就要回到马宅内宾客染疫之因:既然不是因污染之水而生疫,那就是因污染的食物而生疫了。便如寸白虫,寄生于鱼与牛的体内,人食其肉,则染病。”

    至桓的思维敏捷反应快,立时惊讶道:“师妹是怀疑海船带回的海鲜?”

    扬州人喜食海鲜,以马天禄这样的海商巨富,出海行船回来,不可能不携带大量的海鱼鲜虾扇贝之类。而马天禄为其母作寿宴,席上不可能不出现海鲜之物。

    沈清猗道:“马宅内的寿宴是以海虾扇贝为主菜,其中就有生虾脍。但未必都寄生了霍乱虫。我让道侍取了疫患的粪便,放入观察缸的水中,又放了两只河虾,已经过去一日,河虾还活着。我用了霍乱测虫剂,显示已携带霍乱微生虫。”

    “测虫剂?”

    道门的药师们都感兴趣了,至和道:“至桓师妹又有新药剂了?”

    沈清猗叫了一声:“松音。”

    松音上前,两手端着的大托盘上放着四只透明的玻璃器皿,上面用墨分别标着“甲乙丙丁”,其中两只宽口杯,甲杯是澄澈的水里一只游虾,乙杯也是清水游虾,但那水有些微泛着紫色,另两只是细口长颈圆肚瓶,里面都是黄色浑浊的液体,还溢出股淡淡的酸臭之气,标着“丁”的那一瓶黄水也透出两分紫色。

    众人都好奇盯着。

    沈清猗道:“这四只杯瓶里都用了霍乱测虫剂。甲杯、乙杯里都是清水,甲杯的河虾不带疫,用药剂后水色不变;乙杯中是带疫虾,药剂与疫虫起反应,透出紫色。丙瓶是正常人的粪便稀释,丁瓶内是疫患的粪便稀释,均用测虫药剂,丙瓶色不变,而丁瓶起反应,透出紫色。”

    至桓等药师已经在药殿多次见过沈清猗用药剂做实验的方法,不觉得稀奇,但这种测疫虫却是头回目睹,都兴奋了起来,至和道:“鼠疫也是微生虫引起?师妹有没有研治出测鼠疫的虫剂?”

    沈清猗道:“已经有了,还没来得及做验证。”

    “测麻风的有了么?”

    “还有痘症?”

    道门的药师兴致勃勃。

    沈清猗很无语,“你们当我三头六臂?这个霍乱测虫剂都还比较粗糙,需待进一步完善……”说着,便将药剂的方子说出,让大家一起参详。

    做记录的三名道侍刷刷落笔,并将众人的讨论都记下。

    其他医家却是面面相觑,觉得不可思议。

    余棒槌直言道:“那河虾真带了疫毒?”言下表示怀疑。

    沈清猗道:“若要证实这一点,不难。若有囚犯自愿试疫,以带疫生虾食之,自可证。”

    众医心里咕咙,哪个囚犯愿意以身试疫啊!

    常焘心中却想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若以减刑为奖,未必没有人搏命,何况那蚕矢汤若有效,也不是搏命,不过受番苦罢了。他心中存了这个念头,便决定会后再找这位至元道师议一议。

    松音端着托盘下去后,众医还在互相议论中,对沈清猗的“微虫致疫论”和“测虫剂”还是持怀疑态度。

    常焘与胡汝邻对视了一眼,心里均想到,若至元道师所言为真,那这个“测虫剂”对霍乱的检疫和验症就太有用了。

    沈清猗最后说话:“医道讲‘有’和‘无’,而‘无’要用天眼来视,非人肉眼所能见。即使是‘有’,也全非人眼所能看到。所以,医道讲‘内证’。便如武道宗师,可以通过元神内视,看见属于‘无’的经脉。何以说病毒为虫,就是不存在呢?只是非吾等眼力所见尔。”

    ……

    次日,朝廷的谕旨抵达扬州。

    胡汝邻和常焘阅过谕旨后达了朝廷的旨意。

    扬州众医这才知晓这种新霍乱是从天竺传过来,想起昨日聚议,不由对沈清猗的推理洞察能力生出佩服,连带的,对她提出的“微生虫致疫说”也少了几分怀疑,多了几分相信。

    胡汝邻和常焘则已联袂找上了沈清猗,与她商议囚犯试疫的事。

    如果证实河虾带疫,并且让人感染,即使还不能证明疫毒就是“微生虫”,但能检测出霍乱疫毒的药剂却是实打实的——这对各州防范霍乱,尤其沿海州和商港,可就起大用了!

    “……此事若成,十七你就是最大的功臣。”沈纶很激动的对女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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