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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熙平年过三十,肌肤柔嫩却宛似少女,与我当年在汴城西市初见她时并无半分不同。我能清晰地想起初见她时新奇、惊艳、感恩、期盼的心情。此刻的我,心中却尽是疑惑:“殿下说笑。”
熙平正色道:“孤不是说笑。”她的目光居高临下,如泰山压顶。
我心中一凛,道:“是。玉机谨遵殿下教诲。”
院中洒了一地彩纸屑,十几张剪坏的窗花被揉成一团随意丢弃在地上。见熙平出来,众人忙起身行礼,院中顿时鸦雀无声。熙平笑道:“何必多礼?你们乐着,孤看着也高兴。”
芳馨道:“奴婢们不敢失礼。”
熙平轻轻踢开纸团,走上前去看了看剪好的窗花:“果然很精巧。”又回头对慧珠道,“咱们府里也要多贴些这个才喜庆。”
众人一声不吭,独慧珠应了一声。熙平环视一周,扬长而去。
第二日正当小年,又是华阳公主的满月之礼,宫里连开了三天的戏酒。因为头一天看戏看得太晚,不觉着了风寒,第二天体热头沉,便有些起不来了。我只得命人去请慎媛过来,和乳母李氏一起带高曜去前头看戏。
半睡半醒之间,竟然到了晌午。用过午膳,我捧着手炉,散发坐在院中晒太阳。芳馨用一柄桃木梳为我梳头。我伸手遮挡午间刺目的阳光,道:“这宫里怎的这样安静,人都去哪里了?”
芳馨笑道:“姑娘忘记了么?今日延秀宫开戏。慎媛娘娘带二殿下去前面赴宴了。年轻女孩子们爱热闹,哪里还肯老老实实待在宫里。”
我深吸一口气,冰凉的气息激得我浑身一颤,芳馨忙道:“姑娘冷了么?”
我笑道:“无妨。虽说病着,总在屋里躺着也不好。”
芳馨道:“姑娘坐一会儿还是进屋去吧。”
我合目不答。芳馨的手轻柔而缓慢地抚摸着,心中似有柔柔春水荡开涟漪,弥漫着团团暖雾。芳馨轻声道:“姑娘在想什么?”
我缓缓应道:“我在想……熙平长公主。”
芳馨道:“熙平长公主如何?”
我笑道:“我觉得她像一个古人。”
芳馨道:“也是一位公主么?”
我淡淡道:“也是一位长公主,名叫刘嫖。”
芳馨笑道:“姑娘日常总是说许多故事给二殿下听,今日也赏一个给奴婢听。”
我笑道:“刘嫖是汉文帝刘恒的嫡长女,母亲是窦皇后,弟弟是汉景帝和梁孝王。以她这样显赫的身世,你知道她嫁给了谁?”
芳馨笑道:“这……奴婢怎会知道?”
“她嫁给了堂邑侯陈午。陈午乃是汉初一个微不足道的功臣陈婴的孙儿。陈婴最初为东阳令史,秦末天下大乱,东阳少年杀死县令,欲奉陈婴为王。陈婴的母亲道:‘自我嫁入陈家,从未听闻你祖上有富贵显赫之人。今日忽得显名之机,甚为不祥。不如带领着这几千人投靠别人,胜可封侯,败可脱身。’陈婴深以为然,便投靠了项梁。后来又转投汉王刘邦。此人在功臣表上不过排在末尾。也不知是什么缘故,刘嫖竟然嫁了这个籍籍无名的陈午。”
芳馨沉吟道:“说起来,熙平长公主也只是嫁了一个小小的刑部郎中,后来这位曹驸马得了信亲王的岳丈林司纳的举荐,才做了一个监察御史。”
我微笑道:“不论刑官还是言官,都无缘置喙朝政大事。”
芳馨奇道:“言官不是可以上书论奏么?”
我摇头道:“言官只是监察朝政吏治,军民大事,自有省部大佬。信王妃乃林司纳之女,熙平长公主凤台选婿也只选了这样一个不咸不淡的小官……”
芳馨问道:“后来那位刘嫖公主怎样了?”
“后来刘嫖的弟兄景帝继位,封郦姬之子刘荣为太子。刘嫖向来趋奉这个做皇帝的弟弟,时常敬献美人,惹得郦姬十分不快。刘嫖还提出要将女儿陈阿娇嫁与太子,被郦姬一口回绝。刘嫖怀恨在心,便常在景帝面前诋毁郦姬母子,并将女儿阿娇许配给胶东王刘彻。后刘荣果然被废,刘彻被立为太子,便是后来的汉武帝。刘嫖看似一个骄奢的帝女,却不动声色地让自己的女儿做了皇后。武帝初立时,颇承这位姑母的情,对陈皇后也是极包容的。”
芳馨道:“姑娘是疑心熙平长公主的用心么?”
我一笑:“长公主是我的恩主,我怎敢疑心于她。”
芳馨怔了片刻,叹道:“姑娘在病中还如此多思,这病可难好。”
我笑道:“姑姑可知,长公主已问过曾娥母子的事了。”
芳馨吃了一惊:“那姑娘告诉长公主了么?”
我笑道:“自然没有。”
芳馨顿时松一口气:“那就好。宫闱秘事,当守口如瓶。”
我起身道:“才坐了这一会儿,便又困了。”
芳馨忙上来扶我:“姑娘这会儿进去歇着也好,一会儿二殿下回来,又要缠着姑娘说故事了。”说罢将摊凉的药递给我,我一口饮尽。
【第二十六节 燕燕于飞】
这一觉睡到晚膳时分,谁知病势转重,身子又开始发冷,只得喝了药,蒙着被子发汗。晚间只迷迷糊糊听见慎媛送了高曜回来,在外间轻声询问我的病情。又闻得高曜娇脆的声音叽叽喳喳说了好些才静了下来。如此一夜,睡得甚沉,清晨醒来又渴又热,嗓子哑了大半,精神却好了许多。
正用早膳,高曜高高兴兴地进来看我。只见他穿了一身赤色锦袄,漆黑油亮的风毛扑在他又圆又红的小脸上,一团喜气。我笑着拉起他的手道:“殿下昨夜几时回来的?”
高曜道:“孤是亥时回来的,一回来就见玉机姐姐睡着。后来还是母亲说故事给孤听的。”
我笑道:“不知慎媛娘娘说了什么故事给殿下听?”
高曜笑道:“母亲昨夜说了《硕人》[63]的故事给孤听。”
我心中一黯:“这故事好听么?”
高曜扁起嘴道:“诗是很好听,可是故事甚是无趣。玉机姐姐,什么是无宠而终?”
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实话:“便是说一个人,没有帝王的宠爱,孤独失意,一直到死。”
高曜吓了一跳,小脸上全是困惑和怜悯:“母亲说的那个庄姜娘娘便是无宠而终。”
我问道:“娘娘还说了什么?”
高曜摇头道:“母亲没说什么,只是说那个庄姜娘娘很可怜。”
我松了一口气,微笑道:“无宠而终,是有些可怜,但远不是最可怜。”
高曜好奇道:“那什么才是最可怜的?”
我凝思片刻,说道:“宫中之人,一生荣辱,系于圣宠。无宠,是清苦了些,但并不会使一个真正高洁自在的人失却内心的安宁。最可怜的人,是将自己也当作玩物,从此自怨自艾,再不能好好做人。”
高曜似懂非懂:“真的么?”
我郑重道:“真的。下一次娘娘再说这样的故事,殿下便这样回答娘娘,娘娘定会十分欣慰的。”
高曜喃喃道:“最可怜的人,是将自己也当作玩物,从此自怨自艾,再也不能好好做人……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