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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冷静,可一想到心中多年来的不解之惑,在这生死存亡之际,如刺在颈,不吐不快,索性低头,斗胆向父亲问个明白。

    “父亲大人,儿想问您一件事,您可愿如实回答?”文若口气大变,极其郑重道。

    “为父知道,你想问为何要将那几辆马车运至西宁王府?”陈卿嗣有些气短,声音发虚。

    “不错。西宁王虽有婚约于儿,可父亲十年来都不曾与之往来,为何生死关头,不让文若在府中守卫,却派儿给西宁王运送什么马车?”

    陈卿嗣听完文若之言,一时语塞,久久不能答复,心中感慨万千,只得无语凝噎,拍了拍文若肩膀,缓缓转过身,掀起右手袖口,亮出半条胳膊。

    文若看得一清二楚,烛火之下,陈卿嗣的右臂已然肿胀如瘤,紫青发黑,仿若透明,从下往上,连成一片,定是坏死恶疾,缠身多年。文若略知病理,知父亲此时已是病入膏肓,可身为人子,朝夕相处,几年来文若竟对此一无所知,心中深恨自己不孝。文若浑身颤抖着,跪地匍匐,抱起父亲双腿泪如雨下恸哭道:“父亲!父亲!你为何如此折磨自己,为何不找郎中医治啊父亲!”

    见文若哭嚎不止,平日话语刻薄的陈卿嗣也心软下来,自哀道:“为父本是中土之人,自幼多舛,被迫迁移岭南,能在这山穷水恶之地活过四十,已是知足,儿不必难过。为父三十初为官,十年苦寒,屡屡升迁,四十岁便升至四品长史,如今儿已成家立志,为父如此一生,也不枉然,只是心有遗憾。为父当年愧于西宁王佑,自知不久于人世,此番心愿,就交于你来替父圆满。”

    “文若不想父亲有事,儿盼父亲长命百岁,要让父亲抱上重子重孙,享天伦之乐,父亲年方五旬,为何执意轻生?”

    “寿数自有天命,岂能随意更改,你若真是孝顺,就当孝其心,顺其言,替为父将马车信函速速交予西宁王仲,无论明日是何结局,你此去后,我会将你母亲与依墨安置妥当,你尽管放心。”

    此时的陈卿嗣已无往日朝廷命官之锋芒,他心里明白,如果此刻不能横下心来,说服文若离去,自己找不出任何两权的妥善之法。无奈下,已是行将朽木的陈卿嗣深沉地望着自己从未溺爱过的儿子,茫然的神色中难掩凄楚和坚韧。对于长史府,对于这个家,陈卿嗣能做的只能如此,他多希望自己能再活两年,只要两年,将儿子仕途铺满,抱得重孙一二,就足以笑傲九泉之下,再无半点遗憾。

    “父亲,儿若就此一走了之,此生若不能再见父亲,儿宁可一头撞死,也绝不苟活于世。”文若斩钉截铁道。

    “那你是想让长史府上下死于非命?啊?为父嘱托之事,重于泰山,你若不从,为父死不瞑目。”陈卿嗣面无血色,见文若有所畏惧,冷冷道:“好了,丑时已过,去给你母亲请安吧。”

    说罢,陈卿嗣拂袖而走,空留文若一人拜首于地,泣不成声。

    陈文若心绞剧痛,长跪不起,心中千呼万唤道:“为何父亲病重却执意如此?为何他老人家不肯让我送他最后一程?事已至此,父亲仍不肯放弃长史之位,我身为朝廷命官之子,可终究身为人子,难道父亲不应放弃官爵利禄而保全家性命?若就此下去,后世之人将怎样评价父亲的德行?若不借机除掉曲览,又怎么洗去父亲和长史府在百姓心中骂名?”

    文若百思无用,恨无所恨,捶胸遁地,痛定思痛道:“既是父亲以命重托,儿就算粉身碎骨,也要替父亲实现,可无论如何,明日夜里我必须赶回府中,不能再托,速速收拾行李。”

    文若不再疑惑,悄然出了祠堂。新阳东升,已是寅时,待文若走回婚房,轻推开门,光线煦暖,房中仍是一片红晕烂漫,依墨正熟睡于榻。文若走近望去,依墨身姿绰约,婉若一把柔情万斛的油纸伞,倒映于碧波万顷的江湖之上。文若不禁心生怜爱,不能自已,躺在塌上,将依墨轻轻揽入怀中,贴耳细语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泽,不能与夫人尽享新婚共枕之欢,甚是惭愧,待文若将父亲所托之事办妥,定当与夫人生儿育女,共剪花烛,只盼夫人明日逢凶化吉,能躲过此劫。”

    说罢,文若轻轻将依墨揽下,余光却见依墨听懂似的,含羞一笑,翻身睡了,文若心中感慨万千,吻了依墨,取出行李川资,轻扣上门,拜见母亲去了。

    杨氏每日寅时过半便会起身,为文若亲膳早点,昨日大婚,也不例外。文若在母亲房外等了一刻钟,不敢打扰,杨氏推门见文若苦等,心想必是为昨夜洞房之事发愁,问道:“莫非儿媳不讨欢喜,儿怎么起得如此早?”

    文若见母亲身体康泰,恍惚想起父亲,却万不敢将此事明言,怕母亲生疑,只得苦乐道:“依墨很是乖巧,懂事贴心,儿甚是喜爱。”

    “今日你方且带依墨去都护府向曲大人行礼,午后便回府来,不许偷懒,去书房念书。”

    “回母亲,儿今日恐怕无法回府。”文若躬身,耐心解释道。

    “你昨夜方才大婚,今日不守着娘子,又要去何处?为何还带着随身衣服?”杨氏皱眉怒道。

    “儿今日要替曲大人办些事情,无法回府读书,请母亲原谅。”

    杨氏听后,怒气渐消,问道:“你我有约,一日不读书,就要受得木杖。”

    文若就知母亲会如此,只得叹息道:“孩儿愿受母亲责罚。”

    “我并非责罚于你,是要你记住,人活一世,不可不学,若不学无术,则惘活于世,就算你日后不得明经进士,也要学有所长,你可明白?”

    “母亲教诲,儿句句谨记于心。”

    文若作揖罢了,脱下上衣,露出胸膛背脊,长跪于地。母亲杨氏从房中取出一根四尺长七寸宽的木棒,站在文若身后,用木棒砸向文若前胸后背。只听铿锵回响,文若赤裸背后的刺青已是皮开肉绽,鲜血直流。

    自小文若淘气,不喜读书,母亲便棍棒伺候,严管其成才,所谓木杖,就是要在文若身上,打折这一整根七寸宽的木棒为止。文若心知此事决不可透露一星半点,甘愿受罚,也不想母亲起疑多问,宁可鲜血呕出,也不送口一句。

    半个时辰后,木棍为折,母亲杨氏已是满头大汗,气喘难息,文若见母亲瘫倒,不顾肉身疼痛,将母亲搀扶至屋中。

    杨氏上了年纪,打也打不动文若了,只得靠在墙头,大口喘息。文若知母亲不会继续殴打,连忙将壶中热水沏满,奉给母亲杨氏。

    “柜中有些白药,你即刻敷上,两日便可痊愈。”杨氏颤抖伸着手,指向文若身后。

    “儿这就去拿,请母亲先喝茶,消消气,万不要伤了身体。”文若转过身去,取出白药胆瓶,递予母亲。杨氏手扶着纱巾,缓缓起身,浸些热水,将文若肩头的血迹擦干,对着文若背后的鹰鸠刺青出神望去。

    “这身刺身乃母亲起手所绣,所到之处,无人不叹母亲巧夺天工,只是儿有些糊涂,如此荣耀之事,为何母亲总让儿遮遮掩掩,深藏不露?”

    杨氏面额疤痕清晰所现,手掌老茧附着白药,轻抚文若背后刺青,为其止血化瘀,意味深长叹道:“宗族陋习,何以扬言,福兮祸兮,祸兮福兮,又有谁能猜透?”

    “母亲不愿多提,儿不问便是,待儿办妥了差事,再回府读书。”白药敷身,文若自觉疼痛减缓,已无大碍,披着上衣,与母亲道别。

    “且慢!”杨氏拽着文若双手,生怕文若在夜里迷了路,走丢似的,焦急抚望着眼前坚实有力的血肉之躯,泪水在眼圈里滚滚打转。

    “母亲,还有何叮嘱?孩儿定当谨记教训,莫不敢忘。”文若见母亲伤心,心中已是万分悲痛,真想一口气将事情原委道出,好让母亲放心。

    “儿长大了,终究是要离开母亲,娘并难过,也希望儿能出去闯荡一番,远离此处。”

    文若顿时心塞,母亲竟无意间与父亲说出了同样话语,可她明明被蒙在鼓里,不知任何内情,母子连心,当真如此。文若不敢再看母亲,怕自己忍耐不住,害了长史府全家性命,索性回过头,放开母亲双手,奔出门去。

    杨氏见儿子走远,已是泪流满面,欲言又止,忍不住大喊:“文若!”

    杨氏一声呼喊,如杜鹃啼血,哀声难尽,文若听懂母亲的呼喊,再也无法按捺心中慌乱与不舍,拔腿回头跑去,与母亲杨氏相拥而泣,恨不得将母亲年迈的身躯融进躯体暖佑。

    “儿啊,你肺症不轻,娘本不该这般殴打,你需记住,出门在外,一定要多买些莲粉饮用,方可止住你体内顽疾,若是痊愈,以娘的医术,是无能为力了。”

    “儿知道,儿知道,母亲保重身体,千万保重身体,儿走了。”

    杨氏听后,再无言语,不知儿子为何这般悸动,这般不舍,只是痴痴望着儿子频频回望的身影,她心中自豪,难以言表,只是杨氏并不知晓,这一别,竟是此生与文若相见的最后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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