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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贪赃枉法,就算是朝廷圣旨下来了,又有何用?交趾百姓又有几人识得朝廷圣旨?如此一来,朝廷筹备军需所累下的骂名就扔在曲览一个人身上,您说,朝廷有没有惩治他?”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朝廷厉害,厉害啊。”文若深喘口气,有些语无伦次讷讷自语。

    “久而久之,曲览民心尽失,任其坐拥金山,也不足为朝廷之患了。”说罢,陈富右手端起茶杯,左腕抚着胡须,望着茶水中文若清幽发绿的倒影有所思虑,缓缓将茶杯放下。

    文若听后,哽咽连连,手心紧攥着一把汗,强忍内心慌张,保持镇定,他万没想到,只是不经意提及这朝堂之事,竟是如此的错综复杂,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不止如此,自打文若懂事起,他意向中,那曲览在交州境内呼风唤雨,强买民粮,是何等猖獗的人物?可在方才陈富口中所谓的朝廷面前,却也只能沦为随时待毙的替罪羔羊,一想到这些,文若心有余悸,不禁担心其父的安危。

    文若之父陈卿嗣自右迁都督长史后,十余年来,与那曲大都督坐的是同一条船,可谓是唇亡齿寒,文若对此心知肚明。曲览是死是活自然是无关紧要,文若所忧的是,一旦曲览东窗事发被朝廷抄家,其父陈卿嗣难免遭殃,到时候天威降临,后果不堪设想。

    文若思来想去,不吐不快,可又不能在这个家臣面前外露惶恐,丢了父亲朝廷命官的威严,索性他将计就计,以曲览为梗,一问道底:“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待到天下无战事,恐怕曲览迟早是俎上鱼肉。”

    “敢问少爷,您认为朝廷会如何处置?”陈富深吸口气,双掌扶膝,心绪似乎轻松了不少。

    “当然是依大唐律法处置。”文若有所顾虑道。

    “如何依法处置?”

    “要想搜集曲览的罪据,置其死地,那还不易如反掌。”文若神情略显无助回道。

    “唉?”陈富像驱蚊似的摆了摆手,一声幽长的升降调过后,笑道:“少爷上述之词并非实证,只是臆断,就像您方才整理的账簿,每一笔每一道皆是严丝合缝,毫无破绽,曲览既然敢做些大手笔,那明面上肯是查不出任何端倪的。一旦朝廷追究,派遣监察御史前来调查,曲览只需以重金贿之,此事便不了了之。退一万步讲,就算朝廷的监察御史查到些什么,曲览身为从二品都督兼三品州刺史,只要他主动向朝廷请罪,花些金银,堵住御史台的嘴,百官自然会就会替他说情,此事也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难道皇上也不管吗?”

    “皇上当然要管,只不过。”陈富突然止住话,唇上的白须一卷,半天没有说话。

    “你快说,只不过什么?”文若的鼻子和嘴连起来就像个小猴。

    “只不过皇上也不好管啊。”

    “皇上贵为天子,独掌大权,区区一个州刺史,处置起来,又有何难?”

    “唉,这讲究可大了,若是换做其他州刺史,皇上或许还可雷厉风行,下旨查察,可咱们交州毕竟是与众不同。”陈富润了润唇,说道:“首先,正如方才老奴所言,朝廷并无真凭实据证明曲览有罪,既是无罪,就算当今圣上,也不能不问曲折,擅杀大臣,惹天下人之口舌;其次,少爷您请想,交州距长安足有万里,且蛮夷围绕,民族混杂,曲览虽名为地方都督,实为地方皇帝,在岭南之内,定是心腹如网,故吏繁杂,一旦皇上向天下诏,动用大理寺公开彻查曲览,曲览怎会乖乖待毙?把曲览逼急了,以他在交州的势力,虽不能与朝廷节度大军正面抗衡,可终究会引发战乱,这是皇上最不愿见到的,皇上绝不会因一时之怒而影响长远国策,因此,皇上不是不管曲览,而是眼下不能管,也不用管。”

    文若听后,长舒一口大气,想了片刻,随之又不解问道:“富伯,你这‘不能管’我是明白的,可这‘不用管’恐怕是你一家之言吧?”

    一阵窜堂风卷起陈富的白须,阵阵凉爽拂面而来,陈富眯眼笑了笑,说道:“依少爷看,天下以何为重?”

    “孟子有云,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天下之重,自然是四海太平,人人有家。”

    “公子所言极是,所以,朝廷更不会治曲览之罪。”

    “这又是为何啊?”文若惊厥道。

    “正如老奴方才所言,安南都护十三州属大唐边陲,蛮汉混杂且民俗众多,蛮汉杂居已有百年,其地名为都护,实为羁縻。自曲览上任以来,其治下百姓虽有摩擦,但久无战事,蛮汉和睦而居,官仓食粮充足,两税如期上缴,金银供奉频繁。对于这些在外官吏,尤其是远在天边的封疆大吏,皇上对他们最大要求是自治一方,曲览虽已民心丧尽,但终归在陛下登基这十几年守住一方太平,只要西南边陲安宁,皇上也就可着手处理其他军国要务,这么权衡下来,曲览也就功过参半了。”

    “可他是个大贪官啊。”文若不服道。

    “有时清官未必是能吏,贪官也未必不是良臣呐。”陈富亮起袖子,扶着胡须,看他自得其乐的样子,胸中风云已起。

    “我怎么没看出曲览是个良臣?”

    陈富听后,双眉挑起,好似遇到了什么难题,他站起身,退了三步,弓下腰,毕恭毕敬向文若短揖,稍有吃力地直起身,脖微后仰,问道:“敢问少爷,您身为人子,可十分了解长史大人?”

    “明知故问。”文若先是一愣,后是不悦,心想这老家伙是诚心卖弄,气道:“我还没出生的时候,你就在父亲身旁做事,你也知道,父亲从不与我交心,我哪有您老跟他关系走得近?”文若将这个“您”咬得格外重,以示不满。

    陈富笑笑坐下,得意地问道:“那少爷可了解曲览大人?”

    “这我倒是略知一二。”

    “未必啊。”

    “曲览恶贯满盈,众所周知,你无须为他狡辩。”文若正义凛然道。

    “恐怕少爷只知曲览之恶,不知曲览之能啊。”

    “何以见得?”

    “曲览身居要职,替天巡狩,镇守安南,单论这出身资历,就足以胜过九成官吏。”

    “这我知道。”文若摇头晃脑说道。

    “最为重要的是,曲览能够猜到皇上的用意。”

    “这怎么可能?曲览可是连皇帝的面都没见过。”

    “所以说,这就是他的过人之处。”陈富拍拍文若肩膀,细说道:“自秦汉以来,蛮汉之间,纷争错乱,已有百年,当今皇上不愿看到蛮汉反目,生起祸端,可皇上更不愿看到蛮汉互通,附逆部落,违抗朝廷,曲大人正是看透了这一点,才敢如此行事。”

    “你说详细些。”说话间,文若已为陈富斟满了茶。

    “比如说民俗纠纷,蛮汉互不尊重,矛盾愈演愈烈,曲览第一时间出面化解,平息战事,化干戈为玉帛;再比如,外族强盛,汉人外迁,人丁流失,兵卒减少,曲览就必须从中挑起事端,利用两税盐铁等民用,引起蛮汉失衡。总而言之,这左右其中的火候要恰到好处,稍有偏差,就会激起民变,有如此手段,方可保边境二十年太平。百姓说其贪,也只是片面,朝廷留他的价值也在于此,换个人来做,未必能比得过曲览,所以,少爷您身为长史之子,只可怜悯百姓之苦,万不可跟随百姓之言呐。”

    “我明白,我知道,可那万一曲览主动向朝廷认罪,朝廷会怎样处置?”

    “贬官散财实乃下下策,曲览是断不会这样自掘坟墓。”陈富笑道。

    “我倒觉得未尝不是一条退路啊。”

    陈富听后,略显沧桑地说道:“少爷可知二十年前的神龙剧变?”

    “当然知道。”

    “能否说于老奴听听?”

    “凤阁侍郎张柬之、鸾台侍郎崔玄暐、左羽林将军敬晖、右羽林将军桓彦范、司刑少卿袁恕己,杀麟台监张易之、司仆卿张昌宗,逼武曌还李唐神器,庐陵王显登基,为中宗。”文若倒背如流回答,脸上甚是得意。

    “不错,正是这五人发动政变,为李唐江山立下不世之功,事后皆被封王,可结局如何?无不死于非命。五王地位,何其显赫?比起曲览,胜其十倍有余,然而惨遭杀戮,究其原因,无非失了根基。一旦这些王公侯爵被迁在外,失了原有根基,就好似猛虎去掉利爪,苍鹰折了双翼,再无威胁,只得任人宰割。曲览也是一样,如若曲览自行认罪,就算皇上龙颜大悦,留他一命,过不许久,朝中大臣就掀会起旧事,参奏曲览诸多罪状,届时曲览再无回旋之力,所以,您所说的这条退路,对于曲览而言,无异于死路。”

    文若听完陈富所言,胸中烦闷,坐在椅上,咳喘不止,一语不发,这倒是给陈富吓得一惊,赶忙吩咐下人烧些开水送来。

    “少爷,都怪老奴多嘴,引您旧疾复发。”

    “我并无旧疾,只有心疾,并无大碍。”文若冷汗浸湿衣襟,叹气连连道。

    “少爷,可否今日早些回府,老奴吩咐府上佣人,做些少爷喜欢的菜肴,好好补一补。”

    “罢了,你好生在此守着吧,我要出城做工了。”文若拾起茶杯,背对陈富,欲饮又止。

    “那少爷今晚还不回府吗?”

    “富伯啊,你还是替我劝劝父亲,既然曲览没什么好下场,也就不要再与他狼狈为奸,省得遭百姓唾骂。”文若不苟言笑道。

    “少爷,您尊为朝廷大员之子,何苦在意平头百姓的风言风语?”

    “富伯,你说我哪像个三品大员之子?你看那监军甘锰的儿子甘泉,整日骑马习武,与友为伴,游山玩水,好不快活,你再看我,白天父亲逼我理财做账,夜里回府,我母亲逼着我读什么史记春秋!我连个随从女婢都没有,我哪是什么少爷?我分明就是长史府的奴才,长史府的囚徒!”文若发了疯似的粗声吼叫,惊得四周做账的伙计纷纷站起,头也不敢的抬傻站着。

    陈富也好不到哪去,笑面佛的威仪也难掩此时无奈,只得好生劝道:“少爷,老奴知道,您心有怨恨,可再过十年,只要十年,那是公子正当壮年,大人闲赋下来,这长史府上下,柜坊的财富,不都是您一人的吗,您又何必如此郁郁寡欢?”

    文若听后,眼神里泛起酸楚,他不再说话,走向柜坊大门。柜坊门外依旧是车水马龙,人迹繁忙,文若双眼有些湿润,他望向周围人各有所期的眼眸,仿佛看见一根根点燃的蜡烛迎面而来。乌云一层层碾压过来,飒飒的凉风卷起尘埃,吹掉了门外大红酸的几片绿叶,西江巷深处,伙计收摊的吆喝渐渐被卷入风里。文若深吸口气,抬头望着忽明忽暗的天空,无奈思索道:“父亲逼我做事,母亲逼我读书,这些都无可厚非,可十多年来,你们视对方如仇敌,彼此不说一句话?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这般形同陌路,那我又是什么?我到底是不是你们所生?我虽是长史之子,却好生羡慕那些一家三口的平头百姓,为什么?父亲,母亲,你们到底在想什么?为什么你们如此对我?老天爷,我什么都不要,我只想要父母的关怀,我只想要一个家,一个家而已啊。”

    文若干巴巴长着嘴,双眼泪流,一阵阴风袭来,几滴雨点砸在文若脸上,使他从悲愤的心绪中渐渐冷静下来。文若擦掉眼泪,拾起地上的斗笠蓑衣,转身对陈富,冷冰冰说道:“要下雨了,富伯。”

    “是啊,该来的,终归要来。”陈富亲手将蓑衣为文若穿好,文若不答谢,低着头,压低斗笠,消失在闷雷滚滚的交趾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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