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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浪静。

    自己是被人陷害的,这点已是毋庸置疑。甚至连加害之人,朱常溆也能猜得出一二来。他不想去计较自己是如何被害的,害他的缘由是什么。

    他已经心死了。

    朱常溆慢慢地坐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到郑梦境的身边去。他盯着郑梦境很久,而后翻出郑梦境腰间荷包里的一把精致小绣剪,动作轻柔地挑出白发,再一一剪去。

    做完这一切后,朱常溆原模原样地把绣剪放好,躺平在床上。他不住地望着郑梦境,拉高了被子掩去上扬的嘴角。

    这样,等母妃再照镜子的时候就不会难过了吧?

    天降拂晓,李时珍就带着碾磨好的痘痂粉末入了宫。他与几位太医趁夜在京中各大医馆挨家敲门求助,许下重诺,给予重金,终于将这几家医馆养着的患了天花的孩子给交了出来。这些孩子大都是孤儿,无父无母,被医馆买来就是为了种痘之用。待大了,便留在医馆当个药童。

    不过有些可惜的是,这十几个孩子中,只有四个是符合要求的,痘痂并不够用。最后还是其中一个医馆卖了老太医的面子,将藏了许久的痘痂粉末拿出来。这才凑够了给朱常溆用的份。

    痘痂粉末只有一份,若是不成功,也再无他法。

    李时珍准备好东西后,就匆匆入宫,准备开始给朱常溆种痘。

    说来也巧,昨日深夜之时,朱常溆就开始发作了,但痘还未能发出来,只是全身都出现了红斑。他痒痛难耐,顾着郑梦境还在睡,硬生生忍了一个时辰,抓着褥子的双手指甲都因为用力过度而渗出了血。身下的褥子更是血迹斑斑。

    郑梦境边替他换褥子,心里边懊恼,觉得自己不该因为困就睡过去的。朱常溆强撑着难受,低声安慰母妃自己没事,好不容易将郑梦境哄下,又一波痒意袭来。

    郑梦境忙按下朱常溆的手,“溆儿乖,千万莫要挠,会留疤的。”

    朱常溆点点头,声音从牙缝中挤出来,“母妃安心,我忍得住。”他身上的汗将涂抹上去的蜂蜜冲刷了个干净,刚换上的褥子又脏了。

    李时珍推门进来,“娘娘稍事片刻,痘痂粉已是有了。”郑梦境点点头,让开位置,自己立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李时珍操作。

    痘痂粉早就已经被李时珍用人乳调和,捏成了枣核大小,尾端牵有一条棉线。李时珍将这丸子塞入朱常溆的鼻间。

    能做的都做了,接下来就听天由命了。

    不过除了朱常溆外,李时珍还主张给整个翊坤宫的人都进行天花的防治。

    朱翊钧看着太医们忙活的身影,突然想到了一点,拉过李时珍问道:“李公,此法若奏效,可否推行?”

    李时珍先是一愣,旋即狂喜。他当下拜倒在朱翊钧的面前,“草民替天下百姓谢恩。”

    朱翊钧并不仅仅想着整个皇室,而是希望将这种危害于民的疾病能够治好。他不愿在自己执政期间再次爆发诸如嘉靖年间的那场天花疫病。

    国库的主要岁收来源于田租,而田租是要靠人力去耕种的。大量的人口因疾病死亡,带来的后果极其可怕。良田荒废无人耕种,田赋大大减少,随之而来,国库的收入也会减少许多。若国泰民安,尚且不怕。一旦有个天灾*,国库空虚无钱,对于整个大明而言都是浩大的灾难。

    朱翊钧将李时珍扶起来,“且看溆儿……能不能挺过来。”

    李时珍擦了擦脸上的汗,“殿下福泽深厚,自然会好的。”他方才在殿内给朱常溆诊治时,见他神智尚且清醒,甚至还有非一般的忍耐力,求生意志非常强。李时珍笃定了朱常溆一定会好起来的。

    接下来的时间过得很是漫长,又似乎眨眼就过去了。

    李时珍当时所提出的水苗法非常管用,朱常溆顺利地发出了痘,几天后退了脓就结痂了。

    这意味着朱常溆挺过去了。

    而在这些天里,郑梦境没有丝毫染上天花的痕迹。经李时珍和太医们轮番交叉诊断,确定并未感染,且腹中胎儿也很健康。

    朱翊钧长出一口气。他扫了眼血迹斑斑的院中,让人打扫干净,别留下痕迹。

    景阳宫的一个小太监在宫门口张望了许久,最后还是踌躇着进来。他看也不敢看面沉如水的朱翊钧,“陛,陛下,四皇女……病殁。”

    朱翊钧垂目俯视这个一直发抖的小太监,半晌才冷然道:“走吧。”

    张宏紧随身后,寸步不离。

    王淑蓉派去宫门口守着的人远远看到朱翊钧的銮驾过来,提着裙子就往里跑,“娘娘,娘娘,陛下来了。”

    王淑蓉赶忙拿辣椒粉在眼角擦了擦,眼泪刷地一下就下来,整个眼眶都是红通通的,好似哭了一夜。

    朱翊钧面无表情地走进殿中,看着在哭倒在地上的王淑蓉,二话不说,把人拎起来就是一个响亮的耳光。

    王淑蓉被打懵了,头上的分心被打飞到,在撞到桌脚后摔到了地上,上头嵌着的宝石被摔了出来,跌了个粉碎。她感觉到嘴里有一股咸腥的味道,嘴唇钝钝开始后知后觉地疼痛起来,用手去擦,竟是出了血。

    朱翊钧冷眼看着这个上一刻还在装哭的女人,在此刻旋即成了市井中的邋遢疯婆子。

    “你居然打我?”醒过神来的王淑蓉癫狂起来,甚至忘了对朱翊钧的尊称,“我是谕旨册封的恭妃,册封大典受百官朝拜。陛下竟然半分面子都不给我?!”她指着榻上已经没了声息的皇四女,“嫄儿前脚才刚没了,陛下就这样当着她的面辱没于我!”

    “嫄儿没了,是你的报应。”朱翊钧掐住王淑蓉的脖子,听着她不断地咳嗽声,手上的劲道越来越大,“你以为没有证据,朕就想不到是你动的手脚吗?王淑蓉,你好天真啊。”他卸了力道,冷冷地看王淑蓉跌坐在地上。

    王淑蓉不断地咳嗽,脸上露出一抹得逞的笑意,嘶哑的声音难听极了,“陛下,没有证据,仅靠猜测又能奈我何?”她狂笑了起来,“难不成二殿下死了?陛下是上我这儿来泄怒的?”

    朱翊钧笑了,“恰恰相反,是嫄儿,给溆儿抵了一命。”

    王淑蓉愣住了。

    “把整个景阳宫都给朕封起来,恭妃王氏忤逆圣意,降为嫔。”朱翊钧看了看蜷缩在门边不敢进来的朱常洛,又把目光放在呆愣的王淑蓉身上,轻轻吐出对她最为残忍的话,“皇长子洛,送往坤宁宫,即日起就由中宫抚育。”

    “不,不不不,陛下你万万不能把洛儿从奴家身边带走。”王淑蓉爬上前,紧紧抓住朱翊钧的衣摆,被他一下甩开,“陛下!你怎能将洛儿带走,交给皇后!”

    朱常洛被内监强拉着离开,他边回头望着王淑蓉,边喊着“母妃。”

    朱翊钧坐上銮驾,斜睨了哭泣不止的朱常洛一眼,“以后,你就没有母妃了。该叫的,是母后。”他吩咐张宏,“走,回翊坤宫去。”

    王淑蓉愣愣地看着宫门渐渐闭上,直至再也见不到朱常洛的身影。

    洛儿,她的洛儿。

    滴漏还在不停地响着,景阳宫的宫人们早就不知去处。王淑蓉枯坐在地上,一直没有起来。她看上去蓬头散发地,在黑夜之中好似一个游魂,衣襟上沾了一点血,娇贵的织金马面裙已经在地上磨破了好几处。

    好似突然意识到什么,王淑蓉挣扎着已经发木的腿,冲到宫门边,大力地拍打着宫门。“洛儿,洛儿你回来!洛儿!陛下,奴家知错了,奴家不该顶撞,求求你,把洛儿还给我好不好。”她的双手拍打出了鲜血,失力地渐渐从门边滑落,“奴家错了,奴家什么都做错了。求求你,求求你。”

    王淑蓉跌坐在门边,掩面而泣,口中一直叫着朱常洛的名字。

    朱常溆病愈之后,就亲自前往银作局,从繁多的木料之中选了一小块边角料。剩下的日子,除了上课外,多出来的空余时间,他都泡在了银作局,借用木匠的工具,一点点地在那块自己选好的木料上刻着。

    郑梦境每每晚上见了他手上的划痕,总是心疼不已,小心翼翼地给上了药。但第二天总会有新的伤痕出现。朱常溆不说自己在干什么,郑梦境也不问,她想着,也许是朱常溆在等着要送一个大大的惊喜给自己呢。

    郑梦境倒是猜着了,惊喜是惊喜。只是这个惊喜不是给她的。

    朱常溆这日放课后,并没有再去银作局。他抱着一个木质雕花的盒子,一路走回翊坤宫。朱常洵早就在宫门口翘首企盼,看到朱常洵的身影出现,嘴巴咧得老大,甩着两条小短腿就冲过去。

    “哥哥,哥哥。”

    朱常溆一把将人拎住,防止他跑得太急把自己也给撞倒了。“今日有没有乖乖的?”

    朱常洵幸福地抱着皇兄的大腿,扬起小脸,奶声奶气地说道:“有,洵儿今天乖乖的。”

    “洵儿今日很听话,所以皇兄要送你个小玩意儿。”朱常溆的耳尖微微发红,有些不好意思地将那个盒子塞进朱常洵的怀里,“喏。”

    朱常洵抱着盒子,抬头看了看皇兄,再低头看看盒子,有些受宠若惊,“给洵儿的?”

    “嗯。”朱常溆的脸越来越红,声音也越来越低,“皇兄……只会做这个,你别嫌弃。”

    朱常洵“嗯”了一声,也不知道是嫌弃还是不嫌弃。他拉着朱常溆的手往回走,一直低头看着怀里的盒子。朱常溆不免提醒道:“等会儿回了屋子再看也来得及。”

    “哦。”朱常洵点点头,把拿着盒子的手藏到背后,示意自己保证不看。身边的小太监立即道,“奴才给主子拿着。”朱常洵浓眉一竖,把盒子紧紧抱在怀里,“走开!”小太监赶忙低头认错,“是奴才不是。”

    回了翊坤宫,朱常洵破天荒地没去骚扰他皇兄写功课,而是先冲回自己的屋子,鼓捣起那个盒子来。

    盒子并不难打开,朱常洵稍微摆弄了一会儿,就打开了。里头摆着一个用绒布包着的花梨木雕的小兔子,称不上唯妙唯俏,却别有意趣。朱常洵如获至宝,抱着木兔子就去找郑梦境显摆,“母妃,看,哥哥给的。”他挺起胸脯,点点自己,“我的,洵儿的。兔兔,洵儿。”

    朱常洵的生肖就是属兔的。

    郑梦境这才知道,原来这几日朱常溆这几日去银作局是为了做这个。虽然心里有一点小小的遗憾,但看到他们手足相亲,还是很高兴。“既然是你皇兄送给你的,你就要好好保管,知道吗?这还是你皇兄亲手做的。”

    朱常洵大力地点点头,抱着兔子“噔噔噔”地回去自己屋子。他倒是挺想把兔子随身带着,但怕自己粗心不小心给碰坏了,还是找个地方放起来比较好。

    多宝格?不好不好,东西太多了,万一碰到了。抽屉了?也不好,万一不小心抽屉坏了打不开。

    朱常洵抱着小兔子在屋子里转了一圈,最后小心翼翼地把兔子放在自己的枕边。他满意地抚摸着那个兔子,这样自己每天醒过来就都能看到啦。

    乳母走过来,拿起那个兔子道:“奴婢给殿下收进盒子里去。”

    朱常洵赶忙上前去抢,急道:“我的,我的!兔兔我的!”还没说两句,就哭开了,一下一下打在乳母身上,“不许动,洵儿的!”

    他人小,力气却大,打在乳母身上生疼。乳母忙将兔子放回枕边,跪下请罪,“是奴婢不是,请殿下责罚。”

    朱常洵不理她,甩掉脚上的两只鞋子,背对着一屋子跪下的宫人们,轻轻摸着那个小兔子。

    哥哥真好,送我小兔兔,嘿嘿嘿。他偷偷把小兔子放在嘴里轻轻咬了咬,硬的。

    可惜不能吃。

    因李时珍不愿接受太医院的职位,所以朱翊钧特地许他在宫里走动。正在怀孕的郑梦境,就日日让李时珍去搭脉。

    这日李时珍诊后,让郑梦境停了安胎药,“小殿下身子很康健,娘娘的身体也不错,毋须再服药了。是药三分毒,多用无益。”

    郑梦境点点头,却提起了另一件事,“本宫听说,李公的《本草纲目》已经修撰完毕,准备刊发了?”

    提起这本凝结了自己毕生心血的著作,李时珍就越发温和了许多,“回娘娘的话,下月初二就刊发于市。”

    “李公救治溆儿有功,本宫一直想着要如何报答。”郑梦境微微一笑,“近来总算是想到了个法子。”

    李时珍连连摆手,“治病救人乃医者职责所在,赏赐实在不敢当。”

    郑梦境脸上的笑意更甚,“李公不妨先听本宫说完这赏赐是什么,才考虑要不要答应。”

    “娘娘请讲。”

    “不知李公……可否愿意在京城开馆授学。”

    开馆,不是开医馆,而是正儿八经地授人医术的地方。

    李时珍有些震惊,没想到郑梦境会想到这个。他斟酌几分后,问道:“不知陛下……是什么意思?”

    郑梦境笑了,促狭地道:“此等好事,陛下也不会拦着的,李公大可放心。”

    李时珍想了想,又问道:“不知娘娘,为何想到要让草民授学?”

    “是因为溆儿的病。”郑梦境想起朱常溆患天花时的那段惊心动魄,“我为母,孩子有病有痛,便心如刀绞。天下父母都是一样的,谁也不想看见自己的孩子夭折。”

    此时的婴孩,甚至半大的孩子,夭折率是很高的。郑梦境前世的时候,自己的头一个女儿,朱轩姝就是在七岁无端夭折。

    “起先本宫也没能想到,不过后来听说陛下让李公和太医署一起想法攻克天花之病,造福万民,这才想到的。我大明朝的真正能精通医术之人实在少之又少,有太多借行医而招摇撞骗败坏医者名声之人,不知累及多少百姓。”

    郑梦境望着李时珍,“不知李公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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