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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永初帝难免更觉亏欠,又道:“捉获突摩,自然不止此二人之功,定王府上下齐心,都该重赏。朕一应算在你头上,由你再行赏赐。”

    “儿臣遵命,叩谢父皇!”

    永初帝便也不再多言,命人去拟旨封赏冯远道和陶殷,等宰相们和刑部尚书、大理寺卿到齐,便商议起深查突摩案子的事情。

    这件事儿料理完,早已过了晌午,永初帝留定王用完了饭,才放他回去。

    春日爱犯困,永初帝在御书房的内殿睡了半个时辰,起身吹着风站了站,去岸边一瞧,又是成堆的折子。

    随便翻开看了看,这二十余封折子,论的却只有一件事——寿安公主行事跋扈,罔顾法度,先是纵容驸马杀了鸿胪寺少卿,继而在众目睽睽之下刀杀驸马,惹得民间议论纷纷,实在有损皇家颜面。

    这件事永初帝是知道的,今儿一早寿安公主就哭丧着脸进宫来,先行认错领罪来了。

    当时永初帝收到的折子不多,并未处置,只是含糊了过去,此时瞧见满篇奏折,却是笑了笑——从六部到诸寺,以及姜善遮着大半边天的御史台,即便是从前感念景兴帝禅让之德,常为代王和寿安公主说话的几位老臣,这回也看不过去了。更别说朝堂中那些耿直之臣,此时更是坐不住,长篇大论的写下来,要旨只有一条,那便是寿安公主太过嚣张跋扈,仗势欺人,视法度为无物,皇帝绝不能再应感念旧情而偏袒。否则终将令民怨沸腾,朝堂不安。

    先前翟绍荣遇刺时,其实就有这般折子递上来,只是当时火候不够,若是依法论处,那几位老臣未必会归心诚服。是以永初帝并未处置,只安排有司查办,看背后是否另有由头,继而以当年景兴帝禅位的仁德为由,只责罚教导寿安公主,并未重惩。

    这两天酝酿下来,如今这事儿一出,这效果倒真是不错。

    永初帝心绪颇佳,将那递折子的人名挨个看过了,便吩咐内监,“传旨让陶靖进宫,朕有话问他。”

    *

    陶靖昨晚几乎一宿没睡。

    他和陶秉兰从定王府回去时,就已经是深夜了,彼时临阳郡主已经听了些风声,难免缠着他闹了大半天。郡主府中的鸡飞狗跳愈来愈频繁,临阳郡主心中怒气已经攒了许久,昨晚因事涉姜家和寿安公主,更是丝毫不留情面,两人险些打起来。之后临阳郡主立催着要派人去把阿殷从定王府接回来,陶靖知她打算,愣是拦住家丁不许出门。

    郡主府里总以郡主之命为尊,陶靖虽已官居三品,到底威势不够。

    那几个府邸侍卫被临阳郡主呵斥着有意出门,陶靖总不能出手打了郡主,恼怒之下,将几个侍卫都揍趴下了,总算镇住了临阳郡主,没去惊动定王。这般闹腾之下,自然没什么睡意,半睁着眼睛躺倒清晨,就听临阳郡主出府去了,据说是要请姜善亲自拟折子弹劾陶靖,奏他无礼莽撞,藐视皇家威仪,不配官居三品云云。

    陶靖听罢了,只是冷笑——若临阳郡主知道突摩之事,便该明白,此时的姜善早已是自身难保,哪还能翻起波浪?

    他新官上任,还需去十六卫的衙署。出门前吩咐如意收拾些阿殷日常起居的衣物,叫陶秉兰早些到定王府去,也免得这些琐事上劳动王府。从金匮都尉到如今的骁卫将军,手头的事情翻了倍,他又还得熟悉别处戍务,竟是半日繁忙,听得皇帝宣召,忙匆匆进宫。

    永初帝一看他,便瞧见了眼底的疲倦和失神。

    他自然记得陶靖平常的魁梧精神,此时看他有些蔫蔫的,稍作猜测,便问道:“朕听说昨晚寿安杀了驸马,当时你也在场?”

    “回禀皇上,当时微臣正与犬子陪驸马喝酒。”

    “哦?”永初帝稍有兴趣的往前倾过身子,“寿安说是驸马行事无状,失礼冒犯,她才在盛怒之下杀了驸马。此话当真?”

    “当时驸马已经喝醉,因为前些日鸿胪寺少卿被刺一案,十分苦闷。公主令驸马回府,又命侍卫强行动手,驸马不从,口中说是要喊出些什么叫大家听见,公主听了恼怒,取侍卫腰刀杀了驸马。”

    “就只为这么点事?”

    “微臣如实陈述,所看见的就只是这些。当时除了公主府的侍卫,还有附近酒客,皇上可召人再问。”陶靖跪得笔直,不添油加醋,也未揣测诱导。

    永初帝沉吟片刻,道:“驸马说要喊出些什么,他可喊了?”

    “尚未来得及喊,便被公主杀死。”

    永初帝问清楚了经过,便也不再多说,叫陶靖先退下。陶靖却未起身,反从袖中取出一道奏折,双手恭敬呈上,朗声道:“皇上,微臣还有一事,伏乞恩准。”他一拜及地,态度恭敬严肃。上首永初帝叫内监取过来,翻了两眼,却是面色一沉,道:“你要自请和离?”

    陶靖直起身来,面目沉着,“微臣当年娶郡主,并非情愿。近来更是屡屡与郡主不和,经昨日之事,更觉不安。郡主是先帝亲封,身份尊贵,微臣微贱之躯,性情粗鲁,实不堪陪伴左右。恳请皇上允微臣所奏,恩准和离。”

    所谓微贱之躯、性情粗鲁自然都是谦辞了,永初帝既然能封他做左骁卫将军,便已对他的人品才干及素日行事掌握得清楚。此时听了陶靖之言,倒也未见怒色,只沉声道:“向来只有郡主能休弃郡马,郡马既已娶了,便不得和离。你不清楚?”

    “微臣清楚。”陶靖跪地拱手,郑重行礼,“只是当年微臣娶郡主实非情愿,已在奏折中写了经过缘由,请皇上体谅恩准。若有责罚,微臣甘愿领受。”他拟这份奏折时,便是铁了心的。皇家最重颜面,且临阳郡主是景兴帝所封,身份更是特殊。如今的皇帝虽则未必真的对景兴帝敬重,然而满朝文武跟前,却总摆着感念禅让之德的姿态,他这般请求和离,永初帝又没受过郡主磋磨,若没有十足的理由,必不应准。即便应准了,恐怕也会给颇重的处罚,既挽皇家颜面,亦平旁人非议。

    果然永初帝居高临下的瞧着他,面上多了几分不悦。

    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只管叫陶靖跪伏在地,却从头将陶靖的折子细看了,搁在案上。

    “依你所言,当初是临阳郡主以威势强迫,你才入郡主府中?”

    “当时微臣不过草芥之人,郡主以微臣双亲和襁褓中儿女的性命威胁,先妻为保孩子性命,自请降为妾室,劝微臣忍辱,以亲人性命为重。”陶靖声音低沉了许多,双拳也渐渐握了起来,“微臣虽知威武不能屈,然而双亲年事已高,儿女尚且幼弱,微臣只恨无能……”他声音稍顿,死死的扣住了殿上金砖。

    冯卿当时的含泪苦劝,双亲当时的胆战心惊,以及襁褓里龙凤胎的哭声,乃至最后冯卿的凄惨丧命。

    那是最痛苦不堪的回忆,这十数年中,时常袭上心间,令他肺腑绞痛。

    俯仰于世间,陶靖唯一愧对的,只有冯卿。即便他身手出众,抱负高远,然那等境况之下,父母子女,无一不需周全。天下之大,他不能带着年迈的双亲的幼弱的儿女逃离,更无力扛住对方的威势——彼时姜家的势力如日中天,孟皇后稳居中宫,姜侯爷高坐庙堂,朝堂中半数官员皆蒙他姜家恩泽,姜家仗势欺人作威作福,寻个错处取百姓全家老幼性命,并非大事。

    比起逃脱,忍辱负重更需勇气。好在,如今儿女长成,他终究没有辜负冯卿所托。

    陶靖牢牢盯着地上暗沉的金砖,一字一顿,“伏乞皇上允微臣所奏。微臣纵万死,亦感隆恩。”

    “先起来。”永初帝已经看完了奏折,面色竟自稍稍和缓,“若你所奏属实,果真是姜家仗势欺人,以威势逼迫,朕自然不会熟视无睹。只是——你原先的妻室叫林修,她是何方人士?”

    陶靖心中微跳,却是面不更色,“先妻当初是逃荒至南郡,因为父母皆在途中亡故,便委身于微臣。她原是新州人,家在巨野,当年就已没了人丁。”——这林修自然是杜撰的名字,身份却是从巨野当地找来的,本与冯卿年龄相近,后来流离亡故,这十多年过去,林家早已流离失所,冯卿要顶替她的身份,倒也无人能深查出来。

    永初帝沉吟片刻,盯着上头的林修二字。

    林修,灵修,这名字倒也巧合。他枉然自笑,吩咐人去将临阳郡主请来对证。

    临阳郡主来得倒也不慢,只是在姜家得知突摩之事后,她的气色便格外难看,又不知召见是为何事,颇为惶恐。永初帝以奏折上所述之事责问,临阳郡主闻之震惊,似有些不可置信,忘了回答,惶然看向陶靖,却只看到他漠然冷凝的侧脸。连续数月的争吵,夫妻间原本就如履薄冰,他如今竟翻到御前,便是浑然不顾后果了。

    殿堂威仪阔朗,跪在金砖之上,临阳郡主只觉得愈来愈冷,手脚都冰凉了。

    十数年的时光,终究未能焐热这个男人。

    到底是她妄想了,以为朝夕相处总能日久生情,哪怕不能得欢心,有些许夫妻牵绊就很好。年轻时骄横过,也趁着酒醉放下身段恳求过,诸般手段使尽,他依旧无动于衷。寿安公主养了面首,游戏花丛,她对那些俊朗书生不曾多看半眼,着魔般追逐在他身后,却原来他心里滋生的,只有冷漠与疏离,渐行渐远,终至天堑相隔。

    姜家岌岌可危,十数年的追逐也终成虚妄。

    临阳郡主再无力保持跪姿,身子整个塌了下去,垂首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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