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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果断转身道:“不许抬进我家去,只要不见尸体我就不信他真的死了。”
他不可能不给她一个交待就这样死掉。她多少回跟着他到战场上,见他在万军阵中犹如天神一般战无不胜,这样的人怎么可能死,他是不可能死的。
何松转身看伏青山。伏青山缓缓解着身上的孝服,摆手道:“在此等着。”
虽然不是尸体,虽然只有一具被血浆透的铠甲,可伏青山依然很满足。
那个拿块石头一下下砸死他大哥的,在这两院之隔的墙上,跃墙而过欺占走他妻子的男人,有一身蛮力可敌百夫,亦有用兵的技巧可敌万夫。他单手拼不得,于朝堂设陷亦不能一击致命,反而还有可能会牵连到自己。
惟有一场战争。自平王入京开始,他就在谋划这样一场战事。
先是河西走廊的全线大捷。伏罡虽猛,无粮无兵器,终归也只能小打小闹。他本自掌兵部,再游说高千正与黄熙,仅着两淮的粮税而支持凉州,让一场大胜仗冲昏皇帝的头脑。
李存恪能坐得稳江山,河西走廊大捷替他增色不少。他尝到了甜头,在朝政难理,群臣难治时,自然而然想到的,便是另一场战争,用胜仗来提升自己与伏罡的威信。
于是,从此,伏青山联盟众文臣,以河西走廊一战劳民伤财故,从此不再支持打仗。那怕从东到西,整个边境上时常有北蛮骚扰,文臣之谏,也皆以送帛止戈为主。
送那些小部落几万两银子,止一场上百万两银子的战争,实在是再划算不及的卖买。
皇帝本是野性,又狠尝过战争的甜头,一次次与群臣相争,相辩,最终,在这胶着达到即将绷断的时刻,伏青山发动文臣们改变谏意,力主应战。
犹如被勒过太久笼头才松了口的马,而伏罡一路猛进,次次大捷,是皇帝自己狂喜后的轻率大意,叫伏罡陷入被动,最终身陷重围。
而尸体归京,是伏青山这些年谋划中最得意的一场。就算没有尸体,只是一幅铠甲,那也是伏罡的铠甲,在鄂尔齐思河那种沼泽与泥潭密布,野兽横行,游牧布落密入林的地方,失了铠甲就是失了性命。
伏青山确定伏罡已死,只是缺幅尸骸而已。
铠甲回京的时候,本该孝妆出迎的晚晴却跑了。
不过没关系。伏青山知道,除了伏村,晚晴再无归处。于是,他又发动交好的文臣们请旨,请旨葬伏罡于故土,而自己,自然而然的,扶棺归故里。
现在,就像牧羊人要去寻回他走失的小羔羊一般,他要去寻回自己迷途的妻子了。
晚晴转身进了院子,自后院牵了白鸽,从后面小径上才走了几步,就见伏青山从自家后院开门走了出来。他脱了外面那件孝衫,如今仍穿着自己松青色的圆领袍子,仰脸冷笑道:“无论你躲到何处,无论你信不信,他死了就是死了。”
这本是条寻常无人走的小径,伏青山家后面一沿铺着青砖垫底,伏罡家却是晚晴新割过的齐齐草茬。伏青山道:“距离上一回咱们在这里对站,过了将近十年。”
她瘦的有些不成样子,骨立形销,头发都枯黄着。身上穿着件青色短袄,下面绑腿布鞋,头发亦不过简简单单挽着,像那些行走江湖的道姑一般清落。面上神情犹似当初第一日到他家时般透着惶恐与惊惧,以及努力强撑却一指就可以戳碎的勇气。就连眼中那叫京城锦绣云堆的将军府生活日益滋养出来的天真神态都荡然无存。
但恰是这样的她让他心中生出了份满足,他拼上自己这七八年中所谋划的一切才报了夺妻之仇,她也该剥去伏罡所赋予的一切,重回到当初还属于自己时的样子才对。这样,他做的一切才是值得的。他还有机会东山再起,她亦还能有重新焕发的机会,但那一切都是建立在将伏罡这个人埋葬于河对岸的的前提下。
伏青山走近两步去接晚晴手中的缰绳:“你这样就很好,扔了这匹马,从那扇门上走进去,你仍是我伏青山的妻子。”
晚晴如今恨伏青山这伪作的君子样恨到了骨子里,学着铎儿当初踢他的样子一脚踢到伏青山小腿的干骨上,冷眼看着伏青山疼的扭曲了脸也不敢弯腰去抚那腿,几步跳上菜园子抓了一把土说:“慢说伏罡死没死还是两说,就是他真死了,天下间的男人都死绝了我也决计不会嫁给你。”
她慢慢松了五指,揉碎的土自指间往外溜着:“良夫当如沃土,滋养妇人如稼穑般丰茂。伏罡就是良夫,我一个只字不识两眼一抹黑的妇人跟着他几年,如今能自己坦坦荡荡行走于天地之间,能听,能读,能去思考,这一切皆是他的栽培。而你……”
晚晴冷笑着跳下田梗,走近了伏青山才道:“你当初虽心厌于我,为了能叫我替你侍奉双亲替家里干活儿,虽有厌恶也不表露出来。到了京城后更是先魏芸而后高含嫣,利用她们,踩着她们往上爬。魏芸可作夫子的女子,叫你逼成个疯子一样,高含嫣更是直接疯了。你这样的男人,怎可为夫?”
事实上,晚晴并不知道会群芳那可怜的小妓子醉莲并与魏舍人双死于床的春嫣,亦是他前进的台阶,是他踩着往上爬的楼梯。伏青山的晋升路,一梯一梯皆是女人的肩膀。
伏青山才要张嘴,忽而见晚晴脸上变了又悲又喜十分奇怪的神色,他也意识到身后有人走来,才转身便遭伏罡一铁拳打在鬓角几乎骨崩肉裂。伏罡满身风尘一脸胡茬,一把拽住伏青山拖进他那高墙大宅中闷拳揍着。
晚晴追着扑到后院门上,见伏罡推关上了两扇门,溜腿坐在门外重又哭了起来。
伏罡将伏青山狠揍一通,揍够了才甩着沾在手上的血迹缓声道:“你是我的小辈,便偶尔有些出脱闹些脾气,我以怀柔故也不肯狠加责备于你。但是你竟拿一国多少将士的性命来开玩笑,我不能杀你,却也不能放过你。”
伏青山吐出一口口红红白白连牙带血的粘物仰脸冷笑道:“你打死了我大哥还不够,如今要连我一起打死么?那就来吧。”
伏罡一只铁拳捏的铮铮作响,忽而狠命一拳重重砸到伏青山脑袋上,将伏青山整个脑袋打摔到肩膀上又弹回来。
晚晴在扒着门缝恰看到这可怕的一幕,拍门哭求道:“伏罡,求求你,多顾念顾念我的铎儿。伏青山或者该死,我的铎儿不能没有爹。”
伏罡伸拳还欲要打,忍了许久终于还是收回了拳头,回头拉开门就见晚晴坐在地上眼巴巴望着自己。他屈膝跪下,揽晚晴在自己怀中抱了,凑唇在她发鬓间寻摸着,轻声道:“对不起!”
晚晴语无伦次,鼻涕眼泪满脸涌着,摇头道:“我一直都不信,我不信你会死,也不信你会丢下我。”
如果他真的死了,就是她一辈子的悔罪,他出征时,她甚至都没有去送他。
伏青山闹了好大一场笑话,扶棺归来碰上伏罡本尊归了故里。他如今不过一个书院的山长,因着这几年为官清廉捞到的贤名还着实有些文官拥护,此时叫扶棺的官员们相抬相拥着往清河县而去,伏罡下手并未使上全部力气,想必还有救治的可能。
门外摆着亮闪闪油光光一尊金丝楠木的大棺。晚晴此时略扬了脑袋,有些自豪的看伏罡打量四周,忍不住问道:“我收拾的怎样?”
伏罡低头见晚晴笑的孩子气,正是求着要自己表扬的意思,深赞道:“很好,只可惜再不能从那墙上望到你。”
伏青山加高了院墙,将那墙角的大槐树也砍去,站在这院子里再也看不到那院了。
晚晴听这话心中泛起些酥意,盯住了伏罡暖昧笑着:“果然你当初就曾站在这里看我,怪道我总觉得后背有些痒痒。”
伏罡叫她眼睛拨弄的心猿意马,才要回逗晚晴两句,就见伏高山长伸着手边揖边走了进来:“阿正叔,万幸万幸!”
春山亦阴着脸色跟在高山身后,两只眼睛上下梭量着晚晴。伏罡点点头应付过高山与春山,撵他们道:“我这里无事,快回自家去。”
高山有些手足无措,指了院外棺木道:“那东西太过显眼,您要怎么安置,我呼喊些上伏村的男子们来。”
伏罡亦犯起了难愁,金丝楠木为棺,只有王侯将相能配,他如今才值盛年,纵是纯金给他造个棺材亦不及多活一天有价值,自然不愿意要这东西。但这是御赐的,况且棺材这东西总不能冒冒然送给别人吧。
晚晴亦不理高山春山兄弟就在面前站着,掰了伏罡的胳膊弯腰笑了许久才道:“这棺木是有主的。”
院中几个男子俱惊,伏罡问道:“是谁?”
晚晴并不答言,出院门到伏识老娘家门上,这种多少年前的老院子并不设门只开一户小单扇,那前朱雀后玄开的金丝楠木大棺自然抬不进来。伏罡问晚晴道:“你要将棺木送给伏识老娘?”
晚晴推了伏罡道:“快去着人将棺材抬到这门上来,我去叫她。”
伏罡拉住晚晴道:“不如仍放回自家,这是御赐之物,只怕她当不起。若大嫂无棺下葬,我出钱替她置一幅棺板即可。”
晚晴道:“叫你去你就去,我自有主张。”
伏罡是个妻奴,只要她的吩咐但从无异的。见高山已带了上伏村的年轻男子们在大槐树下站着,一起招呼去抬棺木了。
晚晴进了伏识老娘那厅房,黑油弥漫过椽梁的老屋子里,伏识老娘粗喘拉的老长,间或不停的哼着。那装点心的盘子里还剩着几只干透的糕点,一只蓝边粗瓷白碗中有半碗发黄的冷水。最凄惶不过便是这样的晚晴,无子无孙,孤独一人,连自己都盼不到的闭眼,死是余下生命唯能盼望的欢喜事情。
“大娘!”晚晴握了伏识老娘的手,轻唤了几声。垂死的老妇人渐渐睁眼开昏黄如兽般良善的眼睛,四处搜寻着晚晴的目光。
晚晴紧了紧她的手道:“你的棺木来了。”
“哦?”这垂死的老妇人眼中忽而如星辰点亮,裂了干透的嘴唇笑了笑道:“在那里,快扶我去看看。”
晚晴不信她能站起来,见高氏与娄氏两个在门外站着,指挥她们开了窗子,自己扶伏识老娘在窗前坐了,指着院外隐隐可见的金丝楠木大棺道:“就在那里。”
伏识老娘定盯看了许久,长长的出了口气叹了一声,使劲捏着晚晴的手道:“扶我出去看看。”
晚晴无法,只得又叫高氏与娄氏两个进来扶她,三个人一起捉着伏识老娘给她裹了件齐膝的半襟衫子,扶她颤危危出了厅房下了台阶。老妇人此时也再不要旁人搀扶,自己跌跌撞撞走到门外,将那阳光下金丝烁烁的大棺亲手抚了一遍,边抚边赞叹,眼中流出两行昏泪点头道:“好!好棺板!”
她摸了摸自己身上没了颜色的烂衣,复又叹道:“只是我身上穿的太过寻常了些。”
晚晴道:“我们替你置备几件寿衣,你放心。”
伏识老娘点点对,十分不舍的再望了棺板一眼,叫高氏扶着回屋去了。
高山兄弟见伏泰正堂堂昂藏七尺的男子竟一幅善耳全凭妇道人家作主摆弄起家中大事,心中又气又恨又看不起他,却又不得不尊着他。终是高山惴言道:“这样怕有不妥,毕竟是御赐之物,怎好给她一个年老的贫妇。”
晚晴道:“咱们伏氏一族这几十年中多少妇人少年丧夫,一人孤苦守到六七十岁,这样的妇人族中本就该上报到县衙请封贞妇。但咱们族中这些年竟未曾为一个贞妇上疏请封,难道不是你们族中的失职?
伏识老娘年级轻轻守寡,到如今夫子俱丧,你们便上疏替她请封一个。既她是个贞妇,盖作牌坊都使得,一幅棺板有何使不得?”
伏罡见自家小夫人侃侃而谈居然有十分的道理,望着她只是笑而不语,微微的颌首以赞。高山虽如今做着族长,不过仍是学了些伏盛的色茬与风流,其它事上一概不通,听了这话也只好做罢。
至晚晚晴与伏罡沐洗过回到那积年的老床上并肩躺着,晚晴这才问起别后的事情。伏罡牵了她手慢慢摇摆着细细述道:“当初接到军令,要我们孤骑深入腹地去突击,我度及前后也知这战术有点风险,但军令如山不得不存,所以也只得前去。一路深入亦不敢太多恋战,保存实力一路直到额尔齐思河。因北蛮盟军切断来去通信也不知后方战备如何,与敌军侧面交锋过几次之后便丢盔卸甲佯败而逃。
三十六计走为上,那时正好北蛮明军皆在哈尔哈林一带集合,绕居延到凉州一带并未受到太大阻碍,我带着骑兵部将们一路从过居延到凉州,再从凉州入关,一路绕了好大一圈子。入关后恰听闻伏青山扶棺回故里,我就安排好部将们回京,自己往此而来。我想你定也在这里。”
晚晴忆起自己这几月的煎熬,忍不住又心酸起来:“你不能死。皇帝缺了你,还有别的将军可作战,我却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夫,亦是我的天,你死了,我的天便塌了。”
伏罡道:“女子讲求以夫为天,我却只是你的夫,并不是你的天。你可以单人匹马从京城回到清河县,才真是叫我另眼相看。”
晚晴道:“不止了。我还砸了你家的锁,修葺了你家的屋子,把你爹娘的牌位都抱回了家。”
若他果真死了,她打定主意要在此替他顶立门户,将这门户香火延续下去。
伏罡出家几年,于亲情只有心理上的眷依,并不在意形式,此时才惊问道:“果真?”
晚晴道:“果真。”
她忽而忆起件事情,爬起来跳脚到外屋八仙桌旁抱了伏海的牌位过来,取开上面的檐子自内抽出张发黄的纸来,又盖上牌位跳进西进,扬手道:“我竟忘了,这里有张纸,上面恰有我的名字。当年正是我收拾这屋子的时候,从这床顶的夹板中发现的。”
伏罡亦坐了起来,两人凑在灯下一起读那张纸上的几行字。
君玉韶,念晚晴。然诺重,遂成行。惜去来匆匆,光浮浅影。山树云深哀意浓,水墨画意手抚亲。盼来日、覆蹈归是途,补遗径。
伏罡才读得一半就笑了起来:“这是我小时候所写的半阙词。因读书识字不多,只写得半阙再写不下去,便夹到了床梁上。”
他忆母而书面半阙词,走后不久,还是满脸癞疮的小丫头来打扫这屋子,寻到了那张纸,于是有了一个美好的名字。
晚晴细看,果真是伏罡的字,比之如今稚些生疏些,但确实是他的字。
她伏到他怀中笑的不能自己,拿起那张纸看了又看,忽而丢了纸转过身上吻上伏罡的眉眼,挑舌尖将他唇舌吃了个够,一路吻下去在他胸前拱着,伏罡不过转身便将她压到了身下,翻上来揉动起来。
伏识老娘次日早起辰时丧去,赶在咽气前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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