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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两个国际对雪地工程不感兴趣,公众们期待面壁者提出救世战略,而不是一个仅仅能够告知敌人到达的计划,况且他们知道,这不是面壁者的想法,只是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借助他的权威推行的一个计划而已。而且,与联合国预料的不同,随着水滴编队的逼近,逃亡主义在公众眼中变得更邪恶了。全面启动雪地计划将导致整个太空经济的停滞,因而也会带来地球和舰队经济的全面衰退,两个国际都不愿为此计划付出这样的代价。所以,无论是前往海王星开采油膜物质的太空船队的组建,还是恒星型氢弹的制造(雷迪亚兹的计划所遗留下来的五千多枚氢弹中,在两个世纪后只有不到一千枚还能使用,对于雪地工程而言,这数量远远不够),都进展迟缓。
罗辑倒是全身心地投入了雪地工程。最初,联合国和舰队联席会议只是想借助他的威信调集工程所需的资源,但罗辑完全把自己陷入工程的细节之中,废寝忘食地同技术委员会的科学家和工程师们搅在一起,对工程提出了自己的许多设想,例如他提出在每颗核弹上安装小型星际离子发动机,使其能够在轨道上有一定的机动能力,这样可以按照需要及时调整不同区域尘埃云的密度,更重要的是,可以把氢弹作为直接的攻击武器,他把这称为太空地雷。他认为,尽管已经证明恒星型氢弹不可能摧毁水滴,但从长远考虑,却可能用于攻击三体飞船,因为目前没有任何证据证明,敌人的飞船也是用强互作用力材料制造的。他还亲自确定了每一颗氢弹在太阳轨道上的部署位置。虽然从现代技术观点看来,罗辑的许多设想都充满了21世纪的幼稚和无知,但由于他的威望和面壁者的权力,这些意见还是大部分被采纳了。罗辑把雪地工程当做一种逃避的方式,他知道要想逃避现实,最好的方式就是深深介入现实之中。
但罗辑对雪地工程越是投入,世界就对他越是失望。人们知道,他投身于这个没有多大意义的工程只是为了尽快见到自己的爱人和孩子,而世界所盼望的救世计划一直没有出现,罗辑多次对媒体声称,如果不能以恒星级功率发出咒语,他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雪地工程进行了一年半后陷入停顿,这时,从海王星只采集到一百五十万吨的油膜物质,加上原来雾伞计划中采集的六十万吨,距工程所需的数量相去甚远。最后,只在距太阳两个天文单位的轨道上部署了一千六百一十四颗包裹油膜物质的恒星级氢弹,不到计划数量的五分之一。这些油膜氢弹如果引爆,完全无法形成连续的尘埃云带,只能形成许多围绕太阳的相互独立的尘埃云团,所能起到的预警作用大打折扣。
这是一个失望和希望来得一样快的时代,在焦虑地等待了一年半后,公众终于对面壁者罗辑失去了耐心和信心。
在国际天文学联合会大会上——这个会议上一次引起世界关注是在2006年,那次年会上冥王星被取消了行星的资格——有许多天文学家和天体物理学家认为,187J3X1恒星的爆炸只是一次偶然事件。罗辑作为一名天文学者,很可能在21世纪就发现了该恒星爆发的某些迹象。尽管这种说法有很多漏洞,但还是被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加速了罗辑地位的衰落。他在公众眼中的形象由一个救世主渐渐变成普通人,直至变成大骗子。之后,虽然罗辑还拥有联合国授予的面壁者身份,面壁法案也仍然有效,但他已经没有什么实际权力了。
危机纪年第208年,三体舰队距太阳系2.07光年
在一个冷雨霏霏的秋天的下午,新生活五区的居民代表会议做出了一个决定:将罗辑驱逐出小区,理由是他影响了该区居民的正常生活。在雪地工程期间,罗辑常常外出参加会议,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小区里度过的,他就在自己的居所中同雪地工程的各个机构保持联系。罗辑恢复面壁者身份后,新生活五区就处于戒严之中,居民的生活和工作都受到影响。后来,随着罗辑地位的衰落,对小区的戒严也渐渐松懈下来,但情况更糟:不时有城里来的人聚集在罗辑所住的楼下,对他起哄嘲骂,还向他的窗子扔石块,而新闻媒体对这景象也很感兴趣,往往来的记者和抗议者一样多。但罗辑被驱逐的真正原因,还是冬眠者们心中对他彻底的失望。
会议结束时已是傍晚,居委会主任去罗辑的住处向他通报会议决定。她按了好几次门铃后,自己推开了虚掩着的门,屋里混合着酒气、烟味和汗味的空气令她窒息。她看到,屋里的墙壁都被改造成城市里的信息墙,到处都可以点击出信息界面。纷乱的画面布满了所有的墙壁,这些画面上大部分显示着复杂的数据和曲线,一幅最大的画面则显示着一颗悬浮在太空中的球体,这就是已经包裹着油膜物质的恒星级氢弹。油膜物质呈透明状,可以清晰地看到其内部的氢弹,主任觉得它看上去像自己来自的那个时代孩子们玩的玻璃弹球。球体缓缓转动,在转轴的一极有一个小小的凸起,那是等离子发动机,光洁的球面上映着一轮小小的太阳。无数的画面令人眼花缭乱地闪烁着,使房间变成了一个光怪陆离的大盒子,房间里没有开灯,只由墙上的画面来照亮,一切都溶解在迷离的彩光之中,一时分不清哪是实体哪是影像。眼睛适应了之后,主任看到这里像一个吸毒者的地下室,地上到处散落着酒瓶和烟头,成堆的脏衣服上落满了烟灰,像一个垃圾堆。她好不容易才从这个垃圾堆中找到了罗辑,他蜷缩在一个墙角,在画面的背景上显得黯黑,像一根被遗弃在那里的枯树干。开始主任以为他睡着了,但很快发现他的双眼木然地看着堆满垃圾的地面,其实是什么都没看。他眼中布满血丝,面容憔悴,身体瘦得似乎无法支撑起自己的重量。听到主任的招呼,他缓缓地转过脸来,同样缓慢地对她点点头,这使她确信他还活着。但两个世纪的磨难这时已经在他身上聚集起来,把他完全压垮了。
面对着这个已经耗尽了一切的人,主任并没有丝毫的怜悯。和那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她总觉得不管世界多么黑暗,总在冥冥之中的什么地方存在着终极的公正,罗辑先是证实了她的感觉,然后又无情地打碎了它,对他的失望曾令她恼羞成怒,她冷冷地宣布了会议决定。
罗辑再次缓缓点头,然后用因嗓子发炎而嘶哑的声音说:“我明天就走,我是该走了,如果做错了什么事,请大家原谅。”
两天后,主任才明白他最后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其实罗辑打算当天晚上就走,目送居委会主任出门后,他摇晃着站起来,到卧室里找了一个旅行袋,往里面装了几件东西,包括从贮藏室里找出的一把短柄铁锹,铁锹柄的三角把手从旅行袋上露了出来。然后,他从地板上拾起一件已经很脏的外套穿上,背起旅行包走出门去,任身后一屋子的信息墙继续闪亮着。
楼道里空荡荡的,只是在出楼梯口时遇到一个可能是刚放学回家的孩子,那孩子用陌生而复杂的眼光盯着他,目送他出了楼门。到外面之后,罗辑才发现仍在下雨,但他不想回去拿伞了。他没有去找自己的车,因为开车会引起警卫的注意。他沿着一条小路走出了小区,再没有遇到什么人。穿过小区外围的防护林带,他来到沙漠上,细雨洒在脸上,像一双冰凉的小手轻抚着他。沙漠和天空都在暮色中迷蒙一片,像国画中的空白,罗辑想象着这空白中加上自己这个人影的画面,这就是庄颜最后留下的那幅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