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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嘿嘿,从现在开始,老三,这件事,你就莫插手莫管哒。今天傍晚,我就会回九镇。等我回去之后,你晚上也回去,不用再待在这里了,不碍事!我保证,从今天晚上开始,费强福、唐五、胡家兄弟、侯敢,他们再也没得哪一个还有时间有精力去对付你。剩下的事,我来办!”
两天之前,亲耳听到这段话的时候,是在溪镇,洪武家背后的阴暗小巷里,那个肮脏不堪的小饭馆中。说这句话的人歪着上身,一只胳臂反搭在身后的椅背上,以一种极为舒适放松的姿态坐着,但脸上出现的表情却是截然相反的认真与决断。
离当时的对话已经过去几十个小时了,可是小杜的这副神态却始终都在纠缠着我。阴森难测的冷笑,不紧不慢的音调,甚至他吐词遣句之间的每一处停顿都能时不时地在我脑海里面重现出来。
从无到有,从小到大,这些年的江湖路走过来,我当然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已经完全蜕变的小杜却依旧让我感受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忐忑难安,惊疑不定。
这几天,我没有吃过一顿饱饭,没有睡过一次好觉,我知道一定会出大事。
可当消息真正传到了我耳中的那一刻,我却还是如雷轰顶,悲哀莫名。
把消息带给我的人是癫子。
市区一战,癫子并没有跟着我去,这些天来,除了收拾被胡少强一伙人砸坏的游戏室之外,他始终在医院里面照顾雷震子,一林出事的时候也是一样。而医院所处的下街离出事的新码头最多只有三四百米的距离。枪声和拼杀打斗声惊动了附近的居民,几乎是倾巢而出,看热闹的人们所弄出的响动也就传到了医院里。
所以,癫子差不多是九镇最先知道消息的那批人之一。
当二哥打开家门,癫子顾不上礼貌一把推开二哥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他已经跑得几乎变了相。这样的隆冬天里,额头上布满了一层滚滚而下的汗珠,因为缺氧,惨白的脸色中带着两抹病态的嫣红。胸膛剧烈起伏不定,嘴巴大张,发出了阵阵短促粗重的齁声,就像是肺里面被人装上了一台漏气的风箱。
当时我正披着厚厚的烤火被坐在火炉边上烤火,温暖的火炉让几天几夜寝食难安早已是疲劳不堪的我,正陷入了难得的半梦半醒的小寐之中。
可是,当门口的动静把我惊醒过来,睁开眼第一时间就看到了癫子的那副模样之后,我的手脚瞬间就变成了一片冰凉,冷汗从全身上下的每一处毛孔中毫无预兆地冒了出来。
我很想说话,但也许是头脑还没完全清醒,又有可能是情绪过于紧张。一时之间,我居然只能瘫在位置上,半句话都说不出来,微微张开的嘴里,一阵阵的苦涩发干。
癫子完全顾不上礼貌,推开二哥,飞快地冲进了门,眼神直愣愣盯着我,话都明显到了嘴边,却望见了客厅里面,与我围坐在一起的所有家人,只得匆匆停住了脚步,艰难地咽了口口水,调整了下呼吸,这才开口对我说道:“三,三哥,出来下,我有点事要给你说。”
声音暗哑晦涩,几类旁人。
直到这个时候,我惊飞九天的魂魄才算是勉强回归了体内,不再犹豫,在响彻了耳腔的狂乱心跳声中,一把掀开烤火被,站起身走出了家门。
“爸爸,我出去一下。等下回来。”
生怕家人听见任何无法让他们安心入眠的消息,走出家门之后,我抬起手制止了迫不及待想要张口说话的癫子。不作丝毫停顿,自顾自地埋着头当先领路,用最快的脚步往前走着,直到走出了十几米开外,当年我被伏击的那个小巷里面时,才停了下来。
刚站住脚步,还没等我的身体和视线完全转移到仅在身侧一步处的癫子方向,我的耳边就听到了六个字:
“三哥,一林,死哒!!!”
“轰……”
一声巨响在我的脑海里面爆炸开来,那一瞬间,我才算是真正领略到了古人遣词造词的功力有多深厚。晴天霹雳!五雷轰顶!这就是能够形容出当时我的感觉的最好词语。
巨响声从脑袋一直炸遍了我的全身,最后堵在了我的胸膛,我竭尽全力地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喘气,却依旧呼吸不到任何的空气,就像是一条被冲上了沙滩的鲸鱼。
“老三,哈哈,先走哒啊,过两天喊你喝酒!”
仅仅只是两三天前的清晨离别之时,伴着汽车发动声,一林独有的拖着长音鬼喊鬼叫般的说话声瞬间就浮现在耳旁。
一林,你不是还要找我姚老三喝酒的呢?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你人呢?你的酒呢?你怎么会,怎么会就这样走了!
那一刻的我,感受到了某种从来不曾有过的悲伤与无助。努力睁开双眼定定地看着癫子的面容,却发觉自己恍惚之间,已经分不清站在对面的那个人是谁,只是身上一阵接着一阵地发冷,冷到了骨头里。膝盖越来越软,下一秒钟它就很有可能再也无法支撑我站立,我需要一个帮助,当艰苦万分地抬起手臂,好不容易搭在了癫子肩膀上的那一刻,脸颊一热,眼泪已经不可遏制地流淌下来……
“三哥,三哥,你没事吧?你不要紧吧?三哥,三哥……”
纵然只是转瞬即过的短短几秒,但却又偏偏像是历尽了斗转星移的漫长,耳边不断响起癫子焦急万分的喊叫声,终于把我从无边的浑噩当中唤回了现实。
一只手继续靠在癫子的肩膀上,弯着腰,我大口大口地出气,直到胸中那股几乎已经化为实物的郁结之气渐渐消失,直到最后一滴泪水已经顺着脸颊滑落。眼角虽然依旧滚烫,鼻头依旧发酸,但是,我努力地挺直了腰板。
“哪个搞的?”
“胡特勒,胡少强!”
“……在哪里?”
“就在新码头。”
“带我去!”
走到新码头的时候,入眼之处,已经是人山人海。
昔日里,平静安详的九镇,在这个血腥的寒夜,却变成了尘世间一个最大的秀场。那些林林总总的被极大地刺激了感官神经的人们正在舞台上兴高采烈地演出。有人叹息,有人哀伤,有人愤慨,有人悲凉;更多的却是兴奋、激动、口沫横飞,神采飞扬。
一林孤单安静地躺在舞台的正中央,但是亢奋而热烈的气氛却在每一处的空气中飞舞、飘荡。
就在离我七八米的地方,一林面孔朝下扑在地上,纤细修长的脖子仿佛承受不了脑袋的力量,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耷拉着,半边脸浸在血液里,露出来的另外半边面孔,苍白如纸,就连眼中的眸子都仿佛变成了落了灰的石头一般灰白,空洞而无神地斜看着天空。
第一眼望见这幕场景时,我几乎是不由自主地想要走上前去,走到我的这位好友身旁,抱着他,陪着他,和他一起站立在人们的目光和审视之下,一起来抵抗这一切的孤独与荒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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