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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森杰看了眼霍百里,摇头叹笑一声,合上书卷,将之置于锦缎之上,方才从袖中取出纸卷,递给盘坐对面的人,道:“瑾安有心制糖。”
霍百里拿过那三寸白宣一眼扫过,旋即引火点烛,道:“瑾安倒是聪明,没把算盘打到盐路上去。”
方森杰默然一瞬,道:“我原本还奇怪瑾安为何在庄子上耗费那般精神——先前他说农事,我也只当小儿贪新鲜,不想竟是当真用心。”
霍百里侧身半卧榻上,曲臂撑头,未有言语,只待方森杰将心中所想尽数吐露。
方森杰措辞半晌,终是摈弃矫饰,直言所虑:“这孩子,我已不知日后该教他什么好。然而,天下大道何止三百六十条,总要择一条,穷尽一生探寻勘磨,方可一窥天道。”
霍百里与方森杰相交半生,如何不知人心中所想,叹一回关心则乱,道:“瑾安终是要去兵部的,多懂些户部的事儿,未必不是好事。”若是户部的生财之法得仰仗兵部中人,兵部粮草想必不会太难筹措。
方森杰知道霍百里并非妄言,既然他的弟子们决定追随太子,那么,必有人要去兵部,南安王府与东平王府皆以军功起家,如今已过三世,若不想日后生出事端,最好于二十年内上交兵权,于京中挂职,而北静王府因避嫌之故向来不得亲掌兵权,瑾安虽说出身荣国府,但其父一辈纨绔的纨绔,从文的从文,荣国公当年在军中的亲旧情谊已然淡薄,依当今的胸襟,不至于忌讳这点——瞥见霍百里唇边笑意,方森杰霍然醒神,抬眸瞪去,道:“师兄,同我,你也使应对外人的伎俩?”他不是崇尚只读圣贤书的学究,他的徒儿也不是那等渴求登科得职而安身立命之辈,他只是,觉得凭他弟子的才华,去哪一处都可惜——
“你这两日忧心瑶玶都魔怔了,想着谁都好像揣着算计。瑾安根骨好,又吃得苦,左右这一年我哪儿都去不得,正好教他一套剑法,年后他两个往金陵去,咱们也好安心不是?”霍百里抬了另一只手拿了玉壶,斟了两盏茶,拿过一杯啜饮一口,清甜不掩茶香,笑道,“沐言,两个丫头做的这果茶愈发精致了,你快尝尝。”
方森杰已压下刚刚心头的惊涛骇浪,闻言拿过另一尊琉璃盏,饮了一口,道:“绣花的不去绣花,读书的不去读书,尽折腾这些个小道,他们几个不务正业,都是你纵得。”
“多知晓些生计之事哪里算得不务正业?且药糖也不是什么稀罕物,瑾安不过是心疼自家兄弟,算不得什么。你若是晓得瑾安叫人去与你兄长谈酿酒的生意,岂不是更得愁了?”霍百里饮尽茶饮,单手把玩琉璃盏,笑容揶揄。
知道霍百里插科打诨,不过叫他宽心,方森杰承人好意,顺了话说:“苦口良药乃是自然之道。山东佳酿离了那水土气候,未必还有那般香醇滋味。”
见方森杰展眉,霍百里晓得人已将先前失言揭了过去,半是劝解半是安抚道:“淮南为橘,淮北为枳。放心,这道理瑾安懂的。”
“沐言自然放心,有师兄看着,有什么好不放心的。”方森杰仰头饮尽杯中茶,复对霍百里道,“过几日你我也寻了田庄去,待农人割麦插秧的时候,叫书院那些小子去地里劳作一回。”
霍百里看了眼方森杰,咽下喉中言语,顺话答道:“插秧倒是可一试,割麦还是罢了,那镰刀锋利得紧,用得不好,伤人可是麻烦。”
方森杰倒还没见过割麦,只是瞧了眼霍百里认真的神色,道:“有道理。”心中打定主意,过几日农人收稻时,定要前往一观。
铃铛声传来,方霍二人同时弯了唇角,方森杰拿过书册继续翻看,霍百里放下手中琉璃盏坐起身。
狸猫轻巧的跃上软榻,不紧不慢的踩着边线走着,尾巴左右摇摆,不轻不重的敲在方森杰膝盖上,又走了几步,抬起挂了只铃铛的前爪按在霍百里腿上,仰头望着人,娇嗔似的唤了一声:“喵~”
明知道这是一只野性尚在的凶物,可是眼前这歪着头讨巧的小东西实在太招人疼,霍百里伸手将狸猫搂到怀里,一手揉毛,一手挠着狸猫下巴,轻声道:“阿狸今儿去哪儿玩了?是不是又去逗荷塘那几条鱼了?这时候可是不能上树欺负鸟,窝里呆着的鸟儿都还年幼,要打架,得找年纪相当的……”
狸猫曾在霍百里怀里,间或‘喵’一声,好似能听懂。
方森杰对此等情景已然见怪不怪,只是今日听霍百里的话,总觉得人话里有话。不过,方森杰看了眼眯着眼蹭在霍百里胸口的狸猫,锋利的尖爪藏在柔软的肉垫里,或许,正是这凶物心甘情愿的收了秉性里的暴戾一面,才让知道真相的人愈发怜爱。
狸猫满足的呼噜声渐渐变成舒缓的呼吸,室内渐渐安静,只余方森杰翻书的动静。
霍百里忽的出声问道:“沐言,你可听说过那青山书院?”窝在霍百里怀里的狸猫不满的翻了个身,一巴掌糊在霍百里胸膛上。霍百里无奈的抬手拢住狸猫的两只耳朵。
“瑾安送王子腾儿子去的那处?”方森杰漫不经心的翻过一页书,道,“他对王家倒是挺上心。”
“正经上心的也就是他那个大舅子。”霍百里半躺在榻上,双手顺着狸猫的推拒松开,由着狸猫折腾舒服的位子,笑道,“青山书院里头教武功的师傅都是贾家旧部。”
方森杰沉默片刻,终是叹了一句:“真是,好大的胆子。”
霍百里见狸猫折腾好一会儿仍不得要领,抬手顺毛,放轻声音回道:“我叫人查了查,那书院不是瑾安私底下弄的,是他曾祖母,贾赦的祖母,曲家人倒腾的。”
“那就是天家的意思了。”方森杰取了支镂梅檀香书签夹在书中,抬眼看向霍百里,道,“瑾安倒是像他曾祖母家的人。”
霍百里听着方森杰不肯直言曲家,忍了忍笑,还忍不住出言撩拨:“曲家如今偏居滇南,也不知何时会重返朝堂。”
方森杰盯了霍百里好一会儿,一个字一个字咬得极清楚,慢声道:“你不是和曲家当家人熟得很吗?如何不做一猜?”
霍百里见方森杰真的不高兴了,收了玩笑神情,正色道:“有瑾安在,怕是还会再等一等。”
方森杰点了点头,话锋一转:“世家与寒门,终归还是平衡的好。”
霍百里不知方森杰此言目的何在,随口道:“寒门占了上风,少不得真格儿的不要脸,世家占了上风,仗势欺人尸餐素位也是麻烦。”
方森杰半垂了眼帘,语声森然:“你这话说的倒是不偏不倚,冠冕堂皇,怎不说世家总是想着更上一层,而寒门都做着世家梦,而一姓兴盛,最快的法子,乱世中是跟对了真龙,太平盛世,则是搅乱平衡,扳倒身后资历最重的,慧眼识英雄!”
霍百里忽的明白方森杰与曲家结怨何来,而他记着与人少时情谊,单凭一面之词,生了片面之见,着实有失公允,温言道:“沐言莫要动气,世人皆贪,给了足以说服自己的理由,就视之有理,尤其是当他手里又有一支笔,少不得做自以为是之言。”
方森杰神情漠然,忽觉膝上一暖,却是原本趴在霍百里身上的狸猫从几案下爬了过来,不似在霍百里身上的放肆,搭在他膝上的爪子规规矩矩,狸猫的头搭在爪子上,见他看过去,张嘴软软唤了一声:“喵~”
方森杰忽的笑了,伸手捞了猫儿在怀里,道:“有时候,我真不知——”该如何看待瑾安。这半句话方森杰终是咽下,续道,“我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羡慕瑾安。”
“沐言,咱得服老,不能再熬夜了。”霍百里用案上竹盘中的锦帕拭了手,又取了一方锦帕包住手,方才去拿方森杰刚才看的书,置于樟木锦盒中。古书珍贵,自然要小心收置。
“东拉西扯,不知所云。”方森杰起身,甩袖而去。
霍百里目送人抱着狸猫离开,目光落在自己所着衣衫上,叹了口气,此一色冰锦,当是江南织造新制,而他的小徒弟一口气送了十匹来,不可能全是宫中所赐,他倒也不知那小子何时叫甄应嘉承了他的情……当真是江山代有才人出,想必他所期待的悠然生活并不会太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