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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更天,皇帝早早地睁了眼。
宫人们忙碌着伺候皇帝穿衣梳洗,待天亮透了之后,皇帝就要动身前往燕山营地了。
“陛下,这是今日的金丹。”王总管谦恭地垂着头,手里捧着托盘。
因着寒衣节时被上仙呵斥为淫祀,皇帝此次并未让太子参与祭祀的流程,而是全都决定亲力亲为。但他毕竟老迈,精力不济,只能靠欲仙的金丹吊着精神。
看着那金灿灿的丹药,皇帝微微颔首,而后自顾自地坐下,用起了早膳。
王总管麻利儿地用一把精致的小金刀将那金丹剖开,先是用银针试探了一番,而后割下了一小块放入自己口中,咽了下去。
皇帝近来为着大祭不碰腥膻只是茹素,此刻,他搅动着碗中极香极糯的粳米粥,不觉失了神。
昨夜菊妃求见,主动求告要带着小皇子留守皇宫,不上接仙台。
他很有些意外,却也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人人都道他求仙问道是冒着大风险,却不曾想过,他御极三十年,深知用人和制衡之道,从来自诩是执黑先行的那一个,又哪会甘心让自己沦为棋子。
内廷中,有深知药理的王总管把持他的饮馔;外廷上,有互相牵制的内阁替他掌控政事。那接仙台是太子亲手营建的,而燕山的一兵一卫都出自张绍民的手笔,他并没什么不放心的,反而是对着欲仙在接仙台上会有怎样的表现有了更多的好奇和期待。
控而不死,纵而不乱。
他的帝王心术已臻化境,任谁都翻不出天去!
清粥喝罢,皇帝重新洁面,将桌上的金丹一口吞了,龙行虎步地上了御辇。
冬日虽寒,这几日却难得晴朗。午后暖阳高照,拂过一片深青色的松柏,在湛蓝的天空下将北国的豪情山水装点出了几分秀气,就连早已上冻的溪流也传来几声裂帛之声,似乎跃跃欲试地想要恢复湍湍激流。久居城中的达官贵人们本是抱着手炉缩在马车里,此时也忍不住探出头来呼吸了几口冷冽清新的空气,好奇地打量着此间的风光。
又走了小半个时辰,绕过一片萧索的密林,眼前豁然开朗。
数千顶厚实的毡帐整整齐齐地驻扎在山脚下的平阔处,首尾绵延足有七八里地。
视线循山攀上,初看到的,是一道巍峨城墙,而城墙之后,一座高台耸然而立,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金光熠熠,光彩夺目。
皇帝下车缓行,初见那天梯,心中犹然有些头大,但看到那流光溢彩的接仙台,一时又觉得无比欣慰:离天三丈三,距地九千九,如此,仙家应是满意了吧。他不由得转头给了太子一个赞许的眼神。
百官见皇帝神态,齐声啧啧赞叹,均称赞此处灵秀俊逸,定然能请来上仙,为皇帝赐福添寿。
欲仙因是此次接仙的主角,借故要熟悉场地,比皇帝更早一日抵达了燕山营地,此时正率领着礼部和京营的众人,在营地门口接驾。
皇帝大笑,上前拍拍欲仙的肩膀道:“丞相,明日就靠你啦!”
欲仙恭谨道:“陛下放心,臣定当竭尽全力!”他没有从随驾的人员里看到菊妃和小皇子,一时觉得奇怪,却也没多想,只当他们缀在御驾后头了。
此时已是黄昏时分,营地里传来了阵阵饭菜佳肴的香气。虽然皇帝茹素,但既然有这么多达官贵人在此野营,自然是要好生款待的。
百官挤在一起坐了小半日的车,各自都是有些疲累,闻到香气,顿觉食指大动,都巴不得马上入营帐休息。
正此时,负责此间营卫的张绍民匆匆上前回禀道:“启禀陛下,营地外有客来访!”
“有客?”皇帝惊异,“怎么朕客居于此,还会有客造访呢?是什么人?”
张绍民抬眼瞧了一眼欲仙,欲仙被他看得莫名其妙。
张绍民道:“皇上,来人是欲仙丞相的弟子,也是其他地方的九品官身,说是发现了祥瑞,特意来献给皇上的!”
皇帝也朝欲仙看过去,见他仍是一脸莫名,自己也是诧然,便开口道:“带过来吧——”
众人只好杵在营门口等着贵客莅临。
待诸位舵主上前来,人群中传来几声笑。
其中天香公主银铃般的笑声格外令人注意。
皇帝看到来人的模样和打扮,一时也是乐了:“这些人是?”
“这些人——确实是臣的弟子——”看到自己部下,欲仙颇有些尴尬。
皇帝忍住笑意,再看了看众人赤橙黄绿的衣着和五颜六色的头发,捻须斟酌了下词句道:“你这些弟子的穿着,实在是鲜艳得很啊。”
欲仙大惭,垂首不语。
皇帝很给欲仙面子,客气地对众舵主道:“你们见朕所为何事啊?”
穿着一袭儒衫的江左舵主出首上前道:“臣等归乡路上看到了一只白虎,特意擒来献给陛下。‘王者德至鸟兽,则白虎动’,值此接仙良时,居然有此吉兆,可见陛下德行昭昭,天地动容!此次大祀定然迎得上神,臣等恭祝陛下龙精虎猛万万年!”
“哦?”皇帝精神一振,“带上来瞧瞧!”
立时就有人抬了铁笼子过来,里面赫然正是一只白色吊睛猛虎。
虽然那老虎身上血迹斑斑显见得受伤不轻,但毕竟是活的老虎,虎威犹在,笼子落地之后大吼一声,声震山林,听得众人都是骇然。有胆子小的,已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
天香虽是没腿软,但盯着那白色猛虎眼都直了。忽的眼前一黑,她还以为是自己晕了,待醒过神来,才看到是冯素贞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自己身前。
皇帝浑然不怕,大喜道:“祥瑞,果然是天降祥瑞啊!”欲仙这才转耻为喜,奉承道:“白虎降世,天降祥瑞,陛下之福!”
皇帝大笑,对江左舵主道,“听你说话条理分明,是念过书的?”
江左舵主斯文道:“臣年轻的时候考过秀才。”
皇帝赞道:“好好好,你们献祥瑞有功,便留在此间,朕要赐宴!”说罢,便带着众人入营去了。
看到力夫们把那白老虎搬走了,天香终于松了口气,这只白虎可比她两辈子见过的都要凶悍。她见冯素贞仍是出神,忙推了她一把:“你在想什么?我记得你上次在假皇宫里可是胆小如鼠,怎么现在如此勇猛?”
冯素贞笑了笑:“我在想,莫非真的是要天下大变了,怎么白虎这么多?”
“啊?”天香不解。
“这燕山前阵子不是出了白老虎?”
天香回想了一下:“是啊。”
“若是白虎随处可见,哪里还称得上是祥瑞?”冯素贞摇了摇头,“这一只,和前阵子出现的那只,恐怕是同一只吧。”
冯素贞继续道:“我听说欲仙帮的这十二位舵主都是往南边走的,却抓到了北边的老虎,着实有趣——”她疑虑地蹙起了眉,“只是不知,是白虎穿城过巷地跟着他们往南边去才让他们给抓了,还是说,他们专程绕回这北郊来抓这白虎。”
冯素贞自顾自地说了半天,发现身边无人搭话,不由得朝天香看去,却发现身边无人,目光移动,才看到天香径直朝着造饭的灶间奔去了,顿时收了声——天香这是饿了不成?
天香一边故作新奇地东张西望,一边心里埋怨:这张绍民办事忒不周全,献个祥瑞也好歹献个冯素贞不会起疑的啊!她转念一想,又理解了张绍民,想来他本就觉得此事瞒不住冯素贞,日后迟早是要与其细说的,这才没有细加处理。
众人入营暂做安顿。
欲仙匆匆来寻众舵主:“你们怎么来了?”
众人道:“特为帮主献祥瑞而来。”
欲仙问道:“你们手下的那些人呢?”
江左舵主道:“都留在营地外了,尚不知如何安排,还请帮主示下。”
此时外间忽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女声:“欲仙丞相可在里面?”
欲仙见来人寻他,也是无暇多言,只好道:“你们当心着点。”又对随他一道来的金亢龙道:“今日陛下开怀,或许会邀他们同上接仙台。你且去找张绍民,让他给分舵的兄弟们安排下住宿,你也陪着同往,明日你就别登接仙台了,在山下看顾着些。”
“这……”金亢龙不情愿,但只能无奈领命。
众舵主心中同样有些不悦,真当我等分舵之人是三岁小孩不成,还需人看着。有些心思狭隘的,想到金亢龙身为御前带刀侍卫,一时又想到帮主待自身与那五大护法的亲疏之别来。
欲仙转身出了帐,怪笑道:“公主娘娘找本官何事啊?”
天香盛气问道:“那人在哪儿?”
“公主真是个孝媳啊,”欲仙嘿然一笑,指了指身后一个道士打扮的人道,“你的老公爹在这儿呢!”
天香一惊,仔细朝着那胖道人看去,看到的却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那道士向着她“啊啊”喊了两声,眼里落下泪来。
天香看清了他的眼睛,确认了他的身份,一时怒不可遏:“你对他做了什么?”
“公主放心,这是我的护身符,我自然是要随身带着。我只是给他化了化妆,暂时麻了他的喉咙,”欲仙笑道,“待事成之后,定然把一个活蹦乱跳的还给你。”
天香愤然捏了捏拳,好容易才压住了怒气,对冯少卿柔声道:“你放心,你们都不会有事的。”
冯少卿“啊啊”两声,擦了擦泪,朝着天香点了点头。
欲仙见状,又说起了怪话来:“哟,这样你俩都能说得上话儿,还真是心灵相通啊。胖道人,待会儿陛下赐席,我们是同个帐子,你想不想见见你那女儿啊?”
冯少卿又激动了起来。
天香怒道:“欲仙!”
欲仙笑道:“好好好,本官暂时装上一会儿‘哑巴’。”
天香瞪了他一会儿,方才道:“我们一起去大帐。”
天色须臾转黑,晚间各帐赐席,因众舵主献祥瑞有功,特赏与皇帝同帐共食。
冯素贞觉得这一顿饭吃得稀奇古怪,席间多出一堆毛发五颜六色、穿着奇装异服的江湖人士也就罢了,欲仙身后站着个不会说话还浑身发抖的胖道士,给自己倒酒的小太监两次碰洒了自己的杯子还拼命低着头,身旁的天香更是神色飘忽,异于平日。
只有太子仍是一如既往,拉着冯素贞聊起了接仙台的建制来,他有些遗憾:“可惜宋先生这几日身子不适,回了九门提督府休息。我上次听了你们的话,新做了有趣的物事想给他看呢……”
席间皇帝和江左舵主闲聊开来,得知这五颜六色的众舵主虽说看着有些可笑,却是暗合了五行阴阳天干地支的路数,不由得大为惊奇,果然邀了他们同登接仙台。
欲仙也于席间得知菊妃娘娘称病,连同小皇子一道留在京城,并未随驾而来。他心中狐疑,但眼下也来不及回城探问,便暗自传令金亢龙,让他明日一早回京查看,最好能赶在仪式结束前将小皇子带上接仙台。
翌日需得早起,众人饭后便各自回营早早休息了。
江左舵主今日十分开怀,一想到席间皇帝对自己的连声夸赞,只觉得自己前半生读的书今日终于都派上了用场。他喝多了酒,摇摇晃晃地去了茅房出恭。
正放水间,有人在他耳边吹了声口哨。
他打了个战,立时尿不出来了。
他转头一看,是一袭卫兵打扮的东方胜笑嘻嘻地看着他。他连忙收刀入鞘,理了理衣服,赔笑道:“小侯爷——”
东方胜道:“有件事要托你明日一早去做。”他附耳上去,如此这般地说了一番,江左舵主听着惊心,面色变了几变。
江左舵主犹豫道:“若是那人不信我怎办?”
东方胜道:“简单,你且把这个亮出来就是——”他将黑铁令拿出来,江左舵主眼前一亮,忙伸手来接。
东方胜却缩回了手:“——你先把手洗了再说。”
冯素贞正和天香回帐路上,路过一行卫兵,冯素贞忽地一个驻足,四处张望起来。
天香疑道:“怎么了?”
冯素贞怪道:“我好像看到了单世文那小子——他怎么会在此处?”
天香清了清嗓子:“对啊,他此刻应该在天津呢——你应该是看错了。”
冯素贞挑了挑眉,没再深究,和天香一道回了营帐。
公主驸马自然是同个帐子,直到挑开帐帘的一刹那,冯素贞才意识到一件事——
她二人又得同床共枕了。
自从她上次病倒,庄嬷嬷始终谨记御医的叮嘱,顾念着驸马的“阳虚之症”,让她二人分房而睡。
饶是如此,自从醒觉自身情愫之后,冯素贞已多了不少个难眠之夜,今夜若是同床——这还怎么睡!
进了帐,冯素贞外衣都没解,就目不斜视地到了桌边,规规矩矩地坐下,翻过桌上茶杯给自己倒茶。天香却是环视周遭,搓了搓手,咕哝了声:“有点冷啊……”
此次跟着二人前来的只有桃儿,闻言即刻道:“公主,帐子里是比咱们府里要冷些的,眼下只有这几盆火炭,不像咱们府里有地龙。公主待洗漱后钻进被褥里,就没这么冷啦!”
“凑合一夜吧。”天香认命,垂眉耷眼地凑在冯素贞身旁坐下。
冯素贞局促地塞了一杯热茶给她放在手里捂着,对桃儿道:“桃儿,多拿几个汤婆子把被子里暖一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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