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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值隆冬,群山环绕的燕山山脉之中,一片草木凋零,行走其间,不多时,便被冰凉的晨露浸透了厚重的衣衫。
燕山高达千丈的主峰东南侧,有一座峰顶平阔的山崖与它紧密依偎,而接仙台的选址,正在这处山崖之上。其坐北朝南的山形宛若御座,又有高高的主峰替其挡住了呼啸的西北风,难怪皇帝当初一眼便将其看中了。
数千民夫工匠正在初冬的清寒里热火朝天地修建着接仙台,因为形制大变,此间已经不止是造台,更是在这平阔的山顶上,修出了一座城来。
因着前期准备周全,山中又有足够的木石,不过短短几日的工夫,已经堪堪可以看出整个的形制了。
主峰对面的山头上站着几个人,正认真眺望着接仙台的营建。
这其中唯一女装打扮的自然是天香公主,她面上微微着恼:“如此大的工事,你们还真是能瞒。也不知那欲仙修接仙台的愿望落了空,在冬至日那天,会使出什么样的手段来诓骗父皇?”
冯素贞正色道:“所谓的手段,就是不断重复自己擅长的东西,想一想寒衣节那天的情形就知道了。料想冬至那日,欲仙可能又会请出什么假仙来。寒衣节他已然在假借什么清华上仙质疑太子殿下的储君资格,恐怕,冬至大祭他会变本加厉。再加上那日的太白经天之语,我揣测着,他是想借着仙人之口改立太子啊!”
张绍民接口道:“正是如此。不过我现在执掌京营,这燕山上下我会严密搜查,此地我已了如指掌,不会给他任何可趁之机!呵,我可不信他真能招来凭虚御空的太上老君、太白星君。就是招来了,我也会让这两个假仙现了原形!”
天香低头暗忖,前世的时候,欲仙是寻了人假扮成太上老君打算赐丹药给皇帝的。
前世此时间,太子不但不知所踪,而且木人石心一般对着自己的责任毫无觉悟。
当时众人手中无兵无权,阻不了欲仙帮的攻势,只得将计就计,在接仙台上假扮王母娘娘下凡来训斥皇帝。也多亏了张绍民在接仙台附近抓到了装扮成太上老君的人,才使得天香他们的李代桃僵之计奏效。
料想今世,此事更好经营一些。
今世的接仙台完全掌握在天香等人手中,太子更成了这接仙台的总督工,也不似前世那般逃避懦弱,而是已然有了责任感,不再是待人安排的鱼肉。
故而天香也认同张绍民的这一重想法:只要在冬至当日,欲仙招不出神仙来,便足以让他一切的图谋付之东流。
天香想通此中肯綮,便也不赘言预测那欲仙的行事,不屑道:“他能请来什么鬼东西?真正的太白星君是咱们宋先生!”
太子感慨道:“宋先生,父皇此次如此信我,多亏了你。若不是他信你,怕是也不会让我来造这接仙台。”
宋长庚燃起了烟叶:“取信于人,并非难事,只要你在一件事上让他信服了,他就容易对你的其他方面同样信服,”他把头转向身侧穿着黑色裘衣的冯素贞,接着说道,“驸马设计得精巧,他教我在和皇上清谈之时,将本心隐藏,侃侃而谈,循循善诱。在皇上初问我炼丹之术的时候,我虚实相间地把炼丹术和他掰开来讲,让他相信了我于这修仙炼丹之术也是有造诣的。这才对我更为信服。”
“当然,这只是些小道,皇上才不是那等只会听漂亮话的人。你想想,这沙盘,这做模件的模具,都咱们耗费了月余的精力才设计打造出来的。那新接仙台的图纸,也是我在宣大巡边的时候点灯熬油地琢磨出来的。那妖道随便画的一个样子货,空口白牙地一心只知道搂钱弄权,哪里能想到这最实在的事情上面去?”
张绍民笑了:“太子,宋先生在跟你讲大道理呢。”
太子听得懵懵懂懂:“先生的意思我好像明白了些。这人啊,若想成事,既要有油滑的技巧,也要有真才实干。”
宋长庚笑了笑:“太子说的不错,却是要反过来讲,要先有才干,再有技巧。”
太子连连称是。
天香没有接话,她是这里最后一个知道冯素贞和张绍民谋划的人,当真看到整个接仙台的工事时,心里的惊诧较先前更甚。她回想了一下之前在怀来的时光,狐疑道:“哥哥你那时候不是一直在研究火器的图纸吗,难不成也是一直是在诓我?”
太子看了眼冯素贞,期期艾艾道:“妹夫说,不让我……”
冯素贞抢白道:“公主想多了,那时接仙台的新建制主要是宋先生在弄,太子也确实是在研究火器。”
天香给了她一个白眼。
张绍民解围道:“公主,你看看此处的地形。”
天香不明就里,朝着山下望去。
接仙台的新址背靠主峰,眼前则是一处峡谷,此间一直以来有人迹通行,看得出一条路通向四通八达的远方。
天香福至心灵,猛然意识到:此处控轭南北,是燕山锁钥,兵家必经之地:“你们……这是给京城修了个北大门?”
冯素贞笑道:“太子那时候研究的火器,就是为了装备这座居高临下的接仙台的。既然陛下圣心难以阻挡,就不如变废为宝,让这接仙台,成为有用的所在。”
见天香还是朝自己翻着白眼,冯素贞只得直说:“主要是我也是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这用来接仙的荒唐台子,能不能改成守城的堡垒,这才一直没和你明说。我也没想到,宋先生不但把它改出来了,还真的选出这样一块风水宝地来,也真的劝动了皇上。”她有些动容地向宋先生深施一礼,“多亏了先生,才让我不至于在公主面前丢脸。”
天香见状也不好再不给她面子,也陪着她向宋长庚施起礼来。
宋长庚摇了摇头,又点起一袋烟,慢慢道:“公主,驸马,是我应该谢你们才是。”
“我年轻时心高气傲,在白身的时候写过洋洋洒洒的治国策,一心想呈给当时的皇帝。后来,我才想明白:那么多读书人,那么多一朝越过龙门去的寒门贵子,哪一个不比我的见识强?哪一个不比我的思路活络?我写的那么多治国方略,从屯田到军政,桩桩件件手段,他们哪一个想不出来?但是,就是推行不下去,不是他们愚鲁,而是不愿去想,不愿去做。而我,一个白身的读书人,又没有这个权力去做。这名利场上,关系复杂,盘根错节;那些达官贵人,口口声声百姓苍生,却是争权夺利,损公肥私。”
“我想通之后,也心冷了,这才开始写这《天工开物》,只记述钻研这不用去算计人心的实学,再不求闻达于诸官,只求一展所长,不负所学。太子啊,所谓功业,也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罢了。”
冯素贞心有所感,感慨道:“故君子和而不流;强哉矫。中立而不倚;强哉矫。国有道,不变塞焉;强哉矫。国无道,至死不变;强哉矫——先生有这份匡国济世的抱负,不愧为真君子。”
她转脸对太子道:“做儒学也好,做实学也罢,殊途同归,都能够达到兼济天下的目的。太子,你应该晓得,和李后主宋徽宗的荒唐行径不同,你的爱好和你的太子之位并不冲突,反而,正因为你是太子,你才能将你的爱好钻研到极致。”
太子若有所思地望着对面的接仙台,很是认真地道:“我觉得,或有一日,我的木鸟能在那接仙台上飞起来。”
众人笑。
宋长庚和太子因着监工的缘故俱是留在北郊起居,张绍民为着保护他们也是常驻此处。毕竟是隆冬时节,山中如此动工,惊动了不少冬眠的野兽。
张绍民在此间巡卫,竟是比在怀来还要认真些,所幸,并未出现野兽伤人的情形。
张绍民将天香夫妇二人送上马车,还拨了一支卫兵给她们。
“张大人何至于此,”冯素贞有些意外,“我们有这些府兵就够了。”
“驸马有所不知,”张绍民肃然道,“前几日有民夫声称在林中见到了白色的老虎。”
冯素贞倒抽了口气:“老虎?此地人迹通行,燕山已多年未见虎患,这时间出现了老虎,还是白色老虎,这……实在是不巧。”
天香怪道:“白老虎怎么了?”
张绍民叹道:“白虎算是异象,若是抓住了还好,抓不住,恐怕就有的说了。不说欲仙,便是御史台就能随口编出不少说词来拿捏皇上,”他又道,“不过,驸马公主不必担心,我压下了这消息,专门拨了人去打虎。太子有今日,乃是历经了千难万险,又怎么能随随便便被老虎给叼了?”
三人又闲谈了几句,见天色不早,便就此分别了。
望着身后大兴土木的架势,天香忽地心有所感,向冯素贞问道:“你说,宋先生和刘丞相,哪个更值得你尊敬呢?”
冯素贞想了想答道:“他们都是这江山社稷,不可或缺的人。”
天香无话,朝着窗外连绵起伏的山脉看去,隐隐从萧索的林间看到了觅食的野兽,顿时放下帘子,回到车中坐定。
冯素贞笑道:“公主怕遇到老虎?在妙州的时候,不是挺英勇的?”
“妙州那老虎是没了牙的,这里的老虎可是牙尖嘴利还饿着的!”天香缩了缩肩。
冯素贞笑了两声,下意识地拍了拍天香的手:“别怕,有我在,老虎吃不了你——”
天香一怔,扭头去看冯素贞,却看到她把脸别到一旁,似乎在端详车厢内壁的纹路。
前面赶车的单世文却是搭话道:“驸马说得对,公主放心!老虎先吃了驸马就饱了,不会吃公主的。”
天香大乐。
冯素贞忍不住道:“怎么不先吃你呢?”
单世文道:“老虎是百兽之王,精贵着呢!驸马爷面如冠玉、细皮嫩肉,一看就好吃,公主你说是不是?”
冯素贞脸上一红,天香却是不乐意道:“你这意思是老虎会嫌弃我?”
单世文道:“公主是凤子龙孙,可比老虎厉害多啦!”
天香怎么听都觉得不对劲儿。
许是因白日里在山间吹了吹冷风,夜里冯素贞居然发起了风寒,牙疼喉涩又浑身发寒,人也萎靡了些。
天香顿时急了:“我去叫太医——”
“不用——”冯素贞情知自己是近来思虑太重才影响了身体,忙支撑着起了身,“公主忘了,我自己就是半个大夫。我就是近日来心弦绷得太紧,猛然一松,就叫风寒侵了体。不妨事,我一会儿自己开个方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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