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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这样的红斑,一般会是什么损伤呢?”杨大队说,“挫伤吗?”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也不能确定,这样的腐败现象、这样的损伤形态,确实是我之前没有遇到过的。
在确定死者尸表没有开放性的创口以后,我决定解剖尸体看看,尸体上这些红斑,究竟是些什么东西。
当我的手术刀划开死者的胸腹腔的时候,我感觉刀尖有些阻力。
“这感觉不对啊。”我说。
杨大队接着我切开的刀口又划了一截,点点头,说:“是皮下组织和肌肉有些变硬的缘故吧。”
和外科医生一样,法医也是讲究“手感”的,虽然说不出杨大队的分析究竟对不对,但是刀尖感觉的异常引起了我的注意。
“可是,腐败不是会使软组织变软吗?”我说。
杨大队摇摇头,说:“先正常解剖看看。”
我们一刀一刀地将尸体的皮肤、皮下组织和肌肉分离开来。尸体的内脏看起来倒是没有异常,腐败的迹象的确存在。死者的颈部、颅脑和内脏都没有明确的损伤,也找不到明确的窒息征象。
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我们还没有发现死者的死因究竟是什么。
我满心疑惑地用“掏舌头”的方法取出了死者的喉部以及食管、气管。我们在死者的舌根部,发现了大片的黄斑。
“这是什么?溃烂?”我问,“腐败的话,是不会导致这样的情况出现的。”
杨大队点点头,迫不及待地剪开了死者的气管和食管。气管和食管壁整体显得非常红,内侧的黏膜仿佛都出现了溃烂一般的黄斑。
“这孩子会不会有病啊?”杨大队说。
我摇摇头,说:“结合案情调查,显然是排除了这种可能。”
说完,我沿着食管剪到了胃,沿着气管剪到了肺脏。整个剪开的创面,都呈现出溃烂一般的表现。胃里有一些液体和少量食糜。食糜呈现出咖啡色,胃壁也可以看到溃烂面和密密麻麻的出血点,可想而知,这是在死亡前出现了胃出血的情况。
这样的尸检结果让我顿时没了主意,这是什么原因导致的?我一边用手指在尸体上滑动,一边陷入了沉思。
随着我手指的滑动,尸体胯部的一大块表皮脱落了。
我顿时想通了。
“不可思议!”我说。
“怎么说?”杨大队好奇地看着我。
我说:“在高温死的分类中,有一种死亡叫作烫死。”
“高温液体或者气体导致的死亡,也叫汤泼死。”杨大队的理论功底还是很硬的。
我点点头,说:“这种死亡极为少见,你还记得死亡征象吗?”
“主要还是表面皮肤的红斑、水疱以及充血、炎症反应。”杨大队说,“严重了,就会因为蛋白质受高温凝固,而细胞坏死。”
“对。”我说,“一般这样的损伤很容易被看出来,就是因为表面的红斑、充血和水疱。但是,如果尸体腐败了,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你这样一说,还真是。”杨大队说,“我们看到尸体的时候,尸体的部分表皮就脱落了,我们一直认为是腐败导致的表皮脱落,其实并不是。尸体脱落了表皮,暴露出充血、炎症反应的真皮层,所以会看到大片的红斑。我们总认为烫死的尸体,水疱和红斑是相辅相成的,但腐败了就不一样了。”
“还有刀尖的阻力。”我说,“这是因为皮下组织蛋白质凝固坏死而导致的,我们的手感告诉了我们这一个事实。下一步,我们可以通过软组织的组织病理学检验,明确死者皮下和肌肉组织凝固坏死、有炎症和出血反应,从而确定死者就是生前烫死。”
说完,我取了一块死者胸部的软组织,塞进一个塑料瓶里,用福尔马林浸泡后,交给一名技术员,说:“明天一早送省厅组织病理实验室,让方俊杰科长做个切片。”
“可是……”杨大队捏了捏死者的四肢,说,“这烫伤面也太广了吧?”
我点点头,说:“从死者气管、食管里的大面积溃烂面看,可以肯定,他是整个儿掉进了沸水里,所以吸入、咽入了高温液体导致了呼吸道、消化道溃烂以及胃出血。”
“什么?”杨大队瞪大了眼睛,“你……你是说,他被煮熟了?”
“也不至于。”我说,“如果真的是软组织全层都凝固坏死了,那么腐败也就不会发生得如此之快。而且,他的内脏器官也都还好。”
“反正也和煮熟了差不多。”杨大队惊出了一头冷汗。
“既然烫伤程度不那么严重,而且小孩子完全没有自救能力,那么,他是怎么脱离沸水的呢?”我问。
我和杨大队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聚焦到了一旁的操英华尸体上。
细看,操英华的躯干部腐败程度和杨永凡还是有区别的,形成巨人观的现象更为明显,但表皮脱落的迹象却没有那么明显。很显然,操英华并不像杨永凡那样“被煮熟了”。
通过尸体检验,虽然尸体表象有着不同,但内部器官却是惊人地相似。操英华的内脏器官也没有损伤的征象,但是气管和食管内却充满了溃烂面,胃内也有明显的出血迹象。
“怎么会这样?”杨大队说,“她不可能掉进沸水,但呼吸道、消化道内为什么会有热液进入?”
我闭上眼睛回忆了一下,一个物件突然钻进了我的脑海。
我拿起操英华尸体的双手,说:“你看,她的双手,还有口鼻部、颈部都存在明显的红斑。”
说完,我用手术刀切开了尸体的前臂软组织,说:“你看,这里的情况,和小孩尸体的一模一样!”
话刚落音,窗外一道光束闪了一下我们的眼睛,随即,技术员小骆大大咧咧地走进了解剖室,跟着他的,是抱着肩膀的林涛。
“哎?你怎么来了?”我笑着问林涛。
林涛四周打量了一下,说:“真想不通,为什么要把解剖室建在这鬼地方。”
“鬼地方?”我在第一个字上加了个重音,说得林涛打了一个寒战。
“我们勘查结束了。”小骆说,“完全没有外人侵入的迹象。你们呢,死者咋被杀的?”
“被煮熟了。”杨大队说。
“你别吓我。”林涛叫道。我感觉他的头发都快竖起来了。
“确实是被煮熟了。”我补了一句。
林涛显然是真的被吓着了,颤抖着说:“谁这么残忍!”
“忘了我们今天早晨在办公室讨论的话题了吗?”我说,“凡事不要先入为主,凡事不要被表象蒙蔽了眼睛。”
林涛颤抖着想了想,说:“你是说,自杀?”
“呵呵,我说的是死亡方式。”我说,“还是我来问你吧,现场是不是没有发现外人的足迹或者指纹。”
“没发现。”林涛说。
“现场厨房有个小板凳,是不是上面有小孩子杨永凡的足迹?”我接着问。
林涛点点头。
“现场厨房灶台上的那一口大锅,里面是不是全都是水?”
“是。”
“现场厨房门口有一把瓢,那把瓢上,是不是只有操英华的指纹?”
“你怎么知道的?”小骆叫道。
我微微一笑,说:“现在我来和你们说说案发的过程。操英华在家不仅要带孩子,还要收拾屋子,因为她有一个较为懒惰的儿媳妇。操英华把孩子放在院子里玩,自己在仓库里收拾山芋。两岁的孩子嘛,不知道危险,而且自己也具备了爬高上低的能力,所以他踩着板凳爬上了灶台,弄翻了锅盖,掉进了沸水里。”
“真的是煮熟了。”林涛不停地用手搓着自己的臂膀。
“也不至于煮熟了。”我说,“听到了这样的声音,操英华慌不择路地跑到厨房,从沸水里捞出了孩子,留下了她手上的损伤。可是,你们知道的,烫伤的人,外表很可怕的,表皮一块一块地脱落,全是红斑和水疱。”
我故意用低沉的声音讲述,林涛慢慢地挪到小骆身边。
“看到这样的情形,别说救不回来了,就是救回来,这孩子也没法过正常的生活了。”我说,“所以,操英华一时悲恸,舀了一瓢沸水,倒进了自己的嘴里。所以,瓢上有指纹,尸体消化道、呼吸道,以及口鼻、颈部周围有烫伤。”
“这太恐怖了。”林涛颤声说道。
“你这样分析的话,几乎把所有的损伤和痕迹都解释了,很合理。”杨大队说,“不过,死因呢,怎么下?”
我说:“烫死的死因有好几种。第一种就是大面积损伤导致的创伤性休克;第二种就是剧烈疼痛导致的神经源性休克;第三种是高温导致细胞内脱水,从而导致低血容量休克。总之,就是休克死吧。这是孩子的死因。”
“可是操英华不应该休克死啊。”杨大队说。
“对,她不会。”我说,“一般灌入热液,也不至于立即死亡。但是我刚才重点看了她的喉头,是完全水肿的迹象,而且尸体又有窒息征象,所以我认为,她是因为喉头部烫伤水肿,从而阻闭了呼吸道,窒息死亡。”
“你分析孩子是自己玩耍的时候,不慎掉入水锅,这个从我们痕迹的角度看,完全成立。”林涛好像缓过来点儿,说,“但是,操英华为什么不能是被人强迫灌入热液而死亡呢?”
“第一,你们说了没有可疑足迹。”我说,“第二,最关键的是死者并没有约束伤和威逼伤、抵抗伤。用武力强迫别人喝下沸水,
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第三,现场唯一能盛装沸水的容器就是那把瓢,你们也看了,只有操英华一个人的指纹。第四,从祖孙血缘来看,操英华完全具备自杀的心理动机。”
“可是,地上没水啊!”小骆说。
“都几天了!还不干了?”杨大队白了小骆一眼。
小骆吐了吐舌头,挠了挠后脑勺。我笑着说:“这也就是我确定是沸水,而不是沸油的原因。”
“不是案件!太好了。”小骆说,“这案子可以结了吗?”
“不可以。”我说,“疑惑还是有的,王壮英,去哪儿了?”
话音未落,我们的眼睛又被窗外的车灯给闪了一下。
“王壮英找到啦!”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陈诗羽走了进来,身后两名侦查员合力提着一个尸体袋。
“她死了?”我问。
陈诗羽满身灰尘,脸上还黏附着几块污渍,这和她平时光鲜的外表迥然不同。
陈诗羽点点头,说:“林子太密了,要不是有狗,我们肯定找不到。”
“是警犬发现的?”我问。
“哪是?”陈诗羽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警犬进了林子就罢工了,完全找不到北的样子。倒是附近老百姓带着一条中华田园犬配合我们进了山,很快就找到了这具尸体。他们都说,警校的不如招干的。”
我完全笑不出来,案件仿佛重新蒙上了迷雾。
我的解剖服还没有脱下,直接拉开尸袋,露出了一尸袋的白骨。白骨有些地方白森森的露出骨质,有些地方还粘着一些肌肉组织,甚至有些肌肉组织上还留有一些衣物残片。
白骨的陡然出现,把林涛吓得叫了一声。
陈诗羽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骄傲地说:“我和你学了,看骨盆下面的夹角,角度大的是女性,这就是个女性。不过,为啥只有两三天,就腐败成白骨了?”
“腐败程度也不是那么严重。”杨大队说,“肌肉纤维都还看得清楚,成白骨的原因,不是腐败,而是山里野兽的撕咬。”
林涛又叫了一声。
我拿起死者的一侧髋骨说:“小羽毛有进步,确实是个女性。但是,你还没有学到家。这具白骨的耻骨联合面已经成了焦渣状,说明年龄已经很大了,肯定不是30岁出头的王壮英。”
“啊?不是?”陈诗羽顿时泄了气。
“看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啊。”杨大队叹了口气,说,“不过,我们山里倒是经常有精神不好的人走进去死掉的,也有没子女的老人,自己走进山里‘回归自然’的。这种状况的未知名尸体,倒也常见。”
“那我们?”我指了指白骨。
“我们还是专心在这个案件上吧。”杨大队说,“这具白骨交给我们第二勘查组进行调查,找到尸源的话,不就好了吗?”
一股困意涌上来,我打了个哈欠,说:“也好。”
案件的基本缘由已经清楚了,对于查找王壮英的下落,我们这些负责现场勘查任务的技术人员也帮不上什么忙。虽然王壮英没有找到,案件似乎还存在着疑点,但我依旧建议大家回宾馆休息,等找人的工作有了眉目,再行分析。
回程的车上,我简要地把现场勘查和尸体检验的情况,向陈诗羽做了介绍。从她由红变白的面色上,我可以肯定这个丫头也被吓着了,不是被我的介绍,而是被她自己的脑补吓着了,吓得还不轻。
一个熟了的人,听起来确实很可怖。
4
第二天一早,陈诗羽肿着双眼,继续参加了搜寻王壮英的队伍,看来她是真的吓得一夜没有睡好。林涛有些担心陈诗羽,跟她一起进了山。
而我们在赶到县局的时候,得知孙闲福昨晚在一个赌场里被警察找到,还连累得那家地下赌场被“抄”了家。
被带回来的孙闲福开始并不承认认识王壮英,随后又承认认识王壮英,但否认自己最近和她联系过。接着,他又承认了王壮英在25日晚上来找他,但并不交代找他后做了些什么。最终,在警方强大的审讯攻势下,他交代了25日晚上发生的事情。
王壮英在婚前,一直和有妇之夫孙闲福保持着不正当男女关系,直到结婚后,被操英华看得比较紧,才不得已减少了联系的频率。25日晚上,王壮英突然打电话给孙闲福,显得有些失魂落魄。王壮英有些反常地在晚上出门,还约定在一个小宾馆里见了面。
王壮英结结巴巴地介绍了事发的情况,显然被吓坏了。从孩子全身水疱的情况来看,有着一定生活阅历的王壮英知道,他是不慎跌进沸水里,被烫死了。而操英华此时也没有了生命体征。自己去打麻将这一事件,势必会成为丈夫杨少业秋后算账的理由。这两个对丈夫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同时死亡,自己还有一定的责任,王壮英一时没了主意。
对孙闲福来说,如果此时他陪着王壮英去报警,就有可能暴露他和王壮英的不正当关系,导致他的婚姻破裂,而他的妻子给了他全部衣食住行玩的开销,他不可能离婚。所以孙闲福劝王壮英先把此事婉转地告知她丈夫,等她丈夫回来,再做定夺。这样,他自己自然也可以完全置身事外。
同时,孙闲福还为王壮英想好了托词,说是操英华支使她去买东西,回来就这样了,以此来脱责。
在孙闲福的反复安慰下,王壮英给杨少业打了电话,并且和孙闲福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孙闲福送王壮英回到村口后,独自回家。
“没了?”韩亮听完侦查员的介绍,说,“那他说的是实话吗?他不知道王壮英去哪儿了吗?”
“这个可以证实。”侦查员说,“按照他的供述,我们找到了那家小宾馆,调取了视频。同时,也走访了他的一个亲戚,确认了他26日一早就回到了家里,然后去亲戚家打牌,最后和亲戚一起到了那家地下赌场。”
“又断了一条线。”我说,“现在就寄希望于搜查组,能找得到王壮英了。”
“应该是找到了。”杨大队从门外跑进来,气喘吁吁地说,“跟我进山吧,这次应该错不了。死者的衣服和王壮英失踪前的衣着,一模一样。”
在沿着崎岖山路艰难前行的同时,杨大队和我们介绍了寻找到杨少业的情况。
“什么?杨少业也找到了?”我拄着一根树枝,感觉自己像是披荆斩棘的开荒者。
“我们的民警赶到了杨少业在上海打工的工厂,发现杨少业居然还在上海。”杨大队说,“我们的民警当时也很奇怪,家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他居然不赶回去!”
“是不是王壮英当时没有说具体?之前孙闲福不是说让她婉转地说吗?”韩亮身体素质比我好多了,走在前面问道。
杨大队说:“对,就是这么回事。杨少业说,25日晚上,他很累,已经睡觉了,王壮英打电话让他回家,也不说是啥事儿,他就应付地说明天回。第二天他休息,所以一觉睡到了中午,再打王壮英的电话,已经关机了。他认为王壮英是没事儿找事儿,就没在意,也没回去。”
“说的话查实了吗?”我问。
“那个孙闲福不是能印证电话内容吗?”韩亮说。
杨大队说:“王壮英打电话的时候,孙闲福怕电话那头听到异响,所以躲在卫生间没出来,也没听到说的具体内容。挂了电话,听王壮英说,杨少业明天就回来。对于杨少业工厂的调查显示,26日杨少业确实休息,27日他也正常上班了。”
我点了点头,看见远方围着一圈警察。很不容易,我们终于走到了。
因为现场处于深山里,所以警戒带都省了。
陈诗羽正坐在现场附近的一棵大树底下,靠着大树打瞌睡,身上盖着林涛的警服外套。林涛则在尸体旁边转来转去。
“你看,上吊了。”林涛指了指挂在树上的尸体,说,“真是奇怪,为啥要自杀?这事儿和她有多大关系?”
“是啊,为啥要自杀?”我见林涛正在观察地面,所以不走进中心现场。
“你不是才说过吗,谁知道自杀者的心理会是怎样?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理活动。”陈诗羽被我们的脚步声吵醒,拿着林涛的衣服走了过来,“谁把这衣服扔我身上了?臭死了。”
“真是狗咬吕洞宾。”林涛直起身子接过衣服,“怕你着凉!”
“我还说了,不能先入为主。死亡方式永远不像你看到的那么简单。”我笑了笑说。
尸体被一条军绿色的布绳挂在一棵歪脖子树上,跪在地面。
“上吊不都是要踩板凳的吗?”小骆在一旁插嘴道,“跪在地上怎么吊死啊?”
“缢死是有很多种方式的。”我说,“我们经常见的,叫作典型缢死。还有很多种非典型缢死,比如跪着缢死、蹲着缢死、站着缢死,甚至还有些人趴着缢死。因为缢死的死因不仅仅是压闭呼吸道,导致机械性窒息,还可以压闭颈部两侧血管,导致脑缺氧;压迫静脉窦,导致心搏骤停,等等。”
“你不是说过,缢死一般都是自杀吗?”陈诗羽说。
“确实。”我说,“他缢是很罕见的,因为他缢这种损伤方式是非常难以形成的。不过有个前提,就是要确定死者是缢死。”
我见林涛已经勘查完毕,走近尸体看了看。尸体的尸僵已经缓解,说明已经死亡48小时以上了。从尸体上可以看见的腐败静脉网来看,死亡时间和26日手机关机的情况还是比较相符。
尸表并没有明显的异常痕迹,我拿起死者的双手,也没有看见明显的抵抗伤和约束伤。
“尸体需要进一步检验。林涛,你那边,有什么发现吗?”我问。
林涛拿着自己的衣服正在嗅,被我一问惊了一下,说:“啊?哦!没有,什么发现也没有。这里的地面不可能发现什么痕迹物证。”
我点点头,示意派出所民警可以把尸体放下来送殡仪馆了。
“真是奇怪,这人的心理素质也太差了吧。和她并没有多大关系,就畏罪自杀。”林涛说,“哦,对了,还有个事情。这天气都这么凉了,怎么还会有苍蝇啊?而且,尸体也没有腐败多厉害,为什么会有那么多蛆壳?”
“蛆壳?”我有些吃惊,“在哪儿?”
林涛见尸体已经被装进了尸袋,用手扒拉开尸体原始位置下的草丛,指着里面说:“看,一粒一粒的,白色的,还不少呢!最起码……最起码有二两。”
“二两?”小骆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有你这样形容蛆的吗?”
我蹲下身来,草丛里确实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白色条状物体。我捡起几粒,在手里捏了捏,闭上眼睛思考。
“是不是嘎嘣脆?”林涛调侃道。
我重新睁开眼睛,对林涛说:“你也真是,总是分不清蛆和米。”
“米?”身边的几个人异口同声。
“还记得那一起案件吗?从小孩尸体上弄下来那么多蛆,而且你丫的还用一个碗来盛!”林涛见我们正在穿着解剖服,说道。大白天来到殡仪馆,他显得自然多了。
“记得。”我一边反手系解剖服的腰带,一边说,“你当时说我就像是端着一碗米饭,所以接下来的一个月,我们俩都没再吃过米饭。这次,你又要好久不吃米饭了吧。”
“奇怪了,现场是荒山野岭,怎么会有米粒?”林涛说。
“我知道。”杨大队说。
我笑着抬了抬手,制止了杨大队继续说下去。我说:“等会儿再说,看他们能不能想得起来。”
穿好解剖服,我小心翼翼地把死者颈部的绳套取了下来,把死者的头颅来回转动,观看颈部的索沟形态。
绳套取下来的那一刻,我就看出了异常。
死者的颈部前侧有一些明显的皮下出血,孤立于索沟之外,这些皮下出血的中央,还能看到一些新月形的擦伤。
我用止血钳指了指这些皮下出血和皮肤擦伤,示意林涛照相。又指了指死者颈部后侧索沟交叉的地方,示意林涛接着拍。
“我记得你说过,分辨缢死和勒死,主要看绳套有没有提空。”陈诗羽说。
“对,这要从两者的损伤机制来分析。”我说,“缢死,也就是上吊死,机制是利用自身全部或者部分重量来施加力量到颈部,导致机械性窒息或者脑缺氧死亡。而勒死,是用外力拉扯绳索,让绳索锁闭死者的颈部导致机械性窒息或者脑缺氧死亡。所以,缢死的索沟是不均匀的,受力的地方,绳索受力大,索沟清晰;其他地方会因为受力逐渐减轻而使索沟变轻,最轻的地方几乎看不到,所以我们称之为‘提空’。但是勒死就不同了。因为整个绳索均匀收缩压迫,死者颈部各个部位的受力是均匀的,所以索沟也是均匀的。”
“王壮英颈部的索沟有交叉,各部位都是均匀的,说明她是被勒死的,而不是被缢死的?”陈诗羽说。
我点点头,说:“对,这是一起勒死人后,又伪装成自缢现场的杀人案件。”
“勒死也有自勒和他勒啊。”杨大队说。
我说:“对,只要绳结够紧,自己是可以把自己勒死的。但是这个案件不是。第一,如果自己勒死自己,则尸体应该处于原位,不会平白无故挂到了树上。第二,如果是自己勒死自己,则两只手都要用力,那么就不可能在颈部形成这一个个皮肤擦伤了。”
“指甲印?”林涛说。
我说:“对,这是指甲印!我现在怀疑,凶手是先用掐扼的方式导致王壮英昏迷,然后用绳索勒死,再伪装现场。”
“那就奇怪了。”杨大队说,“凶手为什么不直接掐死后,直接伪装缢死现场?”
“凶手是想把王壮英直接掐死的。”我说,“但是并没有。可能是因为王壮英苏醒或者做了一些无意识的动作,导致凶手进一步施加暴力行为。她颈部索沟具有明显生活反应就是证据。”
“那凶手为什么不把死者掐晕,然后直接吊起来?”杨大队说,“这样不是更加难以被警方发现问题吗?”
“说明对死者施加侵害的地方,离把她吊起来的地方比较远。”我说,“他必须要先弄死她,才方便把尸体运到深山里。”
“可是凶手为什么要这么费劲,把死者运到深山里?”陈诗羽说,“就地弄死,就地伪装,不就好了吗?”
“可能是凶手具有反侦察的能力。”杨大队说,“把尸体拖进山里,延迟发案时间。一旦尸体被野兽撕咬,或者腐败殆尽,那么谁都不知道她究竟是缢死还是勒死的了。”
“那可不一定。”说话间,我已经解剖开了死者的颈部,说,“死者的颈部舌骨大角骨折,骨折断端没有生活反应,说明是死后受力。甲状软骨上角和前侧都有骨折,且都有生活反应。一般掐死只会导致甲状软骨上角骨折,而勒死一般都会导致甲状软骨前侧骨折。这就印证了我们的推断。死者是被先掐、后勒,死后伪装缢。”
“嚯。”杨大队说,“尸体再腐败,骨骼也不会消失。也就是说,即便这具尸体腐败了,我们依旧可以发现疑点。”
“凶手想多了。”陈诗羽说,“越想做出完美犯罪,留下的漏洞也就越多,越会被我们发现痕迹物证。这就叫作法网恢恢,疏而不漏。”
“可是,什么人才会这么费尽心思地去杀害王壮英?”林涛说,“有什么隐情吗?”
“这就要从现场发现的米粒说起了。”我说,“你就不记得米粒的故事了吗?”
“哦!对!”林涛恍然大悟,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把陈诗羽吓了一跳。
“林中尸箱的案子!”林涛说。
“什么箱?”陈诗羽问,“一惊一乍的,说起话来,好像是在写小说。”
“大学的小树林里,发现了一个装有尸体的行李箱。”我说,“那时候你还没工作,所以不知道。这个案子,我们简称为林中尸箱。案子的现场不在湖东县,但是凶手就是湖东县的人。”
“这和哪里人有什么关系吗?”陈诗羽问。
林涛点点头,说:“这里的风俗,说是在尸体旁边撒上米,尸体的灵魂就不能出窍,冤魂就不能找别人报仇。这是一种十分恶毒的诅咒。”
说完,林涛打了个寒战。
杨大队点点头,说:“我们这边确实有这种迷信的说法。”
“那也就是说,凶手怕王壮英的冤魂报复,说明是熟人?”陈诗羽的脑筋转得很快,“可是王壮英的丈夫在外打工,婆婆、继子已死,姘头又没有作案时间,娘家人都离这里老远。还有什么熟人会杀了她?”
说完,陈诗羽又低声补了一句:“以后再也不说‘熟人’了,一说这两个字,我就想到那被煮熟了的小孩。”
我笑了笑,说:“这个案子,必须要结合操英华和杨永凡的死,一起来考虑。我先问一下,从上海到湖东,最快要多久。”
“现在有动车组了。”杨大队说,“动车组两个小时就到程城市了,再有半个小时就能到县里。”
“也就是说,杨少业26日休息的那一天,完全有时间来回并作案。”我说,“你们想啊,杨少业回来后,发现自己的母亲和孩子都死了,不管什么原因,他都有可能迁怒于王壮英,认为王壮英没有尽到儿媳妇和继母的职责。”
“可是,他不掩埋自己母亲和孩子的尸体,任由其腐败,实在有些残忍吧。”杨大队说。
我点点头,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心理活动。杨少业既然知道伪装现场,自然也知道掩埋了尸体,就代表他回了家。为了不在场的证据,他肯定要忍着了。你们还记得我们看现场的时候,我说操英华的尸僵状态不太正常吗?是死亡十几个小时后,尸僵最硬的时候,被人翻动过。”
大家都点头。
“这样想,一切就合理了。”我说,“翻动尸体的,正是第二天一早赶回来的杨少业。他抱住了原本靠在墙根的操英华,见她面部有伤。将操英华放倒在地面的时候,他就已经起了杀意。”
“那么,证据怎么找呢?”杨大队问。
“杨少业以前是不是当过兵?”我问。
杨大队点头。
我拿起摆在一边的绿色绳索,说:“这绳索,就是军人平时用来打包行李的背包带,断端十分整齐,是被锋利的匕首割断的,一般都是军用匕首。”
“有匕首为什么要掐死人?”陈诗羽问道。
“匕首杀人是要流血的。”我说,“那就不利于伪装现场了。”
“明白了。”杨大队说,“我现在命令还在上海工作的同事,立即拘留杨少业,并带着他平时的行李,一起回湖东。”
“只要找到另一截背包带,就可以进行整体分离鉴定,确定勒死人的绳索就是从他的背包带上截断下来的。”林涛说。
我补充道:“还有,现在动车购票都实名制了,查一查他身份证的购票记录,一切自有定论。”
“可以回家喽。”林涛转脸对陈诗羽说,“后天是你的生日吧?我们庆祝一下?”
第二天一早,杨大队就来到了我们住的宾馆,告知我们好消息。
据杨少业交代,他接到电话时,只知道家里出了事,却完全没有想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情。26日早晨,杨少业乘坐最早一班动车赶到了湖东,回到村口的时候,恰巧看到了孙闲福骑摩托车送王壮英到村口,二人举止亲密。
躲在一旁的杨少业已经醋意大发,却没想到回到家里看到的是自己的至亲已然死亡。这种双重打击,让杨少业几乎疯狂。他趁王壮英不备将其掐晕,然后思考伪装自杀现场的办法。正在他切断自己背包绳的时候,王壮英出了一口气。
杨少业吓了一跳,立即用背包带继续勒王壮英的脖子,直到她丝毫没有生命体征。
杀了人的杨少业趁上午时分村里没有行人,悄悄将王壮英转移到山里,伪装了一个缢死的现场,随后忍痛离开湖东,到上海继续装作没有事情发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