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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p; 回忆仍在继续——签字,敲定方案和时间,改变麻生季光的药物治疗来为手术做准备,曾经有那么几星期,麻生家确实沉浸在虚幻的期待里。
但有些奇迹偏偏发生在了不该发生的时候,或者说,不被期待发生的时候:随着月底的临近,麻生季光的身体状况已经被调理到了最适合手术的阶段,只等那个少年——据说叫哉一——停止了呼吸,就能立刻进行手术,而在那之前,脑损伤严重,已经出现积水压迫脑神经状况的哉一的生命体征一直由仪器维持着。他就像一株精心培育的万灵药,被保存在真空罐里,在合适的时候被斩断根须,用在需要的地方。
而事情的变故,就发生在院方和哉一的家长达成意见一致,拔除他身上的仪器设备,使他沉入永久睡眠的那个夜晚,麻生的父母也在场。
那是在一个雨夜,天色晦暗,空气冰凉湿润,雨水滴滴嗒嗒落在窗沿上,像一首能吵死人的儿歌。在被医生引领向特殊病房,去看哉一最后一眼的路上,哉一的父母无声抽泣,为一个生命的逝去,也为亲身骨肉即将被开膛剖肚——尽管这是他们默许的;麻生的父母则默契地沉默着,没有表露出太多情绪,尽管心里多少有一种长子即将脱离苦海的期待和欣慰。陪同的医生更是罕有言语,偶尔职业化的说明和安慰都无可挑剔。
“请进。”医生打开看护病房大门,示意里面的护士可以离开,语气平常地仿佛在接待前来拜访的客人。
病房是单人的。病床就摆在最中间,头两侧的柜子上摆放着各种仪器,连接线像触须那样密密麻麻。两道巨大的淡青色布帘垂向地面,将病人与外人的视线隔开。窗死死关着,能看见黑暗中打在上面的雨水,却没有风。只在病房外的人开门进来时,带起的微风轻轻掀开布帘一角,只见它有节奏地抖动了一会儿,又慢慢停了下来,像是有生命似的。
他们在病床边上站了一会儿,麻生夫妇继续保持沉默;哉一的父母魂不守舍地看着永远无法醒来的儿子,木然地在医生递过去的最后一份有关拔除仪器的同意书上签了字,终于忍不住失声痛哭。
执行这道程序的另一位医生走了进来,将麻生夫妇请出门,留给里面那对可怜的父母最后与儿子相处的时间。
两个人像完成了某项任务那样回到走廊,开始耐心等待结果。起初他们听见病房里一阵骚动,伴随着哉一父母的惊叫,间或还有医生抚慰似地说话声。他们对视了一眼,像是在告诉对方,暂停生命的仪式或许已经开始。但紧接着,又有好几名医生带着护士从走廊那头匆匆赶来,看起来十分焦急,但因为半张脸掩藏在口罩下,看不出他们的真正神情。
二十分钟后,其中的一个医生走出病房。他脱下口罩,意味深长地看了麻生夫妇一眼,一开始有些犹豫,但最后还是选择说了实话。
“我很抱歉……”
“我也很抱歉。”麻生的父亲抢先道,“但愿岩田先生和岩田太太能尽快振作。”
医生神色一僵,很快明白他们指的是什么。“我想你们误会了我的意思,”与此同时另几个护士表情复杂地走出病房,路过麻生夫妇身旁时,无一例外露出了一丝喜忧参杂的神情。医生用眼神把他们打发走,回过头继续对已经流露出忐忑的麻生夫妇说:“我们也不知道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但事实上,就在刚才,我们正要拔除仪器的时候,岩田哉一忽然醒了。”
“或许是回光返照?”终于意识到医生在说些什么,麻生的母亲急切地插了嘴,也不顾语义中是否有什么不妥的地方:“你看,他已经强撑了那么久,病危通知说他熬不过明后天……”
“所以我说这是个难以置信的奇迹,或许他真的很想活下去。”又一个医生从病房里走出来,低声在前一个的耳边说了些什么。
“那现在呢?他们签了文件!”
“但医院,或者说任何道义,都不会允许我们将一个有希望康复的病人丢在那里,任由他死掉。”救急病床被推进病房,很快抬着已经半睁开眼,手指也有知觉地抓住床单的岩田哉一,消失在走廊尽头。“先失陪了,我们得先检查一下岩田先生的身体,确认脑部水肿的情况,然后再来与你们联系。”
没什么好联系的了。
麻生的父母目送他们离开,只觉得浑身脱力,一步都不想动,什么都不想说。
“生死不是人能够掌握的。既然如此,那他们为什么不再等一段时间,而是要用这样极端的方式?”
“回去问你爸爸吧,他也是逃不了干系的参与者……噢,不了,这些我都不能碰。”
我去自动贩售机买饮料,特意选了比较温和的果汁和绿茶,但都被矢部先生拒绝了。他只是滔滔不绝地向我讲述这些已经过去几年的旧事,而我也渐渐感受到了其中的残酷和无奈。
在得到岩田哉一的脑部积水莫名出现了消退的消息后,麻生夫妇简直就想冷笑,而为这两次手术的落空,一切都像老天不负责任的玩笑。他们一夜未睡,仔细思考了接下来的事——比如,改变了治疗方案的麻生季光是否还能接受最初的药物治疗,有没有效,会不会出现抗药性?比如,如果岩田真的活了过来,下一个匹配的捐献者究竟会在什么时候出现,又是否会再一次由于各种古怪的原因失败;还比如,在□势摇摆不定,受贿与贪污的丑闻随时可能被揭露的当下,他们究竟能不能撑到完成麻生季光的手术。
这一切都是未知数。
他们熬到了天亮,最终做出了一个孤注一掷的大胆决定,并在第一时间联系了医疗小组中相对信任的三个人,而这其中就有我的父亲。
“岩田的身体状况,我们已经了解过了。”我的父亲向他们坦白:“积水在消退,生命体征也趋于平稳,这一切或许看起来很好,但事实上,他的一处重要的脑神经仍被压迫着,即使开颅也无法弥补那里的损伤。所以尽管我们提供给岩田夫妇的都是好消息,但医生之间都心知肚明,以岩田这样在脑内埋一颗定时炸弹的方式存活,最高也无法超过二十岁……他今年几岁?”
另一个姓原的医生翻了翻病例,补充了他:“十七。”
麻生的父母再一次看到了希望。医生的诊断让他们看见了岩田未来生命的不确定性,也连带抹去了他们最初萌生出那个念头后的罪恶感。因此他们干脆开诚布公,向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三位主治医师提出了他们的意见,用一种相对委婉的方式。
“恐怕不行,麻生先生。”我父亲几乎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他严肃地告诉他们:“这是谋杀。”
“但他们单方面的反悔对我的儿子来说也是谋杀。”护子心切的麻生太太反击道:“只要手术成功,季光至少还有几十年可活,这和岩田最多只剩下三年的生命有什么可比性?况且我们已经签过了合同,我想,从法律意义而言,我们的提议也并不是百分之百错误的。”
她的话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有一番道理,所以三位医生同时陷入了沉默,互相用眼神询问着,交换着意见。而我的父亲,面对曾经的邻居,更是闪躲着目光,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最后麻生的父亲做了一个决定性的举动。他学着想象中那位藤川家代表的模样,将一张支票放在桌上,小声说:
“开个价吧。”
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金钱是唯一的筹码。
后来的事不难描述:三位被选中的医生分别受到了金钱的诱惑和人情的压迫,悄无声息地制定着麻生夫妇要求的计划。但具体内容我无法详述,因为就连矢部先生都不甚清楚。他只告诉我,那些计划中的一种,是在盐田熟睡时将空气注入他的静脉,由于盐田原本就是重伤患者,所以即使在夜晚疼得大叫也没有人会怀疑。等到他在没有外伤的情况下死去,三位医生再借由职务之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抹消其中的真相。
似乎听起来天衣无缝,但这一切,终究还是没有成为现实。
理智在最后关头战胜了金钱和人情。我父亲代表三位医生将钱退给了麻生的父母,表示在这件事上无能为力。而麻生季光也没能等到第三位捐献者。在我国三那年,藤泽的某张病床上,已经被迅速扩散的病痛折磨得枯槁不堪的麻生季光永远闭上了双眼。
同年,悲痛中的麻生父母急于寻找一个愤怒的发泄口。他们执拗地把所有错误推给我父亲的医院,尤其是三位曾经答应给予帮助,最后却以冠冕堂皇的理由反悔的医生。他们甚至恐吓我的父亲,一旦将这一切公布,即使他们没有铸成大错,无论医院或是他们三个,都会在瞬间被推向社会舆论的风口浪尖。
“您也认为他们是对的,而我的父亲做错了?”我再也忍不住了,也顾不上任何理解,以质问的语气发问。
“当然不。我是说,不仅仅是这些。”老人平静地摇了摇头,接着说:“但你或许可以问问你的父亲,究竟是谁为了保护自己,早一步告发了我女婿接受献金,还有贪污的行为,即使已经用不到那笔钱的他们正打算将钱归还回去;又是谁,当他们在横滨遇到车祸时,故意延误了救治的时间,最后如愿以偿害了两条人命?”
“你在撒谎。”我强压着怒火,饮料罐捏得咔咔作响,低声说:“我看了报纸,他们在车祸现场就已经死了。况且,你刚才说的那些无凭无据,我又为什么要相信?”
“信不信是你的事。我的大限已经到了,现在告诉你的这些不会为我改变些什么,也不会让香织重新有一个普通的家。你只要记住两句话:一,没有不会撒谎的人。二,人永远都是有私欲的,它会让人变得冷酷无情。”
我所遇到的矢部先生就是这样。严肃,凝重,如果不是与藤川仔细核对,我们都无法相信这样的矢部,与藤川曾经遇到的那个谈笑风生的快乐老人是同一个。他甚至暗示了藤川——而不是我——关于他所放心不下的麻生的病情,就和麻生的外婆一样,从一生中的某个年级开始视力消退,最终无法正常生活。
“他最终还是原谅了你,麻生也是。”藤川说:“所以他们都没有打算给你留下心理上的负担。”
“你在开玩笑。”我反驳了她:“如果真的是这样,那矢部先生根本就不该告诉我这些。”
尤其当他知道,早从我在台场遇见麻生的那天起,几年来以为早已摆脱这件事阴影的我的父亲忽然感到了一丝内疚——我不知道该怎样形容这种感觉——事实上,直到现在,我的父母都在暗中照料着麻生的生活,藤川所告诉我的那些所谓的医院和看护学校,也都是我的父母联系的。
这些他们从没有告诉过我。无论麻生,还是我的父母,他们都将我当作了唯一的局外人,小心翼翼,仿佛害怕我看见事情的真相。
“因为不被允许了解,所以干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那样离开,你是这样想的吗?”藤川问我。
我点了点头,“生活得无知一些,或许更幸福。”
故事已经讲完了。我们沿着山坡慢慢往下走。我知道在我的一生中,这或许是我最后一次与藤川并肩而行。但我的心中此刻却没有半点遗憾,反倒有一种奇怪的释然:“说真的,我现在倒有些庆幸,当初你没有答应我,而是选择了忍足,”我说着以前无法想像的大方的话:“你们两个更加合适。”
“为什么要庆幸?”藤川不动声色地回避了我的后半句话,头一次正面提及我当初的追求:“害怕麻生好不容易原谅了你们,却在某一天发现藤川建设也在摧毁她家庭的行动中掺了一脚,然后不择手段地来报复,威胁,破坏你的生活?你认为她是这样的人?”
我被她天马行空的假设问住了。想了想才诚实地回答:“我也不知道。但我想矢部先生说的没错,人都是有私欲的,很多时候,我们身不由己。”
“那么,如果她说,希望你能对她的人生负责,和她结婚,你又会怎样回答?”
我再一次被问得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懂藤川今晚为什么会对这样没有丝毫参考价值的假设性话题如此感兴趣。
“我说,藤川,你今天是怎么……”
话说到一半,那种头痛欲裂的感觉再一次侵蚀了我。
面色冰冷的成年藤川,身披婚纱的成年麻生,那些记忆碎片再一次灌入了我的脑海。我感到手脚冰冷,忽然没来由地想起了崎本和大阪海啸先生的话:这个世界上存在着平行世界,同样的人,同样的风景,走早某一个既定的岔路,就此踏入不同的轨迹。我在疼痛中思索着藤川的问题,最后的意识里我想的是,我和藤川,究竟是我活在虚幻中,还是藤川是来自别处的先知者?又或许,我所经历,所感知到的一切,都不过是一个遥远的梦,真正的我活在几光年之外,正在寂静的黑夜中沉睡。
我终究没有想明白,也没有回答藤川的最后一个问题。事实上,我醒来的时候,已经坐在坡脚下的长凳上,仁王和幸村陪伴着我,而藤川已经离开了。
“你不会是得了绝症吧,比吕士……”仁王看起来吓得不轻,幸村也装模作样地来摸我的额头:“还好,没有破四十度。”
我却没有心思和他们开玩笑。
回去的路上,我没有和他们一起走,而是独自回到了海边,坐在突出的礁石上看黑暗中海怪的眼睛。我想起了幸村的画板,想起了幸村的话:有很多时候,不是我们选择了命运,是命运选择了我们。
心里蓦得轻松了起来。
我忽然发现,没有认真地与藤川道别,没能回答藤川的最后一个问题,或许也不完全是一件坏事。每个故事都该留有一些悬念,只因为未来充满着无限的可能。
我闭上眼,海风扑面,带来了海上特有的味道。波涛翻滚,蝉鸣起伏,海怪潜伏在海底,憧憬着凡人的世界。
或许,这就是我的故事的结局了。
盛夏之夜,梦将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