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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真心了,能有三分,便也足够了。”我苦笑了一下,自我安慰道:“其实这样也好,我也不会因此觉得欠了他什么,伤了也不会觉得太疼,无情不似多情苦,一生漫长,能相敬如宾,也是一种福气了。”

    挑挑拣拣,到最后仍是孤家寡人一个。

    不如就这个将就了吧。

    虽然有点扎手,但慢慢来,总是能把他的刺拔光。

    大婚前几日,依旧由母亲代理朝政,我深居内宫,足不出户,直到南怀王入宫求见。

    我与南怀王算不上近亲,一表三千里,因为同为刘姓,仔细说来,我可能要唤他一声表叔,但他自然诚惶诚恐地说担待不起,我也就顺势下了台阶,说赐座。

    南怀王已四十岁余,看上去却仿佛仍在而立之年,气质甚是儒雅,丝毫不闻铜臭。这些年来他来帝都的次数屈指可数,我对他不算熟悉,也甚少听过他的大名,只知道他在民间名声素来不错,仗义疏财,门客三千,兼具贤名与侠名。

    “有劳南怀王长途奔波了。”我微笑着说,“寡人在帝都,亦常闻王爷义举。”

    南怀王谦恭道:“小王不敢自矜,但求不堕王室威名。”

    我呵呵一笑:“如今谁不知,放眼四海,唯有南怀王治下三郡为天下富,王爷治理有方,寡人还须向王爷多多学习。”

    南怀王不动声色笑道:“陛下过奖了,小王愧不敢当。三郡连年丰收,皆因皇天庇佑,陛下仁厚,小王不敢居功。”

    南怀王每三句话必有一句奉承我,若是平时,我必然听得喜上眉梢,悠然忘我,但如今心里却一片寒意,只怕再笑下去也是冷笑,便岔开了话题,如往年一般互相客套几句,就赏了他些珍宝,让人送他出宫。

    当天夜里,南怀王一天的行踪就送到了我手中。

    这几天,因为裴苏两党相互攻讦,证据确凿,已有部分高官落马,朝局变幻莫测,人人自危,这种时候,百官皆求明哲保身,南怀王却公然邀宴诸公卿,又拜访了国师府和丞相府,朝中大臣,无一遗漏。

    仿佛他是个真正置身世外的人,朝局如何,与他无关。

    无政治倾向吗……老狐狸……

    我将纸条扔入灯盏之中,看火舌舔上了墨色的字。

    “陛下……”小路子在门外细声细语地说,“莲姑姑让人送来喜服,请陛下试穿。”

    我回过神来,道了声:“进来吧。”

    喜服有三色,皇家正红为底色,着以墨黑腰带,灿金丝线滚边绣图,龙凤呈祥,凤翎为裙摆,衣摆曳地,一地生辉。

    这喜服自是极好看的,只是太沉了,压得人喘不过气。

    小路子自案上取过凤冠,问道:“陛下,可要连同凤冠一道试试?”

    我扫了一眼,点头道:“也好。”

    发髻被拆开,梳顺之后重新挽起,凤冠以纯金为体,镂空雕翎羽,红宝石为凤眸,展翅为流苏,垂于眼前,半遮着脸。

    小路子赞叹道:“陛下雍容尊贵,国色天香,也只有裴相才配得上陛下。”

    我勾了勾唇角,不置可否一笑。

    小路子偷偷打量我两眼,低声问道:“陛下是不是有什么不满意?小路子让她们再改过。”

    我垂下眼睑,抖了抖衣袖,看着上面精致的金丝纹路,笑着说:“我很满意,无需再改了。”

    “可是……”小路子皱着眉,一脸纠结地说,“陛下好像不是很开心?”

    我斜了他一眼。“那要怎样才算开心?”

    小路子被我问得怔了一下,仔细地想了想,烦恼地说:“小路子也不知道,但听说姑娘们嫁人,和陛下不太一样。”

    “你又不是姑娘,怎么知道是什么样?”我笑着摇了摇头,坐下来让人撤去我的凤冠。想到大婚之日要穿着这十几斤的服饰巡游大半个帝都,我顿时觉得头有些疼。

    “小路子。”我招来他,“让她们把衣服改得轻薄一点,凤冠也做得轻一点吧。”

    小路子瞪大了眼睛道:“这怎么行!这上面的宝石已是太少了,再轻一点,也就是还要做小,那怎么能体现出皇家的体面!”

    体面,体面……

    什么都是面子,名声,皇家尊严……

    就像这一顶凤冠,缀满了无用而沉重的宝石,除了压断脊椎,换来别人的艳羡,还有什么意义!

    我抓紧了凤冠,只觉得那宝石反射着烛光竟是如此刺眼而锥心,纯金的棱角刺入掌心,殷红的鲜血顺着金边滑落。

    小路子大惊失色,呼道:“陛下,您的手流血了!快传太医!”

    我甩手将凤冠砸了出去,怒喝道:“闭嘴!”

    小路子吓得脸色惨白,宫人哆哆嗦嗦跪了一室。

    我咬唇不语,看着角落里的凤冠,许久之后,才轻叹一声:“都起来吧……”

    我又何苦为难他们。我自以为不幸,但这世上更多的是比我活得更加艰难的人。

    “你们下去吧,寡人想一个人静静。”我疲倦地闭上眼,挥手让她们退下。

    小路子拾起凤冠,小心翼翼问道:“陛下,还要改吗?”

    我点了点头,说:“改。”

    至少在可以任性的地方,让我任性一回。

    掌心被割出寸长的血痕,我随便扯了块白布擦了擦血迹,在手掌上绕了一圈,强迫自己忽略掌心传来的刺痛感。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想,人真是会自欺,好像手心痛了,其他地方就不痛了。

    方要就寝,门外忽又传来小路子的喊声。

    “陛下,不好了,国师府传来消息,国师快不行了!”

    我猛地从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盯着床角,半晌之后才回过神来,沉声道:“摆架!”

    我到达国师府之时,门口已挂起了白灯笼,内里哭声一片,见我入内,都压低了哭声,哽咽着三呼万岁。

    我不曾停留,直入内堂,正迎上苏昀自屋内出来,低垂着双眸,缓缓合上房门。每一个动作都细微而缓慢,仿佛周遭的空气也渐渐凝滞。

    苏昀抬眼看向我,徐徐拜倒,声音沉重却又空洞。

    “苏昀代祖父,谢陛下相送。”

    我上前一步,托着他的手臂扶起他,缓缓道:“国师仙去,国丧栋梁,举朝哀悼。”

    当天夜里,国师的死讯便传遍了帝都。

    国师寿终六十八,为国尽忠四十几年,历经四朝,殚精竭力,门生遍布朝野,恩泽惠及南北万姓,国师离世,普天同哀。

    第二日,帝都白布卖断了货。

    各家各户自发张起白布,以示同悲。

    国师在太学府任教十余年,门生几千人,均上府吊唁。更有无数受其恩惠的百姓在野遥拜,痛哭失声。

    小路子抹着眼泪说:“我死之时,若能有三两个人为我流泪,那也就值了。”

    一个人一辈子价值的体现,就在他死后,有多少人为他的离去悲伤。

    可是有时候,真相与我们所见的,并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

    就在国师过世的那一夜,苏昀带我进了密室。

    “在陛下心中,祖父已非清白廉明之臣了,是吗?”苏昀一一点燃了烛火,照亮并不宽敞的密室,回头看我的时候,漆黑的双眼之中,难掩悲恸。

    对他的话,我只有沉默可以回应。

    “陛下没有错怪祖父。”苏昀苦笑着,转头看向摆满了卷宗的书架,“若非亲眼所见,我亦不敢相信,百官之楷模,百姓之所寄望的祖父,竟也和所有贪官污吏一样,干着假公济私、以权谋利的勾当!”

    “苏昀,到了这个时候,再说这些又有何用?”我扫了一眼满室卷宗资料,知道这些东西,足以将苏家连根拔起,不只苏家,所有和苏家有牵连的,盘根错节的整个苏党。

    苏昀转过身面对我,直直跪下,双膝磕在地板上,一声闷响在密室里回荡。他弯下腰,朝我三拜,我握紧了拳头承受他三拜,犹豫着不知该不该扶起他,但犹豫间,三响已过。

    “苏昀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我沉默地望着他,片刻后才哑着声音说:“你说。”

    “所有罪名,苏昀愿代祖父承担,但求陛下保全祖父声名,让他走好。”苏昀垂下眼睑,望着我的足尖。纤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我看不见他眼底的神情,却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绝望。

    我缓缓弯下腰,双手握住他的手臂,他睫毛一颤,抬眼迎向我的目光。

    “你知道我会答应的,是不是?”我柔声问他,“无论是为公,还是为私。”

    苏昀的脸色极是苍白,往日灿若星河沉如夜色的双眸,在这时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迷雾,让人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来。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头一片酸涩,仿佛有人紧紧攥着心脏,一阵悸动。我强忍着心疼,和拥抱他的冲动,扶起他,然后收回了手。

    “焕卿,你这一生,都在为别人而活。”我问他,“可曾后悔?”

    他答我:“无从选择。”

    如果人生能再来一次,他也只能做这样的选择,又谈何后悔?

    “国师民望太高,苏家已然是一种丰碑,是一种精神,无论国师做了什么,寡人都不会讲他问罪,因为那只会寒了天下人的心。”

    如果有一天,所有人坚守了几辈子的真理忽然被推翻,为之努力了几十年的信仰被证明虚无,后果会如何?

    我需要一种正面的信仰,哪怕是假的,只要别人都信他是真的,那就足够了。

    我收下了苏昀提供的所有罪证,并提出了我的要求:“我要削藩。”

    苏昀稽首,缓缓道:“微臣,定当竭尽所能。”

    按礼,人去后应停棺七日,然后出葬。

    我拟了旨,追国师谥号“文忠”,名芳百世,为群臣楷模。

    国师的头七,正是我和裴铮的大婚之期,说起来,巧合得委实讽刺。

    一夜之间,帝都从白色变成了火红。因红白冲撞,国师府只能低调出殡,与皇家婚事相绕而过。

    苏昀向我请旨,让我允他缺席婚典,我自然是准了。

    “豆豆,为何闷闷不乐?”上方忽地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我猛地抬头看去,惊喜地站起来,笑道:“三爹!”

    三爹自树上跳了下来,依旧是一身红如烈焰的劲装,剑眉星目,英姿不减当年。

    四爹随后落在我身后,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头看向他,他素来沉默寡言,但不吝眼中的温柔。“豆豆瘦了。”他说。

    三爹捏了一把我的脸颊,不满地说:“好像真瘦了,他们是怎么照顾你的?”

    我偎依在他胸口撒娇,“三爹,你和四爹怎么现在才来?”

    “唐门的喜酒一吃完就马不停蹄赶来了。你说嫁就嫁,让我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幸亏赶上了。”三爹竟还有几分埋怨。

    他们一身风尘仆仆,应该是刚刚才回来,这皇宫本就他们两人合力而建,对他们来说,爬墙比走宫门更快,因此也没有人通报一声,他们就直接从枝头跳到我的庭院里。

    “我算好了日期,二爹说你们不会错过的。”

    “错过的话,你就再结一次。”三爹拍了下我的脑袋,哈哈大笑。

    四爹把我从他的魔掌之下解救出来,“豆豆,裴铮不好吗?你为什么叹气?”

    我别开眼,闪烁其词:“没有,他很好……”

    三爹眯起眼:“说谎了。”

    四爹点点头:“是说谎了。”

    “竟然对爹说谎了。”三爹瞪着我,“果然翅膀硬了。我去问她娘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我忙拉住他的袖子,说:“三爹,真的没事!我只是……婚前恐惧症!”我搬出小路子给的借口。

    三爹狐疑地回头打量我,“婚前恐惧症,那是什么?”

    “就是……”我想了想,说,“就是婚前恐惧。”

    “恐惧什么?”他还是疑惑。

    “就是因为不知道该恐惧什么所以恐惧。”我绕着说,灵机一动,“就是对未知的恐惧。”

    三爹若有所悟地点点头:“就跟我们江湖中说的‘逢林莫进’一样,因为林子中可能会有埋伏,而你不知道埋伏是什么。”

    我用力点头,觉得三爹悟性太高了。

    他一撩下摆,坐了下来,“豆豆别怕,有爹在,什么埋伏都没威胁。”

    我感动得湿了眼眶。

    “所以,你到底是怕什么?”他还是不懂。

    四爹比三爹聪明,他对三爹说:“不用问了,说了你也不懂。”

    三爹剑眉一拧,挑着眉看四爹:“你就懂了?”

    四爹说:“我也不懂。”三爹脸色稍霁,四爹又说,“你就更不懂了。”

    三爹暴跳起来,一甩手就是三根透骨钉,四爹跟他对打了二十年,双方对彼此的套路一清二楚,出手也都有分寸,我见他们打得火热,叹了口气,默默转身走了。

    我本以为,三爹四爹打一架也就完了,结果晚上三爹跑来跟我说:“我去问裴铮什么叫做婚前恐惧症了。”

    我惊恐地看着三爹。

    三爹哈哈一笑,然后严肃道:“他也不懂。”我读懂他的表情了,他的意思是,连裴铮都不懂,他不懂就没什么可耻的了。

    三爹疑惑地说:“豆豆,为什么你会恐惧,裴铮就不恐惧呢?”

    我说:“可能是男人和女人不同。”

    三爹不解:“为什么不同,哪里不同?”

    我真后悔自己用了小路子那个借口……

    三爹继续追问:“豆豆你到底怕什么?怕裴铮武功太高你制不住他?这个没什么好怕的,三爹给你致一套专门克制裴铮功夫的暗器,让乔四派几个高手保护你,这样够不够?豆豆你不说话难道是不够?难道要废了他的功夫?这样不好吧,当初你二爹和母亲花了那么多心血帮他突破第八重内功的瓶颈,他有功夫也好保护你是不是?还是你担心他对你不够专一?燕离那里有痴情蛊,听说中了蛊的人,一生一世眼里心里都只会有对方一人。豆豆你还不喜欢吗?为什么你们女人都这么麻烦……”

    三爹,我觉得你也很烦啊……

    我叹了口气,打断他:“你怎么跟裴铮说的?”

    “我问了一句,‘你知不知道什么是婚前恐惧症,豆豆很忧郁,她说她得了婚前恐惧症’。”

    我咽了咽口水:“他怎么答你?”

    他说:“他说不知道。”

    “然后呢?”我紧张地问。

    “然后我就走了。”

    “你就走了?”我失声道。

    “是啊,他都不知道了,我还留在那干嘛。”三爹理所当然地说。

    我呆呆看了三爹好一会儿,然后长长叹了口气,说:“三爹,我困了,要就寝了。”

    三爹拍拍我的肩膀说:“好好睡,或许一觉醒来就不恐惧了。”

    我觉得三爹头脑简单真是太幸福了,小时候我跟着他行走江湖还能安然无恙,真是皇天庇佑,真龙护身。

    我真羡慕母亲,有五个绝世好男人对她一心一意,不过她羡慕我也不一定,因为我有五个爹,疼我也是一心一意。

    我刚准备睡下,一心一意疼我的四爹就把裴铮抓来了。

    我和裴铮大眼瞪小眼,四爹说:“有话就说清楚,说清楚了,就不会恐惧了。”

    然后出门去,体贴地把门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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