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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 /> 但是陆沨拒绝这种事。
当然,原因并不像博士所说的那样,陆沨有着血统上的执念,不允许自己的物种组成被其它怪物污染。
真正的原因很简单。
陆沨觉得那些怪物,或者异种,都很丑。
让他和研究所里融合了别的生物基因的人类和平共处,可以。让他也试试长出一点什么别的东西,不行。
他,嫌弃。
安折把通讯器放在一旁,抬头看陆沨的脸,他的角度正好能看清所有的细节。
陆沨有一张令人过目难忘的脸,只是很少有人会仔细看他的五官,更多的人甚至不曾也不敢直视这张面孔。
安折觉得他的眉眼最好看,很鲜明,像深渊山巅上冷冽干净的风。他伸手摸了摸上校薄长的眉尾,以前做人偶的时候,肖老板曾经拿着只种了眉毛和头发的空白人偶的头反复观赏,啧啧赞叹:“真有他的。”
再往下是窄长墨绿的眼睛,被睫毛半掩着,冷冷清清的一个形状,依稀能从里面看见自己的倒影。
安折觉得,一个人类如果长成这个样子,确实也有嫌弃别的东西长得丑的资格。
再看通讯器,博士最新的一条消息是:
“那你的意思是我也不好看咯?”
上校并没有回复。
他又转回去看陆沨,并把自己再次往陆沨怀里靠了靠,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就是很想这样做,而且莫名其妙有点昏昏沉沉。
陆沨把他往自己身上拢了拢,问:“怎么了?”
安折摇了摇头,忽然想起一个问题。
他看着陆沨,没说话。
安折是个经常早睡早起的蘑菇,眼瞳黑白分明,清凌凌地明亮着,只是现在和平常不同,像多了一层雾,湿漉漉一片。
陆沨低头,离他近了一点。
就听安折小声道:“我也是异种。”
“嗯。”陆沨道,“小异种。”
安折说:“那你觉得蘑菇也难看吗?”
“你没事,”陆沨:“白色好看。”
“那如果我是个灰色的蘑菇呢?”
“还好。”
“黑色的蘑菇呢?”
“也行。”
“五颜六色的蘑菇呢?”
“嗯哼。”陆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声音平淡,“给你吃一个白蘑菇。”
这人有个特点,越是捉弄人的时候,神色越正经。
于是安折也面无表情,说:“吃了你。”
轻轻一声笑,陆沨把他捞起来,换了个姿势,本来是打横抱着,现在变成面对面。
安折没骨头一样往前倒,恰好和陆沨碰了碰额头。这很反常,他平时还是有骨头的。但这时他每个骨头缝里都泛起懒洋洋的感觉,就没退开。陆沨鼻梁高,蹭得他有点痒,于是他反蹭了一下,把脑袋埋在陆沨肩窝里。
陆沨把他圈起来,他下意识里继续蹭了一下陆沨。
陆沨似乎笑了笑,把他抱得紧了一点儿。
通讯器亮了又灭,灭了又亮,纪博士仍然在孜孜不倦地发着诋毁消息,陆沨扫了一眼博士气急败坏的言辞,想起先前的对话,转向安折。
他问:“我的道德水准很高吗?”
“啊?”安折一时间没有领会他的用意,想了想,说,“你是个好人。”
陆沨:“哦。”
安折感到自己的回答或许有些敷衍,补充:“你对我们很好。”
陆沨问:“我对你呢?”
“对我……”安折思索:“有时候不太好。”
陆沨:“你还可以再回答一次。”
安折硬气地不说话,于是陆沨又笑,他笑起来胸膛微微震颤,他们离得很近,可以感觉到。
陆沨没再说话。
于是安折开始想。
当然,陆沨对他是好的。在深渊难免受伤,有时他只是手臂上渗出一点微微的血丝,陆沨处理伤口的态度却让他觉得自己好像断了一只胳膊。如果安折想去做什么事,他不会阻拦,安折不想做的事情或者不同意做的事情,他也不会提出要求,虽然这种事情很少发生。
——但是,这个人又经常在一些小事上欺负他。从刚认识时候那次乱安罪名的牢狱之灾起,这个人就露出了他的本质。
陆沨对纪博士也不错,虽然看起来他们两个每天都在冷嘲热讽。
然后,其它人——
陆沨对待他们,当然没有什么可挑剔的地方。
假如研究所遇到灾难,无论和陆沨共处一室的人是谁,陆沨都必然让那个人先走,他一个人面对危险。如果有人请求帮助的话,陆沨也一定不会拒绝。
但也仅限于此了,若非必要和工作上的交接,他不会和除波利外的其他人有任何多余的交流。
研究所里的人们关系其实很融洽,互相打趣与打闹都是常见的事情,平和的交谈和合作也很多,但是,显然,审判者大人不会加入其中。
安折想,上校站在远处保护人们已经太久了,以至于忘记怎样去融入他们,又或者他根本没有学会过。
他说:“你也可以放低一点对自己的要求。”
“怎么放低?”
安折哪里知道他要怎么放低,于是回答:“你自己想。”
陆沨说:“好。”
他声音质地也是清冷冷的,似乎带着笑意,是很年轻的声音。
安折想,他是一个在一定程度上加入了人类社会的蘑菇,在这里,他还有很多东西要学。但对于陆沨来说,也是如此。
于是他说:“比如,如果你想和研究所的人做朋友的话,可以和大家一起吃饭,然后从外面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果子。”
这种方法可能不适用于陆沨,他只是举个例子,陆沨当然会明白。
“不太想,”陆沨说,“我有和你一起吃饭,给你带果子。”
安折:“那又不一样。”
“嗯?”陆沨声音里带上了逗他玩的时候常有的一点鼻音:“哪里不一样?”
安折不太想和这个人说话,于是他咬了一下陆沨的脖子。好像会咬疼,于是他咬完又亲了一下作为弥补。
陆沨声音带笑:“你说得对。”
安折总觉得他和上校从一开始就在鸡同鸭讲,他想抬起上身来揉揉陆沨的脸。
于是他用手撑着陆沨的肩膀,往后退了一点。
就在这个时候,他身体忽然没来由地发软,险些没稳住,往前栽去。
——栽到了陆沨身上。
陆沨扶住他:“怎么了?”
安折摇摇头,他形容不出自己现在的感觉。
陆沨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却并没发现什么,安折伏在他肩膀上,急促地喘了口气,提不起任何力气来,他道:“我不舒服……”
“哪里不舒服?”
安折只是茫然地把自己缠在陆沨身上,难以用人类的语言描述他现在的感觉,像是……像是受到季节的召唤,等待着什么事情发生,上一次有这种预感,是孢子离开的那天了。可是这次还是不一样。
他又要结出新的孢子,开始一轮凋谢和新生了吗?也不对,现在他只想离陆沨近一点。陆沨握住了他的手,上校的手很凉,但下一刻安折反应过来,陆沨的体温是正常的,是他自己很热。
他蹭了一下陆沨的肩窝,甩了甩脑袋,闭上眼,眼前出现一些模糊的景象。
风。夏风从深渊更南的地方吹过来,丛林是一片浓墨绿的海,在风里起伏翻涌,藤蔓今夏的新叶也轻轻晃动,夏天是它的花期。叶与枝的间隙里,雪白的花朵像蘑菇从雨后的土壤里冒头那样长出来,花瓣星星点点缀满天空。
然后等。
等什么?
等飞鸟,等蝴蝶。
飞鸟和蝴蝶会做什么?
他难受地哼唧了一声。
是那株藤蔓的问题,他刚刚无视了陆沨的警告,吃了一条今年的新鲜藤蔓的树汁,就出现了这些奇怪的症状。就像他吃掉一块土豆后昏迷了三小时一样。
陆沨把他的脑袋抬起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脸颊:“安折?”
安折是清醒的,但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陆沨为了看清他的状况把他从自己身上抬起来了一点儿,这让他很难受,安折一边要继续往陆沨身上靠,一边低声道:“藤……”
“疼?”
安折胡乱拽了一条廊上垂下来的软藤在身前:“藤。”
抱着他,陆沨微微松了一口气,安折现在的样子,确实也不像是在疼。
他顺着安折的脊背拍了拍,安折哼哼唧唧把自己往他怀里塞。
陆沨扫了一眼身旁瀑布般垂下的,正在花期的碧绿藤蔓。
藤蔓掩映后是白色的研究所建筑,还好这里离他们的住处不算远。
风里是幽淡的花香,这是一直都有的。此刻多了一缕淡到几乎闻不到的清冽的气息,像雨后的青草和白色小花的味道。
是蘑菇生长时喜欢的东西,几个雨季下来,就成了蘑菇自己的气息。
审判者大人难得一见地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扶着安折的肩膀,让他看着自己。
安折手指紧紧抓着他衣袖的布料,抬头看着他,湿漉漉的眼睫上缀着细小的水珠。
“你是个蘑菇,”陆沨道,“不能乱吃东西。”
安折看向藤蔓,世界上没有比这更正常的藤蔓了,可他还是很难受,只有靠近陆沨才能缓解,像藤蔓的白花非要等待蝴蝶那样。
他蹙眉,看回陆沨。
陆沨也低头看他。
——然后他就被抱起来。
“这次记住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