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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sp; 李如柏闻言传令下去,很快便在中军大帐中摆下了一桌长白山中的珍馐美味,众人团团围坐,各自碗中都倒了满满一大碗美酒,李如松让宋应昌亲自领第一碗酒。

    宋应昌推辞了几次,见李如松态度坚决,便起身站了起来,面色沉静地开口道:“时祥此次受朝廷委派,得能与各位将军一起受命出征,共赴朝鲜抗击倭奴,实为时祥三生之幸。

    “在座的诸位将军都是我大明朝武力之柱石、国家之栋梁,皆乃当世之名将。时祥受当今万岁重托,今日代万岁敬诸位将军一碗酒,此战誓灭倭寇,更要凭此战之威于百年内断绝倭寇觊觎我大明的狼子野心!然而此次出征朝鲜,倭寇来势汹汹且人数为我军人数的数倍,前路征途凶险,甚或可以说是九死一生,因此时祥自接到当今圣上诏命之时,便誓与诸位同生死、共进退。岂曰无衣,与子同袍!时祥先干为敬!”说罢一仰头将一大碗酒一饮而尽。

    众将听了宋应昌真情流露的一席话不禁都热血沸腾,起身异口同声地说道:“岂曰无衣,与子同袍!干!”说罢众人都把碗中美酒一饮而尽。

    李如松等一干武将见宋应昌一副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喝起酒来竟然如此豪气云天,都不免心生好感,彼此也都不自觉地逐渐放松了下来。

    酒是个很奇妙的东西,特别是对于男人而言,它或许能在无声无息中将彼此的隔阂、偏见、误会等化于无形,也可能在喜庆热烈的觥筹交错中种下嫉妒、不满甚至是仇恨的种子。

    而在这一夜的酒桌上,馥郁醇香的泸州大曲温暖着桌上的每个人,也将中军大帐内这群汉子间初生的情谊熏染上一股浓浓的酒香。在一番推杯换盏之后,大帐内的杨元、麻贵、刘綎等人声调都逐渐高了起来,因此在晚宴主菜虎肉煲上桌的时候,众人都欢声雷动起来。

    李如松拍了拍手,桌上众人都安静下来。

    李如松朗声道:“今日为了款待各位将军,前日特意让人进山打了一只大虎,这虎肉与其他野味相比较特别之处便是味极酸,直接烹饪的话甚至会酸坏牙齿,因此必须趁虎肉新鲜时先在泥浆里溺一整夜,而后再用海盐腌制一天,然后洗净以后先用火烧,再用花椒水煮熟,这样才能彻底除去肉中的酸味,各位不妨尝尝。”众人纷纷夹了一块虎肉放进嘴里,品尝之下果然没有丝毫酸味,风味独特,因此纷纷叫好,而平时整日骂骂咧咧、声大如牛的李如松此刻反而沉静下来。

    吴惟忠看在眼里,站起身来悄悄将李如松拉到一旁,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布包交给李如松,李如松一愣,打开看时竟是一串念珠,不禁微觉奇怪,于是抬头看着吴惟忠。

    吴惟忠点了点头道:“这就是你之前来信提到的戚帅生前日夜戴在身边用于计时的念珠,今日我把它带了来交与你,唯愿能助你一臂之力。”

    李如松想说些什么,吴惟忠轻轻拍了拍李如松的手背,轻声道:“我年岁大了,就不陪大伙尽兴了,这就回营帐休息,属下告退了。”

    李如松连忙道:“忠叔我送您。”说罢扶着吴惟忠来到营帐门口。

    吴惟忠低声道:“你回吧,我悄悄地走,你是主帅,莫扫了大伙的兴致。”

    李如松点头称是,于是对守在帐门内的窖生说道:“窖生,送忠叔回去休息。”

    窖生应了一声扶着吴惟忠出了营帐,李如松也跟了出来,站在营帐门口看着一老一少的背影,手里摩挲着那串念珠,一会儿工夫那念珠之上便沾染了李如松的体温。朦胧的月色洒在雪地上泛起一片银色光芒,李如松忽然感到手中的念珠在一瞬间竟似乎有了一种灵性,正在慢慢地和自己融为一体。

    李如松远远地眺望着鸭绿江彼岸的那片土地,仿佛看见了夜空中有位老人正用手指着前方对自己说道:“看,如松,倭寇就在那里。”

    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初三,李如松率四万明军抵达朝鲜肃宁馆,朝鲜宣宗大王李昖亲率领议政大臣柳成龙等迎接大明援军。

    朝鲜宣宗大王李昖几个月来被倭寇一路追杀至鸭绿江边,几乎遭遇亡国之殇,虽然此刻朝鲜还没真正灭亡,但他本人却早已尝尽亡国之君的痛楚。而日思夜盼的明朝大股援军今日终于赶到,因此将宋应昌、李如松等人迎进国宾馆,在一番外交辞令的寒暄后,心中百感杂陈,近乎要落下泪来。

    与朝鲜宣宗大王的心绪激动相比,朝鲜领议政大臣柳成龙则表现的要冷静得多,他坐在一旁仔细聆听了宣宗和宋应昌、李如松的寒暄过后,先是起身向宋应昌、李如松行了一礼,然后温文尔雅地对宋、李二人说道:“自倭寇携二十万之众入侵我朝以来,我朝军民在大王鞠旅陈师下,奋勇御敌,奈何国小势弱,终难敌倭寇虎狼之师,三千里大好江山眼看尽陷于贼手。幸得英武大明皇帝委宋经略、提督亲率天兵到此,倭寇必将一溃千里,收复我朝大好河山指日可待。只是倭寇达二十万之众,天兵虽有貔虎之威,奈何倭寇已成群狼之势,却不知李提督此次究竟携天兵几何以退倭寇呢?”

    李如松细看柳成龙,只见他肤色白皙,方脸长眉,一副大儒学者的风范,谈吐虽表面文雅,然而言下之意却明显是心存猜忌,再侧头看了看宋应昌时,仍旧是双手笼在袍袖之中,眼角低垂,不发一言的模样,于是简明扼要地对柳成龙说道:“四万有余,五万不足。”

    柳成龙在朝鲜官居领议政大臣之位,如同明朝宰辅之职,可谓老谋深算,但此刻听了李如松的答复也不由得大吃一惊:“天兵虽勇,但以四万之众却如何与二十万倭寇匹敌?”

    李如松目不转睛地盯着柳成龙冷冷地说道:“阁下以为四万之众太少,我却以为太多。”

    柳成龙迎着李如松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李提督可能有所不知,祖承训将军眼下也在此地养伤,而其所率五千天兵因寡不敌众,已尽为倭寇所屠,而祖将军亦在战阵之上受倭寇所惊骇,至今思之仍有余悸,因此务必请李提督谋定而动,万不可轻敌。”

    李如松平静地点了点头道:“是吗,他在哪里?”

    柳成龙答道:“祖将军此刻就在后堂。”

    李如松点了点头,起身向宣宗李昖行礼后告辞出了国宾馆的厅堂径直往后堂而来。

    李如松到了后堂门口并未直接进去,而是顺着门缝向堂内看去,只见窖生背后背着“斩犬”守在门内,其余杨元、麻贵、李如柏、查大受等人与祖承训此刻正团团围坐,只见祖承训哭丧着脸对众人说道:“我祖承训追随我们老爷纵横辽东二十余年,和蒙古鞑靼恶仗打了无数,就没吃过这么大的败仗!可是像倭寇这么邪乎的敌人至今还没遇见过,现在想想都后怕。”

    在座的几人都未曾在战阵之上与倭寇对阵过,因此听祖承训如此说不禁面面相觑,都在心底思量着倭寇究竟是什么模样,特别是查大受和李如柏知道祖承训素来骁勇善战且胆大包天,因此两人听他如此说心中更是忐忑不安。

    查大受和祖承训都是跟着李成梁从士兵开始干起,凭军功逐步擢升至今,两人都是大老粗,彼此之间也没什么禁忌,因此大声嚷嚷道:“我说老祖,你能不能说仔细点,这伙子倭寇到底怎么个邪乎法?”

    祖承训哭丧着脸说道:“我老祖就这么和你们说吧,这伙子倭寇会妖术!”

    众人听了都一副将信将疑的表情,祖承训一看更加急了,说道:“我就知道我说了你们都不信!我和你们说,这伙倭寇里面真有会妖术的。这些人身上都穿着古怪的衣服,有的干脆披着块兽皮,脸上大多带着鬼脸面具,脑袋上有插着鸡毛的,有戴着牛角的,他娘的反正穿什么的都有!”

    刘綎皱眉道:“老将军,依你刚才所言,只能表明这伙倭贼身着奇装异服,似乎和妖法并无关联啊。”

    祖承训眼睛一瞪说道:“我还没说完呢!这伙倭寇不仅穿着打扮让人骇异,而且临敌之际呀呀鬼叫,有的能飞天遁地,有的能口吐黄烟蓝火,我的那些弟兄们只要一被喷到马上昏厥,然后就会被倭寇砍死、刺死,有的甚至是……是被咬断了脖子咬死的。”

    祖承训说完,众人更加惊骇不已,大家都觉得祖承训刚才所说有些太过不可思议,但看祖承训的样子又似乎并不是在扯谎,一时间琢磨不透,因此都不说话,忽然听到有人“咯咯”的笑出声来,大家寻声望去,原来是站在门口的窖生刚才听了祖承训的话,勉强忍了一会儿后实在是忍耐不住才笑出声来。

    祖承训一见勃然大怒,张嘴骂道:“哪来的小王八羔子!你他妈的笑什么?”

    窖生刚刚没有忍住笑出声来,原本自己觉得有些歉疚,可听祖承训张嘴就破口大骂不禁心头火起,于是故意现出一副恐慌的模样说道:“各位将军恕罪,我刚才听这位老将军说倭寇能飞天遁地、口吐黄烟蓝火,确是千真万确,我从前就亲眼见过。”

    杨元、查大受等人并不认识窖生,倒还不觉如何,但是麻贵、李如柏、刘綎等几个熟悉窖生的人听了无不大惊失色。李如柏抢先起身对窖生说道:“窖生,你刚才说的话可是当真?”

    窖生道:“确是千真万确。”

    祖承训一听窖生如此说心里的怒火才慢慢消退,说道:“我刚才就和你们说过,这些倭寇确实会妖术,这个小子也说亲眼见过吧。”

    李如柏信以为真,对窖生说道:“那你快和几位将军细致地讲一讲,你究竟在哪里见过?”

    窖生看着祖承训说道:“各位大人,属下小的时候在家乡就出现过这位老将军所说的东西,能飞天遁地,能口吐黄烟蓝火,还咬人脖颈,一时间搅得人心惶惶。”说到此处,窖生故意顿了一顿。

    李如柏和刘綎等越听越奇,见窖生停了下来忙追问道:“后来呢?究竟如何?”

    窖生故意叹了口气道:“后来有人请来了一个法力高强的道士,开坛作法后,才抓住真凶,原来是一只黄皮子在山里修成了人形,来到人间为非作歹,结果被那个道士施法收了去,从此我家乡便又成了清平世界。今日听到这位老将军说起倭寇竟然和我家乡的那只黄皮子精一模一样,我猜想自然是倭国的黄皮子成精了。”

    屋内众人听到此处才知道窖生是在出言讥讽祖承训,麻贵、李如柏等老成持重的倒还能把持得住,杨元、刘綎等年轻人都已经是忍俊不禁,强忍着才没笑出声来。

    祖承训闻言不禁恼羞成怒,指着窖生破口大骂道:“妈了个巴子!你个小王八蛋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消遣你祖爷!”说罢竟伸手将腰刀抽了出来,怒气冲冲地似乎便要冲上去砍窖生一般。

    李如柏一见之下赶紧伸手拦住祖承训,急道:“祖叔,您这是干什么?”

    祖承训见李如柏伸手阻拦,好像比刚才更加恼怒,大呼小叫地颇有不砍窖生一刀难泄心头之愤的意思。

    窖生丝毫没有慌乱,嘴角上扬坏笑道:“祖老将军,您怎么还生气了呢?难不成相同的话您说的就是实情,我说了就是胡诌?论身份您是将军、我是小兵,论辈分您是长辈、我是小辈,你这样似乎有以大欺小、仗势欺人之嫌吧?”

    祖承训本就气得要命,被窖生伶牙俐齿的一顿抢白,更是怒不可遏,全力想挣脱李如柏向窖生冲去,杨元、刘綎等一见也连忙起身劝阻,一时之间屋内乱作一团。

    众人正闹得不可开交时,突然在一瞬间都安静了下来,原来大家看见李如松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冷冷地注视着所有人的举动。

    祖承训率先将腰刀入鞘,却仍旧怒气冲冲地喘着粗气,杨元、李如柏、刘綎等一看也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

    李如松冷峻的目光如同两道闪电般在每个人身上扫过,最后落在了窖生身上。窖生在李如松的注视下也没了刚才的飞扬跳脱,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

    李如松伸手劈头盖脸地给了窖生一巴掌,声音低沉地训斥道:“反了你了!目无尊长,信口开河!今夜罚你不准睡觉,出去找李宁那个愣种,让他教你练习三眼火铳,明日我亲自检核,不合格就重罚你二十军棍!现在给我滚蛋!”

    窖生头顶吃了李如松的一巴掌,被打得火烧火燎的,疼得他偷偷地龇牙,听李如松如此说也顾不得疼痛,一面向李如松行礼,一面应道:“是,提督大人!”然后飞快地逃了出去。

    待窖生出去后,李如松稳步来到祖承训身前站定,拉住祖承训的手关切地说道:“祖老将军作为先锋先行入朝,与倭寇苦战数日,甚是劳苦,不必理会刚刚那小儿的信口雌黄。”

    祖承训被李如松如此一说,满腔怒气化为乌有,眼圈也瞬间红了起来,紧紧地拉住李如松的手哽咽道:“大侄子,你祖叔打了一辈子杖,从来没有像这次吃过这么大的亏。实在是因为这倭寇不仅凶残异常,而且武器威猛,战法奇异,还会妖术,大侄子你千万不可……”

    祖承训话还没说完就戛然而止,因为他发现李如松双眼正射出两道寒光仿佛要将自己穿透,不禁一时之间被震慑得说不出话来。

    李如松轻轻地将祖承训拉回了椅子上重新坐下,自己则来到厅内的主位上坐了下来,目光缓缓地在厅内众人的身上一一滑过,最后停留在祖承训身上,然后朗声对祖承训说道:“祖将军,本提督有两件事需要和你申明。其一,这是朝鲜国的国宾馆,坐在你面前的诸位都是我大明朝的国之重器、武力柱石,是此次东征抗倭的精英,因此在这里没有什么大侄子,只有东征提督。其二,作为堂堂大明朝的将军、抗倭先锋,却张嘴倭寇火器威猛、闭口战法独特,妄自菲薄、未战先怯,如此用兵焉能不败?!

    本督念在你刚与倭寇苦战数日的份上,既往不咎,但是从今日起你再胆敢有助长倭寇气焰、动摇军心的妖言,莫怪军法无情。”

    祖承训浑身战栗地站起行礼,颤声道:“提督大人……提督大人训诫的是,属下知错。”

    查大受在一旁有些替祖承训抱不平,于是站起身来,可还未等他开口,只听李如松忽然怒喝道:“无需多言,其他人等如有违反,同罪论处!”

    查大受还没等开口便被李如松的一声暴喝吓了一跳,因此僵在了当场,弄得站也不是坐也不是的很是尴尬。幸而马上听到了李如松低沉的声音:“各位若无事便早些回去休息,准备不日便向平壤进军。”

    众人听了都如释重负,纷纷和李如松告辞离去,祖承训和查大受虽不甘心,但见李如松态度坚决,无奈也悻悻地离去。

    李如柏心思缜密,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因此故意等众人都离去后想单独劝劝大哥,可还没开口李如松却抢先开口道:“如柏,你也下去吧。”

    说罢转身踱到窗前,推开窗户看着外面的漫天飞雪不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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