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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我不是那位仙人。”
冷月之下,风扬起衣袂发梢,春妖轻轻打断道,他抚上自己头上的额环,水蓝色的一双眼眸望向虚空,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恨意。
“他是百灵潭的第一任春妖,现下已经解脱了。”
八)
自从寒露那日后,春妖就再也未出现在寒生面前。
那夜寒生不管如何追问,他也不肯再说更多,只是将她送回了凉州城后,便踏月而去,消失无踪。
寒生在之后无数次提着灯,想找到百灵潭,想见春妖一面,可无论她怎样寻找,怎样呼唤他的名字,也再寻不到曾误闯进的那片荒林。
她整日心事重重,坐在窗下凝视着那尾美丽的蓝孔雀羽,她想,是否只有她用掉第四根羽毛时,他才会现身?
就在这样的胡思乱想中,城里来了一位贵客,东华国的大皇子,聂褚怀。
他途经凉州城,得到城主的热情相迎,当夜便为他设宴洗尘,而寒生,也作为祈音圣姑相陪席间。
见到聂褚怀时,寒生有些意外,首座上的青年眉目端华,丰神俊朗,着一袭潇洒玄衣,背负长剑,周身颇带出尘之气,竟不像个寻常皇子,更似游侠少年。
而城主的起身介绍间,寒生方才释疑,原来这聂褚怀虽为皇子,但不喜宫廷束缚,一直在外寻仙问道,游历江湖,也算半个修行者。
他见到寒生时眼前一亮,说不出的殷切:“圣姑颇为眼熟,我们是否在哪见过?”
寒生抿嘴一笑:“我从未出过凉州城,也许大皇子游历四方,见过与我模样相像的也未可知。”
她只当这是平常的客套寒暄,哪知席间,那聂褚怀却一直盯着她不放,连台上的歌舞也无心欣赏。
寒生佯作不知,事实上,她也的确没心情注意那么多了,她满脑子只想着那道幽蓝身影,想着他在百灵潭还好不好,有没有又受到百鬼掏心之苦?
高台上是一出破阵舞,舞姬一身紫衣纱裙,手持双月弯刀,纤足翩翩,佩环作响,颇具异域风情。
寒生正出神着,耳边却忽然传来急切的一声:“小心!”
她抬眸一看,那异域舞姬竟脚尖一点,持双刀凛冽飞向她,脸上露出怨恨之色,开口却是一个浑厚的男子声音:“祈雨圣姑,拿命来!”
夜风猎猎间,“她”一头黑发尽数变红,周遭卷起炙热气息,挟烈火燎原般的杀意直朝寒生而来。
寒生一惊,福至心灵,失声站起:“赤炼奴?!”
她尚不及闪避间,已有一道俊影飞掠至她身旁,一脚踢翻案几,揽过她后退数步,正是那先前开口让她“小心”的聂褚怀。
他挡在她前面,一把拔出背上剑,毫不畏惧就与那赤炼奴在夜空中缠斗起来。
利刃相击,狂风席卷间,他扭头冲寒生喊道:“圣姑快走,快走啊!”
场中一片混乱,妖物非寻常人能对付,赶来的侍卫根本无法近身上前,只能看着聂褚怀在空中拼死相斗。
无法言说那一战有多激烈,当耀眼的红光湮灭后,赤炼奴尖叫着灰飞烟灭,而聂褚怀也浑身是血地从半空坠落,一把长剑尽数折断。
他与赤炼奴拼得两败俱伤,所幸那妖物本就带伤在身,才叫他全力之下一剑除去,可惜他自己也付出惨痛代价,胸口插进了那把森冷弯刀,鲜血汩汩,命在旦夕。
寒生跌跪在他身旁,脸色煞白:“大皇子,大皇子你撑住啊……”
“你没事就好……”聂褚怀满脸是血地一笑,他抬起手,似乎想抚上寒生的脸颊,“你知道吗,我见过你,我真的见过你……”
(九)
第四根蓝孔雀羽飘入风中,荧光点点,消散如烟。
帘幔飞扬间,寒生为昏迷的聂褚怀掖了掖被角,坐在床边,见他气色渐渐恢复过来,心里一颗大石才算放下。
月光透过窗棂洒入,一道幽蓝身影站在她身后,凝视她的一举一动,许久,才幽幽道:“你又用了一根羽毛,如今,交易只剩最后一次了……你当真一点也不在乎自己要付的酬劳吗?”
“他为了救我才会如此,用掉一根蓝孔雀羽是应该的,没什么可惜的,并且……”寒生纤秀的身子缓缓转过头,对上月色中那张绝美面容,语中带了苦涩与酸楚。
“如果我不用掉这根蓝孔雀羽,你是不是就永远都不会来见我了?”
夜风呼啸,暖烟缭绕,屋子里一下就静了下来,不知过了多久,春妖才飘然上前,一把拉起寒生。
“你跟我来。”
冷月无声,水面波光粼粼,幽莲朵朵,春妖一拂袖,携寒生落定在岸边。
“在你之前也有八个人误闯进了百灵潭,他们与你一样得到了一尾蓝孔雀羽,进行了五次交易,你可知他们现在的下场如何?”
寒生隐隐猜测到什么,脸色有些发白,春妖一指潭心,“寒露那夜我们脚踏幽莲,坐在莲花船里,赏月听风,你应当快活无比吧,但你知道吗……当时我们脚下踩的每一朵幽莲,里面都住了一个魂魄,之前那八个人便在其中,他们的魂魄被囚禁在百灵潭,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厉声回荡在月下,寒生身子剧烈一震,猛地抬头,春妖却在夜风中自嘲一笑,轻轻抚上头上的额环,面容苍白:“当年我也是这般被害了,叫这幽明额环锁住了魂魄,成了百灵潭的新一任春妖,从此不得自由,不得解脱,每月忍受一次百鬼掏心之苦,只有找到下一个替身,才能离开百灵潭,重获新生……”
他先后等来了八个人,与他们达成自愿的交易,并在最后一次交易后取得了酬劳——
每个人的灵魂,但他却失望地发现,他们都不是下一任春妖的至阴魂魄,不是那个人选。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见识到人性太多的贪婪狡猾,背信弃义,甚至其中还有一个人最后许下让他灰飞烟灭的愿望,他看着他们一点点沉入潭底,头上额环闪烁,一颗心厌倦不堪。
既为了周而复始寻找的自己,又为了这满潭锁魂罪孽的幽莲。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他就在这样的厌弃与寂寞中,痛苦度过了百年,也忍受了百年的掏心之苦,终于,他等来了第九个人。
“那就是你,没有影子的棺材子。”春妖水蓝色的眼眸一挑,看向满脸煞白的寒生,“你要知道,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踏进百灵潭,送给你五根蓝孔雀羽时,我心底是充满期盼的,那种重燃希望的滋味你不会明白。”
“我总说人性本恶,可实际上,我也曾经是人,也有着自己都厌弃的自私和卑鄙,我不愿错过这个机会。”
“是你将我想得太好,你仰望我,信赖我,以为我让你重获新生,可其实,我是在将你拉下无间地狱,你被骗了,诚如当年的我一般。”
“我记不起当年害我的那任‘春妖’是何面孔了,但我永远都记得,那种在我耳边响起的蛊惑语气,让我一点点沉沦下去,从此万劫不复。”
“你曾对我说,让我不要沉溺其间,可我日日夜夜锁在这幽明额环中,如何方得解脱?”
冷风凛冽一刮,春妖衣袂翻飞,语气陡厉,捏紧了一双手。
寒生纤秀的身子在风中颤抖着,她不敢置信地摇着头,望向春妖的眼神却不是害怕,而是氤氲的泪水。
“你,你为什么现在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春妖勾起唇角,长发飞扬,凄然一笑:“游戏结束了,我不想再玩了。”
他伸出手,一字一句:“把你的最后一根蓝孔雀羽还给我吧,我们的交易终止了,你走吧。”
那根羽毛从寒生胸前缓缓飘出,闪着幽蓝的光芒,她一个激灵,抬手紧紧护住:“不!”
那双泪眸里饱含着无限情意,月下刺得春妖心头一痛,他伸出手向她走近一步,“还给我吧,何必固执。”
寒生还是摇头,泪水顺着脸颊不断滑落下来,春妖一步步向她走近,“或许就像你说的,在泥潭里待久了,我偶尔也会想着挣扎爬出来看看,记得自己还有个人样,不至于面目全非。”
“我在这里待了上百年,早已习惯这的阴寒与寂寞,我不想再无休止地去寻找下一任‘春妖’了,我累了,就让一切都在我这里结束吧,让幽明额环永远锁住我的魂魄,不要再去祸害其他人了。”
寒生步步后退,越听身子颤得越厉害,她拼命摇头,将羽毛紧紧护在胸前,一双泪眼倔强地望着春妖。
“我不会把你一人留下的,我们一起想办法,一起来面对,一起改变……这个宿命,好不好?”
声音染了凄色,缓缓的,哽咽的,带着哀求却又无比坚定,久久地回荡在夜空之下。
春妖刹那愣住了,像有什么一下击中了他的心头,酸涩得叫他喘不过气来。
他蓦然转过身,胸膛起伏着,努力平复下心头翻滚的情绪,许久,才沉声开口。
“你可以留着这根羽毛,但它已经无效了,下一次交易,我不会再出现。”
十)
天地清素,上下一白,鹅毛般的雪花飘飘洒洒地落下,落在肩头,转瞬间便融化得无影无踪。
一个身影坐在院子里,笼着月白的披风,望着虚空怔怔发呆。
身后传来脚步声,不多时,一把竹伞罩在了头顶,男子清朗的声音低低道:“寒生,跟我回东华吧,我要娶你做我的王妃,一生一世必不负你。”
寒生回眸望了他一眼,摇了摇头,一言不发。
聂褚怀有些气馁,张了张口,却什么也没说,只举着伞静静地站在雪地里,风吹过他的面庞,俊朗坚毅。
他自从醒来后,就见着寒生这副模样,失魂落魄的,总是望着远方发呆,他不放心,为了她在凉州城里逗留了数月,从秋雨潺潺守到白雪纷飞。
他不知道她心里在想着谁,但他知道,从他见她第一面的时候起,他的心里就只装得下她了。
像一种魔怔般,他控制不了自己,一心只想讨她笑一笑,让她开心一点。
仰头望向漫天飞雪,一片雪花悠悠落在睫毛上,转瞬消融,聂褚怀闭上了眼睛,不愿从这场梦中苏醒。
两天后,他留下了一张字条,离开了凉州城,一路策马东行。
字条上只有两个字,等我。
寒生就着烛火烧了字条,凉凉一笑。
她环视院中,仿佛又见到那双水蓝色的眸子,带着淡淡的哀愁,衣袂摇曳,站在暗处静静看着她。
自从那天后,春妖再也没有出现过了。
他是那样决绝,无论寒生拿出羽毛许下怎样的愿望,对着虚空怎样地呼唤他,他都再也没有现身过。
仿佛要从寒生的生命中退出得干干净净。
寒生抱膝坐在窗下,觉得一颗心都要枯涸了。
聂褚怀离去后的这一晚,她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身体里像有一团火在燃烧,那道幽蓝身影不断闪现在眼前。
她忽然坐起身,再也按捺不住一股冲动,握着羽毛就奔出了房门,披着发,赤着脚,冰冷地踏在了雪地上。
“你出来啊,我知道你在暗处,你出来见我啊……”
她纤秀单薄的身子奔跑在月下,一声声歇斯底里地呼喊着,深藏在心底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地夺眶而出。
“求求你,求求你出来……”她终于无力地瘫坐在了树下,泣不成声地喃喃着:“我想好了,我愿意成为下一任春妖,我愿意,你出来啊……”
冷月银雪下,那身白衣伏地痛哭,长长的黑发散了一地,显得分外孤寂。
暗夜里,一个蓝影高高地隐在树上,衣袂翻飞,无声地望着这一幕,唇角发颤,水蓝色的眼眸雾气氤氲。
他忽然涌起一阵深深的无力感,垂下的指尖微凉,触及之处只有冰冷白雪,这天大地大,人世寂寂,为何看不到一丝希望,为何苦海漫漫,浮浮沉沉永远上不了岸?
十一)
寒生生了一场大病,喝了药后躺在床上烧得迷迷糊糊,恍惚间好像看见一个人影缓缓走近,微凉的掌心抚上了她的额头。
她迷糊地抓住了那只手,像被丢弃的小猫一样发颤,泪水滑过眼角:“不要走,求求你不要走……”
黑暗中那人手一抖,呼吸氤氲起来,头上的额环闪着幽蓝光芒,似乎在嘲笑他和她荒谬的命运,他深吸口气,最终却还是狠狠心,抽出了手,飘然消失在了夜风中。
寒生醒来后,久久地望着头顶出神,昨夜的一切,如梦似幻,她怅然若失,一时竟分不清,那道幽蓝身影是否真的来过?
大雪纷飞,天地悄然,这一年寒冬直让人冷到骨髓。
没过多久,聂褚怀回来了,还带了一件令寒生意想不到的东西
红彤嫁衣。
这是北陆东华国之宝,数百年前诞生的一件圣物,穷尽当时大国师的毕生心血,从此东华每一代皇后都会穿上,以示皇室尊荣。
这嫁衣红彤彤得如火烧云般,穿在身上宛如烟霞灿烂,故名红彤嫁衣。
不仅如此,它还有辟邪之用,穿者可百毒不侵,百鬼莫近。
寒生轻轻地抚过嫁衣,触手幽凉,聂褚怀在她耳边动情道:“我已向父皇求来这嫁衣,一切事宜都安排妥当了,你原意,愿意嫁给我吗?”
那声音里带着无限期盼与忐忑,就像寒生对另一个人的那颗心一般,她忽然就抬起头,眸光闪烁。
“好,我答应你。”
聂褚怀一怔,寒生却似有若无地转过眼眸,在屋里寻找些什么,唇边泛起凄然一笑。
那边聂褚怀已经将她一下抱起,欣喜若狂地大喊大叫,像个稚气孩童一般:“我,我一定不会负你,我要用东华最盛大的礼节将你迎回宫中!”
寒生猝不及防,吓了一跳,赶忙从他怀中挣脱,抬首神色有些不自然:“可以,可以等我一晚吗?”
深夜,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潜入房中,凝视着床上的睡颜,轻声一叹:“如此也好。”
他的目光转过房间,不经意地瞥到了衣架上的一团烟红,待看清那是何物后,他瞬间神色大变,正要夺身过去细看时,床上的人忽然睁开眼睛,起身望向屋内。
黑影霎时消失不见。
床上的人凉凉一笑,眸光在房里转了一圈,心下了然却什么也不说,只轻轻下了床,取下了衣架上的红彤嫁衣,对着铜镜开始梳妆打扮。
隐在暗处的那道黑影眉眼一动,欲伸手阻止,却终是一顿,黯然停在了半空。
寒生挑上了最后一抹胭脂,回眸望了一眼屋内,凄然一笑,轻飘飘地出了门。
春妖跟在她身后,看着她提着一盏灯,一身鲜红的嫁衣,飘渺地走在空无一人的雪地上。
她唇边含着笑,眼神有些空洞,大风扬起她的红嫁衣,显得那道身子无比孑然单薄,春妖看着她登上了城楼,心头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
寒生站在城头上,冷风吹得乱发飞舞,城下一片白雪茫茫。
她没有感觉到,身上红彤嫁衣的一角正在慢慢燃烧,幽蓝的阴火散发着诡异的光芒。
暗处的春妖瞳孔蓦缩,呼吸一窒,这嫁衣果然是吞噬阴魂的!
他早闻世间有此宝物,可避百毒,能吞百鬼,竟不想今日得见,难道寒生棺材子的体魄,真是下一任春妖的阴魂……
还不及细想,那身火红的身影已经绝然一笑,从城头一跃而下——
春妖大惊,飞身跟了下去,大风猎猎中,一把抱住了迅速下坠的寒生。
一根蓝孔雀羽飘向空中,荧光点点,瞬间消散在飞雪间。
春妖失声道:“你……”
寒生脸色苍白地笑着:“我知道你一定会出现,最后一笔交易达成了,你自由了。”
她赌赢了,他来了,她终于能让他解脱了,夜风当中春妖彻底明白过来,他一个激灵,声音忽然急切无比:“快,快脱下你这嫁衣!”
幽蓝的阴火遇风不灭,从寒生的裙角窜起,将她和春妖一同森森包围住,寒生这才感到一阵灼热,低头间神色一变。
春妖抱住她不放,即使被阴火舔舐上身也不松手,他胸膛起伏,因他阴魂的加入,那红彤嫁衣燃烧得更快了,却无论如何也无法从寒生身上剥落下来。
他一咬牙,拂袖踏风,下一瞬,两人已经沉入百灵潭冰冷刺骨的水中,浪花四溅。
十二)
聂褚怀在深夜忽然感到一阵无来由的心慌,他起身奔出,眼见远处天边阴火簇簇,不由大惊失色:“是红彤嫁衣,难道有妖物入侵?不好,寒生有危险……”
一路御剑而行,他心头狂跳不止,循着红彤嫁衣的感召,风中火急火燎,一刻也不敢耽误。
百灵潭里,两道身影水中相拥,叫阴火紧紧包围住,竟是分也分不开了,那冰冷的潭水并未浇湿他们身上燃起的阴火,反而愈燃愈烈。
就在这时,一件更诡异的事情发生了,先前散去的五根蓝孔雀羽浮现半空,所有交易全部达成,它轻旋着,融进了春妖头上的额环中
那幽明额环泛着微光,感应到了新主的召唤,慢慢地从春妖额上脱落下来。
春妖霍然一惊,颤声道:“不!”
寒生却苍白地眨了眨眼,心头激荡,看着那幽明额环一点点飘来,覆上了自己的额头……她终于,可以换他自由了。
就在额环覆上的那一刻,风云变色,潭水四搅,有什么汹涌袭来,让春妖与寒生身子一震,猛地瞪大双眼。
一幅幅画面飞闪而过,俊秀纯真的少年,潭中升起的水雾,幽蓝缭绕的女子面庞,前尘往事如潮涌来,被封印的回忆纷纷释放……
“这里是百灵潭,我是这儿的主人,春妖。”
“我叫寒生,出生在寒露那一天,我生来便没有影子。”
“那你抬头看看,我也是没有影子的。”
波光粼粼的潭边,墨发如瀑的女子浅笑盈盈,赠给了少年一尾蓝孔雀羽。
一样的对话,一样的场景,身份却是颠倒过来
这一生的春妖与寒生,赫然竟是上一世的寒生与春妖!
尘封的记忆被悉数唤醒,潭中相拥的两人难以置信,脑海里转过生生世世的纠缠,从第一任春妖起便开始的循环轮回,春妖、寒生、春妖、寒生……
这一世他害她,下一世她害他,因果不息,荒谬绝伦,逃不掉的宿命!
而记忆,便累积着封印在幽明额环中,只有最后交换的那一刻才能回复清明,但却是稍纵即逝,不过短短片刻,自由的灵魂就又要轮回转世,进入下一世的纠缠了……
这种生生世世的折磨,是天帝对他们的惩罚,确切地说,是对“他”的惩罚,所谓的他们,其实根本就是一个人
那个当年在天上看守忘川,由一汪春水修炼而成的仙人,春妖。
仙人坐在树下,自说自话,自斟自饮,和自己下棋,寂寞地度过了千年。
有一日,他实在耐不住寂寞了,便突发奇想,用自己的影子化出了一个女子。
女子长发如瀑,眼眸若水,含情脉脉地望着他。
那一日恰巧是寒露,他便为她取名寒生。
从此他不再寂寞,每日与寒生对弈抚琴,朝夕相伴,看长风掠过浮云,逍遥自在,浑然不觉岁月悠然。
不知不觉中,他竟爱上了温柔似水的寒生,爱上了自己的影子!
但寒生终归只是一团虚影,为了给她一个实质的身体,长久地留住她,他不惜与忘川河底的一只大魔头,进行了一场交易。
那魔头名唤司卯,曾是天上的星辰仙人,掌管二十八星宿,后因堕仙成魔,被封印进了忘川河底。
他见春妖对寒生生情,便蛊惑诱骗他,让他与他交易,给他一百零八口仙气,他能催动星辰决,替他为寒生造出一具星辰之躯来。
春妖犹疑了许久,终究答应了,却不想,这正是祸端的开始。
司卯偷偷藏下两缕仙气,按捺不发,在河底静待时机。
春妖得到拥有实体的寒生后,欣喜不已,就在某一日他二人痴迷棋局间,司卯终是寻得机会,借仙气一举冲破封印,挣脱了忘川,还放出了其他百鬼群妖,造成天地间一场浩劫。
自此,风云变色,百鬼流窜,忘川河水倾泻而出,春妖大错铸成,罪无可恕。
天帝震怒,将他贬下凡尘,夺去他的至灵水魄,罚他看守百灵潭,受百鬼掏心之苦,还要他为他的私心付出代价,与自己深爱的影子痛苦纠缠,生生世世不得解脱。
这就是所有的真相了,从始至终,百灵潭的主人都没有别人,只有春妖一个。
男子是他,女子是他,害人的是他,被害的是他,通通都是他。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潭水中,寒生颤抖着身子,泪流满面,伸手抚上春妖的脸颊,正要开口时,夜空中忽然闪过一道光芒,男子衣袂飞扬,御剑落在潭边,一声喊道:
“寒生!”
正是赶来的聂褚怀,他看着潭中燃起的阴火,那红彤嫁衣就快要将寒生全部吞噬掉,瞳孔骤缩,再顾不上许多:“你别怕,我来救你了!”
拼尽全身修为,他想也不想地跃入潭中,提剑就要将那嫁衣斩裂开去,却是体内有什么蠢蠢欲动,似要被嫁衣彻底吸出来一般,令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手中抖动的剑。
夜风狂掠,潭水激荡,他头疼欲裂,终于忍不住一声凄厉长啸,双目金光迸射,眉宇间赫然现出一枚星月印记。
潭中的春妖与寒生身子一震,同时惊呼失声:“司卯!”
十三)
司卯在造出寒生身躯之时,是没有想过,自己有一天,会爱上别人的影子。
是的,别人,并不属于他,从头到尾,都没有属于过他。
即使是他为她捏出了星辰之躯,看她眼中放出星辰之光,与她在河底相守了六十六天,使她成为一个真真正正的人。
但她还是只会对忘川仙人笑一笑,同他说话,陪他下棋,与他厮守。
他在河底望着他们时,堕仙成魔的一颗心充满戾气,是那样嫉妒,又是那样不甘。
终于,他挣脱了忘川河的封印,搅得天地变色,那一刻,他满是快意,既为了重获自由,又为了能亲手抢夺她。
他在一片混乱中,趁机掳走了她,想带她逃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可天大地大,他根本逃不掉,九重天与他开战,将他团团包围。
春妖从千军万马中走出,对他怒目而斥:“你这魔头骗我好惨,还不快束手就擒,将寒生还来!”
他仰天长笑,魔性激荡,以一人对抗天兵天将,点燃了一片星空。
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敢相信,他会输掉。
就在他一掌要击中春妖之时,寒生冲了出来,纤秀的身子挡在了春妖面前,如断线风筝一样倒了下去。
他收手震愕之下,春妖凄厉长声,至灵水魄汹涌攻向他,负伤在身的他再不能抵挡,魂魄四分五裂。
他身如星光散去,最后的最后,都不能正面看一眼她,只能望见春妖将她搂在怀中,嘶声恸哭。
寒生并未死去,但活着也不是件幸事,春妖虽戴罪立功,但功过远不能相抵,天帝还是狠狠责罚了他,以及一并卷入轮回纠缠的寒生。
这中间,所有人都以为司卯已经彻底消散在天地间,但没有人知道,那日大战,他还逃出了一缕残魂。
当时恰好地上一位国师作法,炼制出一件红彤嫁衣,他以星辰之魂依托于上,这一待就是数百年,红彤嫁衣一代代传了下去,他也一日日吸收着日月精气,强壮着星辰之魂。
终于,在东华国这一任皇后披上嫁衣时,他的星辰之魂钻入了皇后腹中,由她孕育成胎,怀满十月后,呱呱坠地,成了东华国的大皇子。
一代魔君司卯就这样得到了重生,可星辰之魂却沉睡在他的凡胎肉体中,让他忘却前尘,只变为一个不恋权贵,不喜皇室束缚,只爱游历四方的“修行者”聂褚怀。
他初见寒生时就觉得眼熟,那是因为她早就住进了他的心底,他从她眼里看到了漫天星辰,他对她一见倾心,就像寒生对春妖一眼沉沦般。
风掠四野,潭水激荡,沉睡多年的星辰之魂终于觉醒,司卯泪光闪烁地看着寒生:“原来重活一世,结局还是一样,不管世事如何浮沉变幻,你和他都没人能够分开……”
他说着忽然仰头凄厉长笑,乱发飞扬,衣袍鼓动,身体碎成万片星光,竟是要拼着元神俱灭,销毁那件红彤嫁衣。
他曾在这嫁衣上依附数百年,早已与它形成微妙的共生关系,如今毁掉它的唯一办法,就是先毁掉他自己!
“这一次,又是我输了,春妖啊春妖,当年真不知是我诱骗了你,还是你毁掉了我……”
凄厉长笑中,红彤嫁衣碎成无数片,随漫天星光一同湮灭,劲风猎猎间,草木尽皆失色。
寒生的身体也渐渐透明,她感觉要随司卯的离去,身子也一同化为星辰,不能自主地受着牵引,向夜空中飘散而去。
“寒露而生,朝朝暮暮,人世苦海无边,可我却从没后悔过,我要走了,就让宿命在这里结束吧,只盼你能重获新生,重得解脱……”
点点星光漫向夜空,幽如萤火,绚丽似梦,春妖满面凄惶,在潭中伸出手,“不!”
但他却什么也没抓住,指缝间只有细碎星光飘过,寒生在空中浮出最后一笑,虚影淡去。
缘起缘灭,如风消散,夜空中忽然下起飞雪来,一个额环伶仃掉落在他手上,伴着寒生的最后一颗泪珠。
至烫至冷,烙进了他心底。
十四)
百灵潭下了一场星光雪后,这场生生世世的纠缠就到了尽头,天上下来了一位使者,带着天帝的旨意。
这使者不是别人,正是春妖曾在天上时的故交,元芜殿的妙棋灵君,齐灵。
他一见到春妖便红了眼眶,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老妖,别来无恙,你终于捱过去了。”
天帝念他所受苦楚已够,影子亦化为满天星辰,再无轮回,他的责罚就此结束。
齐灵为他带来了曾被夺去的至灵水魄,他的上仙身份得以恢复,再不必受到百鬼掏心之苦,也可以重回天宫,位列仙班。
但春妖却当着齐灵的面,做出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举动。
他摩挲着手中的幽明额环,额环再无锁魂之效,只承载着寒生的最后一滴泪,他忽然就笑了,似有顿悟,一拂袖,径直将额环重新戴回了头上。
他仰望着漫天星辰,淡淡开口:“我不想再回天上了,我想留在这,永远守护着百灵潭,守护着她。”
齐灵自然知道这个“她”是指谁,他长久的沉默后,一声叹息,也跟着春妖一起仰望星辰,四野有风掠起,拂过他们的衣袂发梢。
“如此也好,天道无情,规矩又多,我也不耐烦待着……我相信,总有一天,她会回来的。”
齐灵说着环视百灵潭周遭,意味深长:“而这,也会变一番模样。”
浮云苍狗,白驹过隙,三百年光阴,弹指即过。
齐灵再下来的时候,正是上元节,百灵潭内,花灯遍布,和风轻拂,欢声笑语。
他找到春妖,一拱手,语带调侃:“你这潭主之名现在可了不得了,传遍了天上地下,谁人不道一声潭主大人,连我都万分羡慕呢。”
春妖站在波光粼粼的水边,唇角微扬,不理会齐灵,只是仰头望着漫天星辰,那永远照耀在百灵潭上空的星辰。
他忽然微眯了眼眸,悠悠道:“齐灵子,咱们来对弈一局,如何?”
齐灵一愣,爽快应下:“不胜荣幸,乐意之至。”
月下潭边,棋盘就此摆开,捏起一颗白子,春妖有些恍惚,耳边仿佛响起一阵笑声,浮光掠影,跨过千年岁月,渺渺传来。
“寒生,该你走下一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