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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誉白趁着宅子里亲友票戏的空档偷偷开了车去了南家,只是没见到南舟,阿胜道她去了裴家赴宴。江誉白在车里等了一个钟头,还不见她回来,却是看到裴家的汽车停在了巷子口。见万林下了车去了南家,同阿胜交代了几句又开走了。江誉白等人走了再次拍门,阿胜很是意外,“江先生,您还没走啊?刚才裴家人来说我们九姑娘喝多了,说是一时半会儿回不来。”
江誉白在夜里冻了许久,这时候心头也有些发冷。但他不能再外头耽误太久,带着热恋中的人想见对方却见不到的那种浓浓的失落,落寞地回了江家大宅。
众人还在嬉闹,鼓板胡琴敲着、拉着、唱着,人声沸沸,丝竹盈耳。明明是很热闹的,可他还是觉出了一点凄凉。
江启云难得没穿戎装,一身家常衣服,在同几个族内的子侄说话,程晏阳小心翼翼地站在一旁垂首恭听。程燕琳陪着程氏打牌,不露声色地各种迎奉——每个人都活得那么小心,包括他,他真讨厌这种感觉。
几个小孩子追逐着乱跑,偶尔冲到了程氏左右,程氏一派慈祥的祖母笑容,哄着给了孩子一块糕点,让他们别处玩去。老帅往常不爱热闹,也都难得耐心坐在厅里,缓缓地抽着雪茄。三小姐留洋嫁给了当地华侨,算是落了根,几年都不回来一次的。所以这其乐融融的几世同堂,热热闹闹的又一年,唯独他是个外人。他没有家,往年这种感觉并没有这么强烈。他很想南舟,只有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才会觉得不那么孤单。
江誉白走到麻将桌前转了一圈,有人笑问他去哪里消遣了。他笑着道:“输怕了,找了个地方躲一躲。”
另一位亲戚家的太太笑道:“四少是好事将近了,情场得意赌场失意。”
一位小姐说:“哎呀,刚才沈小姐不是说婶婶家今年不宜婚嫁吗?”女孩子刚说完,被她母亲瞪了一眼。江誉白微微变了脸色,但很快恢复了,转脸看向那位沈小姐。
那位沈小姐名叫丹妮,是江家一个世交的女儿,去法国转了一圈,爱上了塔罗占卜,很是痴迷地研究了两三年。据说占卜得很准,所以在京州上流社会的名媛里很是有些名气。她这回是来震州探亲,便被江家邀请过来做客的。
沈丹妮被他盯得很不好意思,红着脸道:“这些占卜都是好玩罢了,做不得数的。”
“那可不一定,我听我表姐说,沈小姐上回给姨婆家的三少爷算了一算,说他未婚妻年内有大灾。有一回那小姐不听人劝,非要去骑马,结果摔成了傻子——真是准得吓人呢!”另一个女孩子插嘴说。
江誉白快速地扫了一眼程燕琳,疑心她是不是和沈丹妮串通起来,故意这样说的。程燕琳只是含着笑不说话。仿佛是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这才和他对视了一眼,越发笑得灿烂。“你们瞧瞧,小白都向我求救了呢!我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小白既然急着娶少奶奶,就赶紧早点叫人家过门,省得夜长梦多。其他的都是信则有、不信则无的,对吧大姐?”
程氏不以为然地笑了笑。她怎么不信?刚才沈丹妮的牌说了,有新人入门会妨害年轻的王的的运数,那说的可不就是江启云?她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结婚嘛,晚一年两年也不打紧。便是缓缓道:“小白确实得再磨炼磨炼性子,这么爱玩,回头少奶奶进了门早晚要闹。”
江誉白心中有一团无名的怒火在心底翻涌,但还是强颜欢笑看了会儿牌,又寻了个清净地方,打算抽烟静一静。这边正要划火柴,那边隐约听见女人低声啜泣,应该是大少奶奶梅氏,“真以为我不知道他在外头多少女人?他要是敢领人进家,我死给他看!”
江誉白想起今天梅氏的姐姐也来了,大约是在说私房话。他也并不想多听,悄悄避到别处。
他缓缓抽完了一支烟。他和南舟的事情老帅是认了的,即便晚一些也不打紧。他也有许多的事情需要借助南舟出面才能去做,这样一转念,也许是寒洌的天气、也许是香烟,让人冷静了许多。他扔了香烟正要往回走,迎面却遇到了沈丹妮。她只松松披了件狐皮披肩,瑟缩地紧着胸口,像是专程在等他。
一张小瓜子脸,柳叶长眉,微微上挑的杏仁眼,除了皮肤略黑了些,可以说是很秀致的长相。见到他时,沈丹妮未语先抱歉地笑了笑,“四少,刚才真是抱歉,我是真的不知道她们让我算的事情会关乎到你的婚期。不然,我绝对不会那样说……”
江誉白微微一笑,显得很宽容。“沈小姐不必内疚,反正你刚才也说过的,不过是一种游戏。”
沈丹妮不确定他是客套还是真心话,偷眼看了看他。江誉白又状做无心的问起刚才占卜的细节,沈丹妮又同他说了一遍。他心底轻蔑一笑,原来程氏不过是顾忌有人妨害她的宝贝儿子。但他也有点拿不准,沈丹妮到底是被程燕琳授意过,还是算出来的果真如此。虽然他并不信这些,但确实不妨碍有人相信。
两人随意聊着,并肩回了大厅。江誉白瞥见程燕琳正探头往他们这边看,便停下身来帮沈丹妮脱了披肩,叫佣人挂好,然后佯装有兴趣地请她为他占卜一次。
沈丹妮有些兴奋又有些忐忑,“四少是真的要玩这个吗?”
“是啊,不知道有没有这个荣幸呢。”
他的笑容比壁炉里的火还温暖,很叫人招架不住,沈丹妮的脸很快又火热起来。他们寻了个角落坐下,沈丹妮的手袋里放着牌。两人头凑着头,声音不大,像在说悄悄话。沈丹妮的脸上一直有着羞意,不敢抬眼看他。他则是一直留心着程燕琳,看到她双眼里冒出的愤恨的光,莫名觉得畅快。至于沈丹妮在说什么,他根本没留心。
等到晚上躺到了床上,看到了枕头旁放的那张沈丹妮送给他的牌,才回想起来她刚才说的是什么。他问的是他和女朋友的关系,沈丹妮看着牌,神色很认真,“你们目前处于互相非常满足的状态,和她在一起,能让你感觉到充实。但对方正为现实的东西忙碌,无法完全沉浸到这段关系之中。不是说她不爱你。”她急忙解释道。“而未来呢,你们要的不是一种东西,两人不能接受现存的问题,关系即将崩坏,可既不愿接受也不打算面对……”
江誉白忽然明白,程氏何以会对所谓占卜的结果忧心忡忡。因为不管信或不信,这种不够“吉利”的结果总是叫人不舒服。更何况,这些模棱两可的话语,竟然或多或少的有那么一点“准”。就好像他并不知道南舟会去裴家赴宴,并且醉倒在他的家里。是不是也意味着如果她涉足商场,这种事情会一而再、再而三的发生?
江誉白猛地从床上起身,把牌丢进了壁炉里,看着它变成灰烬。猜忌,是多么可怕的东西。一旦落下一颗猜忌的种子,便能在无人的角落生根发芽。他不能这样对她,她给了他十成十的信任,他也绝不让自己陷入猜忌的泥沼里,不能让程燕琳的诡计得逞。
南舟晚上没吃什么东西,吐了后更是肚子空空的。天没亮人就饿醒了,口又干,叫着要喝水。
丫头过来给她捧了杯温茶,她喝了满满一杯,人也略略清醒了一些。一看周围的陌生环境和陌生的脸,再看自己身上不是出门的那件衣服,剩下一半也吓醒了。
“这是哪里?”
丫头笑道:“是裴家大宅呀。”
“我怎么睡到这里了?”
“九姑娘昨天喝醉了,本来是要送您回家的,结果您吐了自个儿和二爷一身,走不成了,只好先住下了。”
什么,她吐在了裴仲桁的身上?除了他替她挡了酒,她根本不记得后来还见过他。那她是如何吐到他身上的?
“我吐在裴……二爷身上了?”
“嗯,可把我们吓一大跳。您知道,我们二爷这方面特别讲究。”小丫头吐了吐舌头。
南舟绝对能想象出裴仲桁那嫌弃的样子。而且她自觉也算是个很克制的人,居然酒品这样差?南舟懊恼地捶了捶脑袋。
“九姑娘,您还头疼?”
“不,没事。什么时辰了?”
“快天亮了。”
南舟忙掀开被子下床,“我睡了一夜?”这可糟了,回头不知道家里人怎样着急。
丫头笑着道:“九姑娘不要着急,昨天晚上已经到府上打过招呼了。您是要起吗?洗漱的东西都准备好了,您的衣服也洗好烘干烫好了。车都备着呢,您吃点东西再走吧。”
南舟谢过她,洗漱好换了衣裳。也是饿了,便吃了点东西。推门出去的时候,外头天还昏着。丫头提着灯笼领着她往外走。
“你们二爷还歇着吧?那替我谢谢他,我就不去打扰了,改日再来道谢。”
丫头点头称是。
两个人一盏灯在游廊里穿行,她身上大红色的斗篷显眼,似夜里盛开的一团勾魂夺魄的牡丹。裴仲桁站在远处,看她走出了内院,直到消失不见。他像是那个执着地搬着石头,等着情人转世的信徒。一夜月寒风冷,只为远远看一眼她的背影。
天还是冷的,手足都冻得麻木。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尖上仿佛还存留着刹那间悸动的余韵。“爱不重不生娑婆,念不一不生净土。”他隐约觉得自己在不知死活地逆风执炬,浑身淋满了焦油,已经不是烧手之患,怕是有朝一日早晚死无葬身之地。
他终于把目光挪开,又重新攥紧了手。
南舟到了家,听说江誉白等了她许久,肠子都悔青了。也顾不得刚进家门,衣裳也没换又跑了出去。可刚出了门,才想起来这么早打电话过去太失礼。只得先回了家,挨到了时辰,跑到巷子口的杂货铺里挂了一通电话给江家大宅。
接电话的丫头问是哪位找四少,南舟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报上姓名,便说:“姓筱,名樊川,请四少听电话。”
丫头放下电话去寻江誉白。江誉白被丫头叫醒,听说一位叫筱樊川的小姐找,他立刻清醒过来,披上寝衣快步冲下楼。
“是我。”南舟说。
“我知道。”他道。千言万语都在其中了,两个人都傻傻轻笑起来。
南舟事无巨细地把昨天发生的事情讲了一遍。抱怨宋达城是如何故意为难自己,自己是怎样鼓起勇气和他对峙。她也并不是真的害怕那些阻挠,反而从那些斗争里被激发出更多的勇气来。但同他诉说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就变成小女人的样子,完全一副撒娇的语气。
昨天的那些失落早就一扫而光,江誉白含着笑听着,柔声劝慰了她几句。说完这些闲事,便是互诉了衷肠。两人都不方便出来见面,只能借电话一解相思之苦。可电话也不好打太久,只能依依不舍地挂掉了电话。电话挂掉了,人却还沉浸在欢喜里,两个人都感到了一种满足。
江誉白眼中笑意未减,一转身看到到江启云端着咖啡靠在桌边,看来刚才的电话也被他听去不少。江誉白恭敬地叫了声“大哥,起得这样早。”
江启云帮他也倒了杯咖啡,示意他一起喝。江誉白有些受宠若惊,谢过了他,坐到了他的对面。
兄弟两人的关系绝对算不上亲厚,但江启云从来也不像程氏一样将江誉白视作眼中钉。因为这母亲口里的这个“野种”弟弟,他从来都没放进过眼里,也从来不认为他是什么潜在的对手。
整个楼里静悄悄的,女人们向来晏起,下人们也不敢行动,所以显得格外难得的宁静。
江誉白脸上还有着恋爱里的人特有的微笑,江启云忽然很羡慕他。刚才那句“想没想我?”问得温柔似水,哪怕他这个男人也听得心动。他慢慢喝了口咖啡,“女朋友的电话?”
“嗯。”江誉白赧然地垂头笑了笑。
“年轻真好啊。”江启云感慨道。
“大哥也很年轻呢。”
江启云笑了笑,三十二岁,怎么说都不年轻了。“有时候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可以随心所欲的生活。”
江誉白笑得心无城府,“是我没本事,所以只能这样混日子。放在大哥眼里,就变成了随心所欲了。”
江启云笑得淡然,不置可否。过了半晌,问他:“以后有什么打算吗?”
江誉白摇摇头,“大约去政府里混个闲职。”
“四弟,你不用在意太太怎么想。年轻人享受生活是好的,总得有个目标。要不,要到大哥那里,帮大哥做事?”江启云生来拥有一切,因为他自信,没人可以从他这里夺走什么,所以才对江誉白能宽容公正。
江誉白有些感动,他能感觉到江启云邀请的真诚。他对于家里的男性,无论是父亲老帅,还是大哥,甚至是已经死去谁也不能提起的二哥,他的心里都是充满了景仰的。他渴望像他们一样强,也渴望接近他们,得到他们的信任和认可。
江启云抽了根烟卷出来,江誉白帮他点了火。离得近了,能看见大哥鬓边有几根银色的发。
“我知道你在犹豫什么。说实在的,那时候我们还是太年轻。他受了人蛊惑,我又年轻气盛……放到现在,未必不能容他。总归是是手足。”江启云的目光在白烟里显得有些软弱。
这是大哥头一回同他说起和二哥的事情。手足相残,这样隐秘的事,想来也极少能有诉说的对象。越是强大的人,偶尔展现的软弱才更叫人心折。江誉白很有一种冲动,想要握住他的手,要跟随他身边。
但他不能行差踏错。程氏是怎样自私敏感又狠辣一个人,他太了解。江誉白摆摆手,摇灭了火柴,“过阵子再说吧。”然后很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其实是婺州离震州太远,怕女朋友不高兴。”
江启云哈哈笑起来,点了点头,表示理解。而实际上,他并不大懂年轻人所谓的爱情。在他生命里,有些感情天生就是欠缺的,不该存在的,但也不代表不会产生。就好像他看着这个弟弟,忽然产生了一种近乎父亲对儿子般的怜爱。
过了正月十五,江誉白终于从大宅里住回了自己的住处。和南舟许久不曾见面,两人都被相思折磨坏了。江誉白写了信,问学生过年是否懈怠学习,年轻人应该勤加勉励、抓紧时间学习云云。江南大学业已开学,请学生及时归校,会有摸底考试。
南舟笑着读完了,然后开始翻箱倒柜找衣服。她这里还没找到衣服,南漪却悄悄溜进来,拿了两件旗袍,问她哪件好看。
“这是去约会吗?”南舟打趣道。
南漪脸一红,“是同程小姐一起去听戏。”
“穿上叫我看看。”南舟提议道。
南漪都穿了一遍,南舟也拿不定主意了,“你皮白,穿什么都好看。”
“可总不能穿两件出去吧?”南漪为难道。
南舟又拿衣裳在她身上比划了一下,还是挑了孔雀绿的那件丝绒旗袍。里头配着条蕾丝边的底裙,行动间繁复精致的蕾丝若隐若现,很是俏丽。“这个看着特别妩媚。”
南漪也喜欢这件,但因为是母亲从前的衣服,怕显得老气,所以才拿不定主意。现在挑好了衣服,人像了了一件大事。见南舟的箱子都打开了,也是在找衣服的样子,便问:“姐姐你也要出去吗,不如咱们一起去听戏吧?”
“今天我要去上课,改天咱们去看电影。”
南漪把手上另一件旗袍递给她,“姐姐要不要穿穿看?是母亲先前给我做的,一次都没穿过。”
是件粉底小格纹的旗袍,很娇的颜色。南舟衣橱里旗袍少,穿得也少。她想起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穿过旗袍同江誉白约会,便欣然接过来试了一下,竟然很好看。姐妹俩说说笑笑,互相梳妆打扮,都觉得对方好看极了。南舟瞧着时间差不多了,便出了门。
到了江誉白家,他运动完了正在洗澡。南舟先去了书房,丫头端了茶点上来,今天准备的是荷花酥。一层一层薄如蝉翼的粉色花瓣层层叠叠,里面裹着蛋黄酥,简直像艺术品。配的糖水是杏仁酪,甜度刚好,喝完也不会觉得腻。
书桌上有一张准备好的试卷,南舟看到抿唇笑起来,然后拿了钢笔开始写试卷。江誉白换了衣服过来,看她在奋笔疾书,便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果然是孺子可教。回答题目要仔细认真,考得不好先生要打手的。”
南舟可怜兮兮地望了了他一眼,“那你得轻点儿,我怕疼。”
“疼了才长记性。”
南舟嘟着嘴瞪了他一眼,“真是心狠。”
江誉白笑着上下端详了她一遍,“不过,这么漂亮的女学生,先生就不打手了。”
南舟警觉地看了他一眼,“那打哪里?”
他笑而不语,敲了敲桌子,“快写试卷,给你计时呢。”南舟忙低下头赶快答题。
江誉白在她对面坐下,闲来无事翻了翻报纸,稍一抬头就看见她认真写字的样子。头一回见她穿旗袍,恰到好处的曲线玲珑,楚楚端秀。坐在窗外射进来的阳光里,樱粉色让她变得越发娇柔。
钢笔写在纸上沙沙有声,像是听得见时间流走的声音。就这样不说话,彼此静静地坐着,好像岁月都柔软了起来。南舟感觉到了他的目光,抬头和他对望一眼,也不说什么,然后抿着唇笑,继续低头写字。而他则放下报纸,专心地看她,怎么都不倦。
写完卷子,江誉白批改,南舟则拿了报纸看。看到副版生活专栏今日的食谱是酸辣汤,忽然就馋起来。南舟指了指报纸,“我想吃这个。”
江誉白还在批改,闻声偏过脸去看了一眼,笑道:“天下没有你不爱吃的东西呀,这往大了说就是美食家,往小了说,不就是小馋猫?”
南舟不乐意了,“吃你几顿饭就说人家是馋猫了?那把你家厨娘给我吧,我就不用来你家了。你当我是来看你的么,人家专程来吃厨娘的饭的。”
江誉白正好改完了试卷。合上了钢笔盖子,冲着她招手,“过来,给你讲讲错题。”
南舟不疑有他,起身走了过去。他伸手一抓把人拉坐在腿上,笼在怀里笑道:“你嫁过来做四少奶奶,一样天天吃厨娘的饭,何必转来转去这么麻烦?”
南舟被他说得红了脸,想挣开却挣不开,嗔他,“臭美,谁要嫁给你!”
江誉白拿了她的手放在唇前轻吻,“收了江家的聘礼,还有不嫁的道理?”
说起这个她更是恼他,这镯子怎么都取不下来,要不是那天他忽然戴在她手上,何至于变成现在这样?
“你帮我把镯子取下来吧?”
“这个可不行。这镯子呢,戴上了就不能取了。取下来了,对夫君不利呢。”他佯做严肃地说。
南舟为难坏了,“我是个粗心大意的,万一弄坏了怎么办?”
他又在她手上吻了吻,“那以后小心点喽,时时刻刻都记得你的小心肝在手上,不要伤了他。”
南舟嫌他腻歪,“呸呸,真肉麻。对了,错了几道题?”
江誉白这才拿了试卷给她讲题。他的下巴搭在她肩膀上,她脖子里的幽香传出来,人有些心猿意马。强稳了心神把错题都讲完了,“都会了?”
她点头,“嗳,你讲课讲得真好,以后可以考虑去大学里做教授。”她笑着偏过头,正擦着他的鼻尖。他微微一笑,噙住了她的唇。
她失了力气,软软靠在他怀里。试卷和笔都掉到了地上也顾不上了,人沦陷在这个长长的深吻里。他的手从她后背往上轻抚,唇落下绵密的温柔。耳珠,下颌,颈子。理智被舌尖卷走,他的手在她每一处的骨节上撩拨过去。仿佛被拆去了骨头,只能紧紧贴着他的身体。
忽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胡管家在外头道:“四少,晏阳少爷来了。”
南舟被这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吓坏了,因为刚才房门不过是半掩着的。她忙从他怀里跳出来,整理好凌乱的衣服,脸红到了耳朵根。
江誉白应了声“知道了。”然后望着她笑。
她羞意难当,捂住脸生气,“你还笑!完了,胡管家都看见。”
他走过去把她的手拿开,在她额头吻了吻,“没关系,胡叔眼神不大好,肯定没看见。”南舟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他又笑着说:“那以后我们上课的时候,门上挂上大牌子,‘上课中,请勿打扰’。”
南舟瞪他,“有你这样上课的吗?”
他把她拉进怀里笑着耳语,“嗯,这样学得快嘛。不过只许和我这样上课。”
南舟被他气笑了,“你忘了‘教无常师’吗?为了博学,我总是要多寻几个老师的。”然后看他脸都气绿了,才笑着推他,“还蘑菇什么呢,不是有人来找你吗?”
江誉白叹了口气,不情愿地说:“好吧,咱们一起去会会这个不速之客。”
程晏阳站在客厅里,见江誉白拉着南舟的手一起下来,叫了声四少。江誉白略做介绍,南舟不料这个二十来岁的青年竟然是他的小舅舅。江誉白看上去并不是很热情的样子,南舟只当他是抱怨来人打扰了他们亲热。
程晏阳年后要去海关做事了,所以过来找他借本书。江誉白去书房帮他寻书,南舟便像个女主人一样招呼他,同他闲聊起来。
“南小姐竟然在商号里做经理,真叫人佩服。咱们往后大约会经常碰面呢,如果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去找我。”程晏阳道。
南舟觉得虽然他的辈分高,但人还是很温和有礼的。南舟谢过他,又随意聊了几句。见他的目光总是落在自己的镯子上,便抬了抬手,笑着问:“程先生喜欢这个镯子?你要是问我在哪里买的,我可真答不上来。”
程晏阳笑了笑,“不是。是要恭喜南小姐,能戴上这个镯子是福气——有人想戴,却永远没有戴的机会。”到后来有些不胜唏嘘的意思。
南舟觉得他话中有话,“你说的是小白从前的女朋友吗,他们为什么分手?”
程晏阳忙垂头喝了口茶,“哦,没什么……其实我也不大清楚。”
江誉白拿着书下来,“小舅舅有什么‘不大清楚’的地方?”
程晏阳受程燕琳的吩咐过来,故意说这样的话给南舟听,但他本意并不想如此。江誉白曾经待他极好,他也一直叫他“誉哥”,但他不更想背叛姐姐。见江誉白不冷不热地直视过来,他有些心虚内疚,强笑着摇摇头,然后谢过他拿了书走了。
夜宵备好了,南舟吃得鼻尖上一层细汗。江誉白拿帕子给她擦汗,“不能吃辣还非要放这么多辣椒油。”
南舟辣得伸出舌头哈气,他递了杯果子露给她。杯子里插了吸管,方便她喝。南舟忽然笑着问:“你是不是也对以前的女朋友这么好?”
他脸上笑意敛去,“怎么问起这个来?是谁说我有过女朋友的?”
“哎呀,瞧你紧张什么,我就是随便问问。她为什么和你分手啊?”
“合不来就分手了。”他明显不愿多谈。
南舟“哦”了一声,低下头慢慢喝果子露。她以为恋人之间应该没有秘密,但一转念又觉得或许自己的想法太自私。
江誉白也觉得刚才的语气有些严肃,缓了缓,走过去拉起她的手,“从前的事情,都不是很愉快的记忆。我从来都不想去想起它们,不是我想瞒着你。”
南舟也微微一笑,“我只是对你的一切都很好奇,不是非要窥探你的过去。毕竟,像你这样的人,有过很多女朋友也不奇怪。”她忽然又想起了裴仲桁,他是不是也曾有过女朋友,那么又是什么原因分手的呢?
江誉白失笑,“我是怎样的人,怎么就会有许多的女朋友?”
她垂着头笑,把脸埋进他怀里,“你那么好啊,谁会不喜欢你呢。”
他轻轻摸着她的头发,“要是我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好,你还会喜欢我吗?”
南舟从他怀里仰起头来,“你对我那么好,我怎么会不喜欢你?”人陷入了爱情里,果然变得不可理喻,想知道他的一切,也想拥有他的一切。他的过去没有她,但她希望他的未来里都是她。
南漪这时候正坐在喧嚣的佳美大戏院里,今天是震州名戏班集秀班唱开箱戏。这一日憋了许久的戏迷们将佳美大戏院里里外外都挤满了。开箱戏图个热闹好看,所以今天上的不是传统戏,而是集秀班名角尚水楼和阮小青的新戏《锦香亭》。
她们的包厢位置不算顶好,程燕琳同南漪比肩坐着闲话,“你不知道这包厢多难得。是我弟弟半月前替朋友定的,结果他朋友突然家里有事来不了,我才得了这样的便宜。”
南漪从来没进过戏园子。家里从前也唱堂会的,但是男女向来分坐。这样男男女女济济一堂,南漪看得很新鲜。程燕琳听了一会儿戏,忽然凑到她耳边道:“我看到了一个朋友,我得过去打个招呼,你先一个人坐着。我再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叫他们送过来。”
南漪虽然有点怕,但也不想太麻烦她,便点头说好。不一会儿,伙计果然送了茶水和精致的点心过来。戏院里气氛很足,叫好声不断,也有财大气粗地不断往台上扔着彩头。她不仅看戏,也观察着戏院里形形色色的人,眼睛都不够用。
台上正演到钟景期跳进虢国夫人府里,虢国夫人瞧上他美色,要与他寻欢作乐。虽然戏词已经改的雅俗共赏了,但南舟还是羞得拿帕子遮脸。心想着这算什么事儿,那男人才同葛小姐山盟海誓,一转眼就同虢国夫人日夜厮磨起来,男人果然都是靠不住的。
这时候帘子被人挑了起来,南漪只当是程燕琳,便带了点娇嗔抱怨道:“这是什么戏,看得人好气……”
待看清楚来人是一个西装革履的男子,她顿时红了脸。下意识立刻站起身,却不小心撞到了桌子。茶壶眼见着要倒下来砸在她身上,男人眼疾手快立刻扶住了茶壶,里头的热水到有一半都洒在了他的手上。
南漪惊呼了一声。茶水是刚落了滚的,他这样拿手接肯定要烫坏手。声音未落,外头立刻有几个人闯了进来,“大少……”
江启云把茶壶放好,冲外头的人摆摆手示意他们退下。南漪盯住他的手,“您的手叫我看看!”
江启云倒不觉得是什么大事,但还是伸出了手,果然烫红了一片。南漪发了急,“赶快去冷水下冲冲,不然要起水泡的……”
他本想说算了,但看她满脸认真的样子觉得有趣,便叫外头人去打冷水。南漪又追出去告诉他们,如果能找到冰块就放点冰块在水里。下头人办事利索,很快就端了一盆泡了冰的水盆进来。
南漪让他坐下,不断用手掬着冷水往他手上淋。虽然戏院里热气腾腾,毕竟是数九天气,她的指尖不断地碰着冰水,很快就冻成了粉红色。
江启云上回见她一直穿着护士袍,头发也都盘在帽子里,连笑都是制度化的。美则美矣,却总觉得少了点生气。今天她编着一条辫子,薄施粉黛,刘海下的双眸天生含着汪汪的波光。这时候眉头轻蹙着,更有一种哀婉。他见过的美人不少,但她仍旧可称得上绝色。
他身边多的是摩登时髦的女人,长得美、也自知自己的美,很懂得如何展现。但眼前的女孩子像是深宅大院里私藏的一盆兰花,有种古典柔弱的美。幽幽静静,美而不自知,甚至有些自苦。十五六岁,花骨朵一样的年纪,不知道过几年要怎样的绝艳动人。
江启云忽然问:“南小姐的伤好了吗?”
南漪疑惑的“嗯?”了一声,他目光示意她的手,她这才看了看自己的掌心。伤口早就愈合了,只剩淡淡的伤痕,让掌纹变得碎裂凌乱。再打量他,终于想起来是在医院里见过的,程燕琳的亲戚。因为他上回穿着军装,今天穿了西装,所以才没认出来。
“没事,早好了。”然后南漪看了看他的伤处,“应该没事了,不过如果家里有烫伤膏的话,涂一点也是好的……刚才谢谢您了。”
“不客气,举手之劳。”江启云淡淡道。
南漪拿了戏楼给的毛巾替他把手擦干,然后退开了两步,有些手足无措地搓着手指。他身材伟岸,虽然没有穿戎装,但双目冷峻犀利,骨子里带着不可僭越的威仪,叫人不敢逼视。刚才他是伤病,她能平常心以对。而现在,他对于她来说就是个男人,陌生的男人。她心底对男性是惧怕的,避之而不及。但因为他是程燕琳的亲戚,她不能表现出她的惧怕或者厌恶,所以只能把头偏向戏台,假装看戏。为了掩饰不安,不停地喝着茶。
“喜欢看戏?”他忽然问。
南漪点点头,声音很低,“喜欢看他们的衣服,觉得很好看。”然后露出了一个孩子气的笑。忽然注意到他在看自己,便抿住唇不再言语,紧紧地盯着戏台子。
程燕琳终于回来了,见到江启云一顿抱歉,“瞧我真是忙昏头了,大姐临时说不来,我忘了通知大少了。”
江启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燕姨辛苦,一直照顾夫人。反正我也是顺路,过来听一会儿换换脑子也好。”然后起身同二人告辞,但目光还是在南漪身上多停了一停。
南漪刚才水喝多了,坐了一会儿便起身去了盥洗室。从盥洗室里出来,看到过道里挂着不少明星的相片。她同程燕琳交好后,总是一起去看电影,现在俨然是个电影迷了。看到那些相片,便饶有兴趣地仰头去看。
正看到一个喜欢的明星,忽然眼睛被人蒙住了。浓郁的香气立刻把她笼住,耳边响起笑声:“猜猜我是谁?”
南漪太熟悉他身上的味道,更熟悉他的声音,简直是噩梦。她忙掰开他的手,从他胳膊下滑出去,贴着墙要溜走。裴益却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笑眯眯地上下打量她,“你怕什么呀?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漂亮?”
南漪简直要吓哭了,又不敢大声呼叫,只能低声道:“你放手!你再这样,我就叫姐姐告诉你二哥!”
裴益心情好的时候特别好说话,“呵,长进了,知道拿我哥吓唬我了?好了,我松手你可别跑啊。”
在得到她再三肯定以后,裴益才把手松开手,但人还是挡在她面前。“和你姐姐来听戏?坐哪里了,我给你调个座儿吧?这戏院我开的,你想坐哪儿,我给你调——就是座到戏台子上也行。”
南漪下意识地就躲他,她退一步他就近一步。“我和朋友来的,我有位子,不用你调。我得回去了,朋友还在等我。”说着转身就走。
裴益却追着她,“干嘛走得这么急啊,你喜欢尚水楼还是阮小青?回头我带你到后台瞧瞧去!”
南漪越走越快,可总也快不过他人高腿长,怎么都甩不脱。直到看到江启云迎面走过来,她一咬牙,大叫了声“叔叔!”三步并做两步,小跑到他身边挽住他的胳膊。
叔叔?江启云垂目看了看她。
她轻轻拽着他的胳膊,侧仰着头求救似看了他一眼,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花。江启云再看了看已经到了眼前的漂亮年轻人,很快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叔叔?他竟然已经老到要被女孩子叫叔叔的地步了?
裴益见她奔向一个男人,立刻变了脸色。但听她叫他叔叔,脸上的怒容顿时又不见了。虽然不记得南家有什么叔叔,不过大家族难免有个把远亲。他正了正颜色,走到江启云面前和颜悦色道:“南叔叔,您老好啊,好像从来没见过?”
南漪见他过来,下意识往江启云身后躲。江启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
“刚从外地回来。”
“那什么时候您老有空,在下做东,来给叔叔接风洗尘。”
南漪悄悄拽了拽江启云的袖子,轻轻摇摇头。江启云不动声色地道,“好说。时候不早了,我带漪儿回家了。”
裴益看看厅里的大钟,“别呀,时候还早,一起听戏吧!我叫人去清最好的包厢出来。”
“不必客气了。”江启云只是寥寥数语,却是让人反驳不得的语气。裴益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开。想着最近晚上也没什么事,可以寻一天去看她。
江启云带着南漪出了戏院,到了裴益看不见的地方,南漪忙松开手,低头道了声“谢谢。”
江启云叫魏子良去开车,他瞥了南漪一眼,很不经意地道:“往后遇到这样的情况,叫‘叔叔’不如说‘男朋友’来的效果好。”
南漪一怔,抬头去看他,车却已经到了眼前。江启云打开了车门,将她让进去,“魏副官会送你回去。”
“我还没跟程小姐打招呼……”
“不妨事,我回头跟她说。”
南漪上了车,车开出后,她转过头去看,而江启云正望过来,她吓得忙转回了头。他后来语气那么冷,是不是不高兴被人冒然攀亲戚?她顿时懊恼自己当时的莽撞,只得想着来日再道歉。
江启云上了另外的车,一直跟着前一辆,直到见魏子良将南漪送进了门方才离开。
这事传得快。没几日,少夫人梅氏打牌的时候少不得听了几句闲言碎语。说是少帅去听戏,半途中带走了个姑娘,瞧着不过十六七岁,却是倾国倾城的美貌。藏得倒是深。
梅氏气得肝疼,虽然江启云对她向来不冷不热,她也知道他在婺州有女人。可只要不闹到眼前,她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当做没有。可这些不安于室的女人,竟然戳到眼皮子底下了!
天气正好,程燕琳挽着程氏来找梅氏去花园玩,却看到梅氏卧在床上,一副病恹恹的样子。梅氏还要脸面,不想叫婆婆觉得她管不住男人,还不宽容,也就没说什么,只推说身体不爽快。
到了下午,程氏晒着太阳听着唱片,程燕琳坐在一旁挑燕毛。程氏最爱燕窝,又嫌弃丫头挑的不干净。程燕琳眼明手细,比谁挑得都好,便主动请缨,一做做了许多年。光这一点,程氏就舍不得她离开。
唱片机里唱的正是阮小青的《西厢记》。十五那天,本来她也要去听戏,却不知何故忽然腹泻,因此只得呆在家里。程氏惋惜地说:“听说阮老板那日的新戏很是叫座?”
程燕琳笑着说:“阮老板的戏哪有不叫座的?真真把个《锦香亭》改得恰到好处。”
两人闲话了一阵家常,丫头过来说燕窝炖好了,程氏叫丫头也给少夫人送一份去。程燕琳见人走了,才长长叹口气,“大姐,我对不住大少奶奶……可又不敢同她说,怕她怨我。”
程氏瞥了她一眼,“这又怎么了,大少奶奶可不是小鸡肚肠的人。”
梅氏是名门的嫡生女,身边带的大丫头茜红也比寻常丫头眼睛长得高。程燕琳虽然是太太的妹妹,但下头人眼睛毒得很,瞧不上她的那股子巴结劲儿。早几年可是闹过一小段不愉快。
程燕琳便是一副追悔莫及的样子,说那日带位女朋友去听戏,中途她出去同好友打招呼,回来的时候大少过来了。不过略聊了几句,好像也没怎样。谁知道那女朋友突然出去了,就再没回来。
“结果到了第二天,我才从旁人那里听说,一个女孩子堂而皇之地挽着大少出了戏院,又上了大少的专座……那女孩子,就是我的女朋友。”说完偷觑了程氏一眼。
程氏却是不以为然地一笑,“我当什么事。男人嘛,在外头谁没点风流韵事。只是你这女朋友也太不自爱。”
程燕琳懊恼道:“是啊,谁想得到呢?咱们这样的家世,大少那样的人品,多少人上赶着往身上扑。哎,我原当她人小、心底纯洁,谁成想这样深的心思!怕是想走我的门路接近大少……我这可真是对不起大少奶奶了。”
“算了,你也别往心里去。启云大约也就三天新鲜劲头,过去了就搁开了。”
程燕琳点点头,“希望如此吧。不过我也理解,大少奶奶的担心也不无道理。现在的小姑娘们一个赛一个有手段,前几日看报上说震州大学的一个教授为了个女学生,就和原配闹离婚……”
程氏目光一冷,“他敢!……算了,回头我见了启云叫他收敛收敛。你呢,有机会也劝着点梅儿,往开了想,不要自己钻牛角尖。”
程燕琳附和着说是。
江启云休完了年假正准备返回婺州,临行前程氏单独将他叫到房间里,自然一顿旁敲侧。又叫他多在意妻子,夫妻敦睦,才能家和万事兴。不要惹些不三不四的女人,叫梅氏难堪。
江启云这几日已经在梅氏那里受够了冷脸,今天又听程氏这样说,烦她事事都要插上一手。他冷冷一笑,“女人哪,一辈子总想要管男人,管自己的丈夫不够,还要管儿子,往后还要管孙子。母亲,要知道有些事情,可不是靠管就管得住的。”
程氏气得胸闷,儿子竟然为了个女人这样顶撞她!“反正我是警告你,那些乌七八糟的停妻再娶的念头,想都不要想!”
江启云低头理了理军帽。他很少任性,难得同母亲说一回任性的话。他说的时候,自己都没意识到这是实话还是气话。人总有些叛逆的。顺着生来就定下的路走,未必是他爱走的路,却又是他看上去最应该走的路。按部就班,又在兄弟阋墙中侥幸的活下来,心里未必不委屈。
那些闲话他也听了一耳朵,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这些人都在欺负那个女孩子。谁敢说他的不是呢?自然指责都是对着女人的。但男人生来就是应该保护女人的,尤其美丽脆弱的女人。他这样强大的男人,夺得了天下,何况一个弱女子?他享受权利,偶尔也厌烦杀戮,但他走的是条不进则退的路,偶尔的任性就像是对自己的奖赏。
江启云扬了扬唇角,语带微讽,“母亲还别说,我还真动了念头了。”说完戴了军帽头也不回地走了。
开春南舟用江南号做抵押,从叶允明那里又贷了一笔款子。她研究了震州的水域,专门设计了一条货运两用的船。到建州船坞下了定金,七八个月后便可交付。只是这条船比先前那艘更大,装备更先进,所以就算贷款也不足够付全部船资。叶允明很是热心,最后愿意动用私人关系,帮她再贷下一笔款,只是希望在这船上专留一处货位和头等舱给他。
通平号的账目也整理完毕,只有“混乱”两个字可言。账目混乱,人员冗余。南舟得了裴仲桁许可,大刀阔斧将所有船重新做安排。通平号自有的船,有年久失修的、超龄服役的,再修不值,索性作价出售。留下几条船体性能优良的,根据航道枯水季、洪水期、正常水位的不同重新布船。将几段水域里的货船按性能与吃水深浅分配下去,水路不通的地方再与和裴家各商铺对接一段陆路,再接下一程水路。
内陆资源丰富,可惜各地大小军阀征战不断,陆路又多有劫匪,水路反而相对安全,且载重量大。大多数的船运公司,多集中在上游热门水域,而深入内陆的航道却几乎没有像样的现代化的轮船可用。里面的物资运输不出来,外头的货进不去,很多地方都靠人肩挑手推翻山越岭。南舟重新规划的这一条运输路线,几乎没有境外的竞争对手。而吨位大的船则继续走长途海运,保持海上航线的占有率。这样做下来自然一番人事大变动,一大半的业务也等于转向了内地汉水。正好谢应乔是汉水人,便被派过去做分号的经理。
剩下的便是最麻烦的制度上的变革,不过这事急不得,她需要慢慢来。
过了四月,通平号走海运的货船不过承风、海燕两艘。这一日通平号最大的船海燕号回了港,南舟正要去船上检查,出了办事处正遇到裴仲桁。看他似乎专程过来,南舟看了看手表,“二爷有事?”
“九姑娘要出去?”
“要去船上。”
“船上有事?”
南舟摇摇手里的燃油账单,“跑一趟沪上,这燃油消耗简直能到云港一个来回了。我要上船看看,到底是什么东西这么废油。二爷有什么事?”
“我们边走边聊。”
震州香樟树最多,四季皆青。但春日里长了新叶,老叶也同在春日里落下。此时路面铺了薄薄一层红叶,走在其中,让人有些不知岁月何季的恍惚。
裴仲桁俯身捡了一些树叶,在手里把玩。街上也偶见几个老人,拿着布口袋在捡树叶。南舟觉得诧异,“这树叶能吃?怎么都在捡?”
裴仲桁看了她一眼,“他们捡回去做枕头,安眠驱虫。”
南舟“哦”了一声,“我小时候,容婆婆给我做蚕沙枕头,说是对眼睛好。大约真是有用的,我同学里不少都近视了,我的视力却是顶好的。要是这树叶能驱虫,回头我也来捡一些。我最怕虫了,一咬上半月都消不下去。哦,对了,二爷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什么大事,刘董事昨日找我,说承风号上的大副和水手长被你换了?”
南舟点点头,“是的。”
“刘董事说,这个水手长承包承风号已经很多年了,也没出什么差错。
“承风号海损记录是所有船里最多的。”
“你新换的大副何家钺,听说并没从学校里如期毕业,也没有拿到毕业证。”
“裴二爷,我也没拿到毕业证。”她望了他一眼。“何家钺是我的学兄,他的技术我很清楚。”南舟争辩道。
“九姑娘是为了家庭,那他是为何没有毕业?”
南舟抿了抿唇,“他的私事我不好多说,但他退学同学业无关,全是个人私事。”
裴仲桁点点头,“好,既然九姑娘做保,我便信你。但他即使水平高超,船上管理的事情,大约从来没有涉足过,他如何能做好工作?水手长换人,等于木匠、水手、舵工等等全都要换人。现在正是旺季,这耽误的日程,损失怎么算?”
“二爷可能不大清楚。早年外轮进入我国,因为不懂我们的国情、又不会我们的语言,加上对水道不熟悉,所以把船上的事务全都承包出去。后来咱们国人也就有样学样,跟着采用这种买办制。
好好的一条船上也跟个小朝廷似的,朋党林立,各自为政。他们在船上各成一派,又再各自将下级事务分包给旁人。这样层层分包盘剥,任人唯亲,损公肥私,走私倒卖屡见不鲜。承包者只顾追求利益不顾效率,甚至还有用童工的,就是因为童工工钱少!”南舟越说越生气。
“虽然我也不赞成用童工,但九姑娘有没有想过,那些孩子出来做童工,就是因为家里穷困潦倒穷途末路。倘若再没有工可开,就可能会饿死。”
南舟停了下来,据理力争,“二爷说的没错,但我在码头上实在是看不下去。一个个骨瘦如柴的孩子,和成年男人扛差不多重的东西,结果工钱却少那么多。”
“九姑娘,发现问题很重要,但找到问题解决的办法更重要。你不如先想一想如何解决问题,再动手来废旧除新。”
裴仲桁的话总是叫她无可辩驳,南舟一时无言。
两人没有坐车,沿着海关大街往码头走,万林开着车在后面缓缓地跟着。春日的阳光温暖而轻柔,风里有些咸湿的气息。南舟穿着件白色开司米的开衫毛衣,走到现在也热了,便脱了毛衣系在腰上,露出里面湖蓝色的洋装。
裴仲桁抬头望了望树隙里的天空,也是这样清清爽爽的蓝。
路边有小贩挑着担子吆喝着“溪口千层饼”路过。南舟忙叫住他,试吃了一块。酥脆爽口,层次分明,立刻要了一包。正要掏钱,裴仲桁已经把钱递给了小贩。
南舟一边吃一边走,想起东西是人家买的,不好自己吃独食,便大方地把油纸包递到他面前,“二爷要不要吃一点?”
她想他怕是不会吃这些。这种酥脆的东西,吃起来没有雅相,屑渣落的到处都是。但裴仲桁却是捏了一块放进了嘴里,慢慢咀嚼,吃相比她都斯文。
两个人就这样一路说话一路吃,竟然也都吃完了。这个小贩做的饼比家门口那家糕饼店里做的好吃,南舟自己没过足瘾,心里暗暗后悔,早知道买两包了。
到了码头,南舟才注意到万林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竟然没有跟来。她同裴仲桁一起上了海燕号。停泊的大小船只鳞次栉比,桅杆插入天空。船上飘着各个国家的国旗,英国的、法国的、日本的、德国的。南舟每每看到那些外国国旗都觉得心痛,只得转过脸去。好在看到海燕号上飘的中国国旗,总算有一丝安慰。
货早就清下去了,南舟上了船,找负责的船员要保养记录。那船员挠挠头,“这个都在我们大管轮那里。”
“大管轮下船了吗?”南舟没在甲板上看到什么人。往常船靠岸,这些船员都会去花天酒地。
“好像没,我也不知道。九姑娘,没事的话我下船了,我老婆还在家等我呢!”那船员目光闪烁,简直像逃一样跑走了。
南舟叫不住他,气得跺脚,正好迁怒到裴仲桁身上。“瞧见没有,你先前找的就是这样的人!”
裴仲桁没说什么。实际上自他接手后,船上人事并没有大的变化,承包人也没有变,其实都是当初南大少爷定的承包人。
南舟进了舱室,里头值班的人不认识她,正要赶她出去。南舟正了脸色,“我是通平号的经理,这是船东裴二爷。”那船员将信将疑,但看裴仲桁气度不凡,像是船东的样子,便不好说什么。南舟在舱室做了简单的外检,又进了舱室内部去检查。虽然穿着裙子皮鞋,却是手脚灵活地爬上爬下。
裴仲桁闻不得机油味,在外头等她。等了半晌,南舟从舱室里出来,手上脸上都脏了,但脸色更黑。她把手掌打开放到裴仲桁面前,“看,这些人良心都黑透了,设备不事维护,竟然用肥皂代替润滑油!”
裴仲桁也很讶异,但这种营私舞弊的事情见得多了,不至于像她那样生气。
南舟也顾不得脸脏,疾步走到生活区船员舱室。连找了几间都是空的,看上去人都下船了。只有船长室的门却是关着的,她想也没想推门就进去。
船长室里的床上半躺着一个赤条条的女人,另一个光着屁股的男人则站在床前,高高举着女人的大腿。两个人太过投入,也没留心人进来。女人那说不清是痛苦还是欢乐的呻吟,一声高过一声。他们这个角度,能清楚看见男人是如何进入女人的身体,然后又退出来再顶进去的,淫糜不堪。
南舟怎么也料不到会看到这样的画面,完全吓傻了。
房间里的两个人终于觉察到有人了,女人尖叫一声,男人一转身,这下不着一缕的两个人面对面对着南舟的脸。
裴仲桁慢了她两步进来,正好到了她身后。一看这样的境况,抬手盖住了她的双眼。他蹙着眉头冷眼看了看那两个人。这场面对他来说未必不刺激,只是他是男人,更能自持。
他感到她有些发抖,把她的头压到了怀里,揽着她往外走,声音清润如水似能洗去尘埃,“我们出去再说。”
直到到了甲板上裴仲桁才松开手,南舟眼睛眯了一会儿,半晌才适应了外头的光线。本来有一肚子的话要去质问大管轮,现在觉得没有必要了。她咬着唇垂着头,制度,如果还是这样的制度,那么永远都是这样的腐败不堪。
“不仅水手长要换,大管轮和买办也全都要换。而且不仅是承风号,接下来海燕号和其他的船,也全都要换掉!”她忽然望着海面,像是说给自己听,也像是说给裴仲桁听。
裴仲桁有点讶异刚才的事情对于她竟然没有怎样的影响,她的心思想的还是商号的变革,可见心地何等纯良。
短暂的消沉过去,南舟又恢复了常态。她一转脸看到裴仲桁正用审视地目光望着她,突然想起刚才共同观赏到的一幕活春宫,顿时尴尬地涨红了脸,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静了静心,勉强地笑了一下,“我也没有什么事了,咱们回去吧。”
裴仲桁点了点头。两人刚要下船,大管轮已经囫囵地穿好了衣服跑出来。“九姑娘,你找我什么事?”
南舟无法直视这个人,偏过脸走远了几步。裴仲桁挡在他前面,同他说了几句话,南舟站得远听不清楚。过了一会儿,听见裴仲桁的声音,“我们走吧。”
两人并肩走了一阵,南舟忍不住问他:“他同你说什么?”
裴仲桁负手而行,目视着前方,“我想九姑娘大约不会想听。”
南舟不知道怎么的,隐约猜出来是什么。刚才那画面又闯进脑子里,脸烧得更烫了。她偏着头,不想叫他看出自己的异样。
要说男女之事,说不懂,懵懵懂懂也似乎懂一些,但耳听与眼见毕竟是很不一样的。她开始在气头上,心思没在那上头,现在却是不想去想,那画面自己就浮出来。南舟顿觉得眼睛要瞎了,回去一定要好好洗洗眼睛。
她自顾自地想着心事,不成想忽然被裴仲桁拉住了胳膊。用的力气不小,直把她拉得转过了身。“怎么啦?”
裴仲桁的手没有拿开,牢牢地抓着她的胳膊,一点都没有不妥的样子。“九姑娘,我的钢笔好像刚才掉到了船舱里,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去找一下?”
南舟诧异的很,本来想说我又不是你的丫头,你自己没长腿吗?但他又接着道:“我眼神不济,怕看不清楚。”这句话就恳切多了。南舟是个心肠软的人,看他态度还不错,便道:“好,那你去码头上等我。”
裴仲桁点点头,这才松开手。南舟顺着原路往船上走,一边走一边找。甲板上、舱室里都没有,难道掉在了那个房间里?她沉了沉嘴角,极其不情愿地走过去。
还没靠近,便听到女人的哭泣声,“天杀的,有本事做没本事认,只顾自己快活,算什么男人!要让我男人知道了,肯定打死我,你带我走吧……”然后就是大管轮不耐烦地规劝,傻子都听得出来在哄骗那个女人。
南舟实在不能再看到这两个人。心想不过一支钢笔,再贵重也贵重不到哪里去,还是不找了,于是便返回甲板上。
但刚到了甲板上,赫然发现栈桥上乱做一团。一个小个子短打扮的人正拿着西瓜刀追着一个人砍,被砍的正是裴仲桁!
挑夫、小贩、行人,都乱哄哄地四下逃散,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去救他。南舟立刻明白,刚才他叫自己走,不过就是支开自己,他早就发现不对了。她心里忽然有一刻没着没落的惘然,但下头的喊杀声震耳,不由她有空遐想。
南舟立刻从船上跑下去,好在终于看到万林远远跑过来,但他一时半会儿还到不了裴仲桁面前。裴仲桁左躲右闪尽量避着人,但砍人的却一点不在意,发疯了一样挥舞着利刃。
裴仲桁随手捡了一根挑夫丢下的扁担自卫,那人的刀迎面砍过来,他拿扁担支住。他身后不过是一根铁索护栏,被那人逼得弯了腰。再顶不住,刀就压到了脸上!南舟快要跑到跟前,听见那人恶狠狠地道:“姓裴的,拿命来换我盛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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