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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车马辚辚

    自此,土土哈、囊古歹时常带些酒肉,来梁萧处聚饮。看见赵三狗四人练武,招式巧妙,二人均觉羡慕。梁萧见状,也让两人一同学艺。土土哈与囊古歹投桃报李,也将骑射术传给众人。

    梁萧当日骑射败于土土哈,嘴上认输,心中却不服气。他悟性奇高,精进神速,与土土哈日以赌斗骑马射柳为乐。十局中,梁萧起初胜三局、败七局,月余以后,已和土土哈平分秋色。土土哈本是天生的练武奇才,一得梁萧指点,如虎添翼,李庭儿四人联手,也往往敌他不过。

    二月时光忽忽而过。这天,梁萧正编一把竹扇,忽见土土哈、囊古歹和李庭儿四人有说有笑,乘马而来。六人往日如同寇仇,一经和好,反倒如胶似漆,成了极好的朋友。

    六人下马上了山坡,梁萧见他们一脸喜色,放下活计,起身笑道:“什么事这样欢喜?”土土哈咧嘴笑道:“皇上下圣旨了!签军二十万,大举南征!”梁萧奇道:“南征?征哪儿?”囊古歹笑道:“征宋呗!以往两次征讨大宋,皆有不利,这次圣上下了决心,不灭大宋,绝不罢休。”

    梁萧眉头微皱,心想:“好端端的,打什么仗?”他一向淡漠国家大事,懒得多想,“嗯”了一声又问:“你们都签军了吗?”土土哈说:“我和囊古歹都签了,这方圆百里的蒙古人不多,囊古歹的爸爸是这里的百户,我们跟他出征。梁萧,我想托你照顾我妈。”

    梁萧满口答应,望着其他四人问:“你们呢?”李庭儿说:“我和王可都是史万户的军户,这次本该我爸出征,可他生病,只好由我代他;王可他爸早年战死合州,除了他就只有一个弟弟,所以他也签了。杨小雀和赵三狗不是军户,但因这次征兵太多,十六岁以上的男子,但凡武艺精熟,皆可从军。他们既有武艺,自也顺顺当当地签了。”

    阿雪笑道:“大伙儿都如愿从了军,今天可得好好喝酒!”土土哈笑道:“说得对!我欢喜糊涂了,早知道就该打头苍狼、野猪,让阿雪做了吃,土土哈最爱吃阿雪做的饭啦。”说着目光炯炯,望着阿雪。

    阿雪脸一红,低头不答。土土哈对她犹未忘情,此次出征,母亲要他成了婚再走,他也没有答应。但看阿雪神气,不觉心头暗叹,满腔喜悦中多了一丝阴影。

    喝了一会儿酒,赵四急匆匆跑来,脸上挂着焦急,还没进屋,便叫:“不好了,不好了!”赵三狗迎上去问:“爸,出了什么事情?”

    赵四上气不接下气,一把拨开儿子,拉住梁萧道:“好侄子,四叔知你最聪明,最能干,你、你一定要想个法子!”梁萧道:“您老慢慢说!”赵四喘过一口气,惶惑道:“不知道怎么回事,刚才西华苑来人说,朝廷签军,签到三狗儿了!”赵四又指杨小雀,“小雀儿也签了,这下怎么办?咱们都不是军户!怎么也被签了呢?”跺着双足,都快掉下泪来。

    梁萧瞧了杨小雀和三狗儿一眼,两人心虚低头。赵四又说:“好侄子,你千万想个法子,将这差使儿推了。”梁萧皱眉道:“我知道了,您先回吧!”赵四听他这句,心落下了一半,看了赵三狗一眼,一步一叹地回家去了。

    入夜时分,赵四夫妇又带着赵三狗和他妹妹小葫芦,全家四口来寻梁萧。赵四最着急,眼巴巴望着梁萧,只盼他设计推了差使。赵三狗却怕梁萧横插一足,坏了好事,双眼东张西望,十分心神不定。

    梁萧沉默良久,叹道:“赵四叔,这事我管不了!”赵四急道:“侄子你这样聪明,怎么会没法子?”梁萧摇头道:“这事我真的管不了,不是我没法子,而是我不愿管。”赵四听得摸不着头脑。

    梁萧向赵三狗道:“三狗儿,你想好了?真要从军么?”赵三狗看看父母,红着脸点了点头。赵四大怒,揪住他一巴掌扇过去,喝道:“小畜生你懂个屁!王可的老子王大山当年活蹦乱跳,一顿吃半头猪的身胚,那一出去,却连骨头也没回来,我还指望你传宗接代、养老送终,小畜生,你再点头?”一顿拳打脚踢,赵三狗也不躲闪,随他怎么殴打,只是拼命点头。

    梁萧叹口气,止住赵四说:“四叔,依我所见,三狗儿年纪大了,见识广了,不会甘居乡下。鸟儿的翅膀硬了,终是要飞上天的,鱼儿的个头大了,小池塘也容不下。”赵四呆了半晌,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咱、咱不想他送命啊,一上战场,刀呀枪的,搪着就完了……”说着老泪纵横。梁萧盘膝床上,合眼道:“人各有志,不可强求!”

    赵四见他不肯帮忙,颓然叹了口气,扶着门踉跄出去。梁萧轻声说:“三狗儿,送你爸回去!”赵三狗点点头,跟在父亲后面。小葫芦奇怪说:“爸哭什么呀?”赵婶叹了口气,只是摇头。阿雪拿了块麦芽糖,塞给小葫芦,笑道:“来,吃糖!”小葫芦欢喜说:“多谢阿雪姊姊。”阿雪将她搂在怀里,说道:“我们去外面玩儿。”看了梁萧一眼,转身出门去了。

    赵婶默不作声,垂头坐在柜边,过得半晌,梁萧睁眼问:“赵四婶,您有话说?”妇人一惊,强笑说:“没,没!我就坐坐!”梁萧道:“好,您坐。”又闭上双目。妇人坐了许久,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出门外。

    过得半晌,阿雪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轻声道:“哥哥,我将赵四婶送回家了。”梁萧睁眼望着她,目光闪动,许久叹道:“阿雪,你过来!”阿雪傍他坐下,梁萧略一默然,缓缓说:“再过三天,我也要从军出征!”阿雪闻言一颤,小口微张,眼中露出一丝骇异。

    梁萧苦笑道:“按理说,我大仇未报,应该一心练好武功,可……”他说到这儿,目视摇晃不定的烛火,脸上露出一丝犹豫,半晌才说,“但我终究放不下他们六个,尤其是三狗儿,他是赵四婶的儿子。赵婶对爸爸一片痴心,爸爸却回报不了她……刚才不论四叔怎么求我,我也决不会动心,可是四婶一句话不说,我就想起了我妈,心里难受得很。”说到这儿,他又沉默良久,叹气说,“我想了许多,还是随他们走一趟。阿雪,我走了以后,你好好对待四叔四婶,告诉他们,无论如何,我总会把三狗儿平安地带回来。”

    阿雪一语不发,只是那么坐着。坐了许久,恍惚进了里屋,倒在床上睡下。梁萧想着出征的事,只觉大违本性,若为征战误了报仇,如何能让亡父灵魂安宁,再说留下阿雪一人,实在叫人难以放心。他心中十分矛盾,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其后三日,土土哈六人忙着出征,都没前来。梁萧用竹子削了一支竹枪,乘着向土土哈借来的骏马,驰骋演练。诸般兵刃中,短兵器梁萧喜剑,长兵刃中最喜枪。武学有云:“月棍年刀一辈子枪。”枪法飘逸幻奇,最难练好,可是一旦练好,也最难抵挡。梁萧剑法虽奇,但宝剑过短,不宜远攻。枪法于常人固然难练,可武功练到他的地步,触类旁通。剑也好,枪也好,都不离幻奇二字,大可信手拈来,随意变化。梁萧揣摩了两日,尽得枪术之妙,战阵杀敌,不在话下。每到他练枪的时候,阿雪就在一旁观战,神色忽惊忽喜,喜而又惊,也不知心里想些什么。

    第三日傍晚,土土哈六人先后来到,各带美酒佳肴,摆出一醉方休的架势。众人大呼小叫,端着酒碗,个个神采飞扬。喝了几碗酒,土土哈酒劲上来,高叫:“梁萧,这一去,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见。土土哈这几天老想,若能与你并肩骑马,一同杀敌,这辈子也算没有白过。”囊古歹也叹道:“是呀,梁兄的才情武艺,胜我二人十倍,埋没此间,斯可痛也。”

    梁萧笑道:“囊古歹,你学了几个汉字,又放文屁了!你们两个今晚来,好似合了伙要劝我从军?”二人对视一眼,土土哈苦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梁萧笑了笑,说道:“就如你们所愿!”土土哈的笑容僵在脸上,其他人欣喜欲狂。赵三狗叫道:“梁大哥,你真的跟我们一起去?”

    梁萧冷笑道:“你们四个猪头,离了我,十九挨刀送命。”但见四人红眉肿眼,不由皱眉说,“不许哭!”阿雪也笑:“是呀,你们一哭,哥哥会不好意思。”

    梁萧被她说中心事,面皮一红,回头瞪她一眼。土土哈这才回过神来,叫道:“梁萧,你说话算数?”梁萧说:“什么话?你当我逗你玩么?”土土哈搔头一笑,对囊古歹说:“跟你爸爸说,我要跟梁萧一队,不去他那儿了!”众人均是一惊,囊古歹皱眉说:“你让我怎么交代?好呀,我也不去了,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李庭儿大笑道:“有了土土哈与梁大哥,我们这七人,能当千军万马使了。”

    梁萧正色道:“你们四个从了军,都将小名儿去了。李庭儿叫李庭,杨小雀叫杨榷,赵三狗叫赵山,王可就不用改了。”他边说边用手指蘸了酒水,将三人的名字写在桌上。

    土土哈道:“再多三人,就是一个十人队,我推梁萧做十夫长。”众人一口同意,梁萧也就不再推辞。土土哈又道:“我家的马匹刚卖了三匹,留三匹给我妈,还剩三匹,本想带做从马(按:游牧民族用马制度,数匹马战争中轮流使用,以保持马力)。但梁萧做十夫长,不能无马,我送一匹给你,剩下一匹我俩轮流骑。”囊古歹摇头道:“不用了,我家马多,我牵十匹来,让大家都有坐骑。土土哈,你不许推三阻四,说什么要靠自己,不受他人恩惠。”

    土土哈心头感动,抓着他的肩膀,呵呵笑道:“好,这次我不推辞。梁萧既然从军,还请你妈照顾我妈。”囊古歹道:“你放心。”土土哈想起一事,问道:“阿雪怎么办?”梁萧道:“她跟四叔四婶一块儿住。”土土哈点头说:“这样很好,咱们早些打完仗回来,不要让亲人们担心!”梁萧苦笑一下,默不作声。众人得知梁萧从军,无不欢喜,一边谈论战事,一边开怀畅饮。喝到半夜,天上殷雷阵阵,响了片刻,最后一场春雨飘然而至。众人这才尽欢而散,唱着曲子相扶而归。

    梁萧与阿雪冒雨收拾好残宴。阿雪多喝了几杯酒,昏昏沉沉,顷刻睡去。待她睡熟,梁萧起身推开大门,雨水哗啦啦从屋檐落下,好比一道水晶的帘子。西方雷声轰隆,响个不停,便似千军万马从天空驰骋而过。他凝望南方黑沉沉的天空,良久良久,终于叹了口气,合上了竹制的门扉。

    次日清晨,众人都来梁萧处集合。赵四得知梁萧从军照应,转悲为喜,又着实拜托了一番。

    梁萧与众人一道前往西华苑。这座林苑是真定史家的封地。史天泽兄弟随成吉思汗起兵,南征北讨,功勋极著,封地遍布北方。西华苑归史天泽的长子史格,周围万户汉人,全都受他辖制。

    林苑居中是一座巨宅,方圆十余里,上有箭垛,其内甲第高耸,连绵不绝。宅前一个平坝,搭了棚子,垒着二十多个打铁炉。百十工匠舞动大锤,人人挥汗如雨,打造弓箭枪矛、铜盔铁甲。还有许多人从苑内搬运谷物,放到大车上面。

    宅前是点兵校场,场上人山人海,站满了应征的军士和送别的亲人。父母妻子挽手而哭,哀声四起。这次万户史格在华阴一地征军八百名,加上其他封地所征兵马,共计三千两百人,一律在西华苑点齐。

    众人各与亲人告别。梁萧想说什么,可又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只好说:“阿雪,我打完仗,立马回来。”阿雪点点头,转身便走。梁萧见她容色平静,心中隐隐不安:“傻丫头别要做出什么蠢事?”

    这时号角声起,七人翻身上马,众家眷退出校场,远远观望。三通鼓罢,众军士各自入列。一阵马蹄声响,苑内驰出一彪人马,为首的国字脸膛,蓄两撇八字胡须,穿着锃亮皮甲,在那儿指点东西,耀武扬威。梁萧小声问:“李庭,这就是史格?”

    李庭面露嫌恶,摇头说:“他叫史富通,史万户的奴才,西华苑的总管,是个横行霸道的狗东西!”

    史富通吆三喝四,数点兵马。囊古歹早与父亲说好,将自己和土土哈转了过来。元朝依成吉思汗所定兵制,十人一队,自行结合。一旦结成十人队,推出十夫长,若非大将军令,不可擅自变更。十人必须同生共死、不离不弃,擅自丢下同伴,必定处以极刑。梁萧队中已有七人,王可又寻了三名父亲的同袍,年事已长,十人结成一队。

    点兵已毕,苑内驰出一名白袍将军,四旬年纪,玉面长髯,修眉大眼,一袭白狐裘的披风,猎猎随风而动。李庭在梁萧耳边低声说:“这才是史格。”

    史格目光炯炯,扫视众军,朗声说:“但凡自古名将,大多出身行伍。战场上,强弱尊卑尽以战功而论,一眼就能瞧个明白。我史家待人一向不薄,凡有大功,史某必当令其富贵,但如违反军令,杀之无赦。我话不多说,望诸位好自为之。”言毕将众军分作步骑,操演一阵,当日发放兵刃铁甲,在西华苑四周结营驻扎,准拟次日出发,与父亲史天泽会师。

    土土哈返回营帐,气呼呼坐下,大声说:“这史格叫人生气。我土土哈从军,是为忽必烈皇帝打仗,为成吉思汗的子孙打仗,他史家算什么东西,也配我替他流血?”梁萧笑道:“土土哈,你与其生气,不如打仗立功。凭你的能耐,将来的地位,只会在他之上,不会在他之下。”土土哈道:“梁萧你也一样。”梁萧摇头道:“我不一样。我只想早早打完了仗,回来练好武功、了断仇怨,带了我妈和阿雪遍游天下,过些散淡日子。”

    土土哈沉默一阵,叹道:“梁萧,你这么一说,我也想过那种日子啦!唉,可惜阿雪不喜欢我。再说,我是蒙古人,流的血比天上的太阳还热,若不跟人作战,那可难受得要命!”想到阿雪,他灰心沮丧,连连叹气。梁萧本想安慰两句,可阿雪不愿,他也没有法子。

    一夜无话,次日军队开拔。梁萧按军中惯例,临行点兵,让众人各自报数。自己先报“一”,众人从二到十,一一报过。

    三狗儿报完“十”,梁萧正要转身与百夫长交代,忽听一个细微的声音道:“十一!”众人各各吃惊。梁萧定睛看去,三狗儿身后怯怯地站了一个小兵,穿了一身不大合体的衣甲,圆脸光白,眉目清秀。众人只当有人站错了队,正想出声提醒,梁萧却一言不发,劈手揪住小兵,也不顾他挣扎,拎到一边,压着嗓子说:“阿雪,你闹什么鬼?”

    阿雪眉眼一红,说道:“阿雪要跟哥哥去。”梁萧怒道:“又不是炒菜做饭,把甲胄脱了!”说罢转身要走。谁料阿雪忽地蹲下,嘤嘤哭了起来。梁萧心想:“随你怎么哭,我也不心软。”忽听阿雪道:“哥哥说话不算数。”

    梁萧一愣,回头皱眉说:“我怎么不算数?”阿雪呜咽道:“哥哥说,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梁萧心想:“这是那天土土哈求婚时我说的话。”便道:“是说过,那又怎么样?”阿雪哭道:“哥哥走了,阿雪就不开心,阿雪难过得要死,呜,我想跟哥哥一起,呜呜,我、我不要留在这儿……”

    梁萧被她这番话僵住,心中又恼怒又酸楚,无奈蹲下来,好言相劝:“阿雪,这是去打仗啊!你一个女孩儿家,怎么能从军?”阿雪拭去泪,睁大眼睛,盯着梁萧说:“我不管,哥哥你说了,只想阿雪开开心心过日子。阿雪现在就要跟你从军,哥哥不答应,我就不开心;我不开心,哥哥说话就不算数;你说话不算数,就不是男子汉大丈夫。”

    梁萧目瞪口呆,心中一个念头转来转去:“死丫头笨头笨脑,怎么说出这么一番话?糟糕,这下可被她套死了。”他怎么知道,阿雪虽笨,但这三天工夫,无时无刻不想着如何不与梁萧分开。所谓愚者千虑,必有一得,一个人锲而不舍地琢磨一事,总有开窍的机会。梁萧以为她笨,却不料笨人有笨招,枉自千巧百灵,这时除了两眼睁圆,却说不出一个字来。阿雪早已铁了心,目不交睫,跟他对视。

    二人对峙半晌,远处传来号角。梁萧一顿足,拉起阿雪,恨恨说:“你要是个男的,我一掌打烂你的屁股。”阿雪计谋得逞,不由眉开眼笑。梁萧瞪她一眼,拉她快步转回。

    众人见他二人去而复返,无不诧异,李庭儿认出阿雪,失声叫道:“啊哟,这不是阿……”话未说完,就挨了梁萧一脚。梁萧怒道:“都给我闭嘴,谁敢再说话军法从事。”他心里有气,趁机发泄在他人身上。其他五人都已认出阿雪,但看梁萧一脸怒容,情知必有隐衷,不敢触他霉头。其他三个老兵却很奇怪,明明是十人队,怎么多出一个,还长得女里女气,能打仗么?又见十夫长满脸杀气,也都不敢吱声儿。

    号角三响,爆竹声起,两千兵马裹着应征的民夫,向东徐徐开发。道路两旁挤满送别的亲人,父母哭儿子,妻子哭丈夫,儿女哭爸爸,牵衣拽马,遮道而哭,号泣声响成一片。众征卒无不动容,心志软弱的纷纷流下眼泪。

    大军越走越远,哭声已不可闻,可仍在众人耳边盘旋。梁萧回头望去,丘山重重,再无一个亲人,不由叹了口气,深深惆怅起来。

    兵马从华阴出发,当日过了潼关、夜宿闵乡,次日渡过黄河,行军两日,进入河南。到了洛阳,史格与兄弟史弱会合,兵马增至七千,折道向南,十日后进抵蔡州。这时史天泽也率本部精锐到达,兄弟二人觐见父亲。午时史格回营,集合全军。

    众人到了校场,史格脸色阴沉,不言不语,众人皆感不妙。过了好半晌,史格才说:“本帅见过家父,家父以为,这支新军过于孱弱,不堪重用。命我在此驻扎,多加操练,粮草不日将至,届时协助押运。”

    众人或喜或怒。喜的是梁萧之流,不用打仗,乐得轻闲;怒的却是土土哈与囊古歹。众人返回营帐,土土哈还没进门,便将头盔猛掷于地,怒道:“本指望直扑襄阳,跟宋人大战一场,怎料竟是押运粮草?”回头一看,梁萧盘坐在地,手中拿着一根筷子,在沙地上指划,不由叫道,“梁萧,你怎么不说话?”梁萧笑道:“我又不是史天泽,说话不管用。”

    囊古歹看见地上的字符,惊讶说:“梁萧,你在算数?”梁萧笑道:“你也会算术?”囊古歹道:“会一点儿,可你算的我看不懂。”梁萧说:“左右无事,我在计算军中粮草出入。顺便推演,若是打起仗来,每一军士一天应背负多少军粮,每日消耗多少粮草;步军消耗多少,马军消耗多少;作战三天如何分派粮草,作战七天又如何摊派?”

    土土哈诧道:“这也能算出来?”梁萧笑道:“能啊,你瞧这一题。假令一个民夫负五斗米,一个军士带五天的干粮,每天一人吃两升,二人能吃十八天,但若算上回师,一来一去,就只能吃九天。若是两个民夫和一个军士,背粮的人多了,吃饭的嘴也多了,来回就只能吃十三天;若是三个民夫一个军士,便只能吃十六天了。”土土哈搔头苦笑:“就算三个人背,还是不够咱吃的!”

    梁萧说:“这次征宋,签军二十万,加上前线大军,便有三十万之众,征讨时日,也不止一月两月。许多人食量特大,如你土土哈,一天吃一斗粮也不止,一个人顶两头猪,不,该顶两头牛才是。你吃上三月五月,一二十个民夫也养活不了。”众人大笑。

    梁萧也笑了笑,说道:“如果使用牛马,倒要省事一些。骆驼能背三石,马一石五,驴一石,牲畜也要草料喂养,牲畜多了,还会生病死去,粮食搁在哪儿,就烂在哪儿!况且使用牛马,还须道路畅通,是以遇上险阻,就得开路搭桥。再说,蒙人多吃肉食,牛马消耗极大。根据以上种种,经我推算,以车马运输,三十万大军少说也须百万民夫,赶牛牵马、昼夜搬运才能供养。”

    李庭叹道:“听梁大哥这么说,咱们只知打仗痛快,却不知道养活一个士卒如此艰难。”土土哈也道:“难怪忽必烈皇帝迟迟不愿签军,原来是因为这个。”梁萧道:“以钱粮消耗而论,攻远大于守。征讨越远,越是不利。可守者也有不利的地方,背粮打仗是最愚蠢的法子,最妙莫过于‘因粮于敌’,用对方的粮草养活自己。攻下一座城池,就能获得给养,此长彼消,守方必定疲弱,攻方更为强悍。”

    土土哈大悟道:“对呀!好容易的道理,我怎么没想到?”李庭沉吟道:“如此说来,若是守者,最好坚壁清野,不留粮草于敌了?”梁萧也不答他,笑道:“土土哈,你说呢?”土土哈道:“我以为,莫如断敌粮道,逼迫对方退兵。”梁萧道:“土土哈说得对。与其死守,莫若出击,以精兵锐卒游击敌后,断其粮草。”土土哈大笑道:“梁萧,你绕着弯子,就要说押运粮草十分紧要,叫我不要轻视吗?”

    梁萧一笑,不置可否道:“我不知宋人是否有此胆略,但出奇兵于我军之后,游击骚扰,摧毁粮道,却是上上之策。兵法云‘十则围之’,故而守城较易,突袭却非得极精锐的猛士不可。换了是我,必然以我之弱,当敌之强,以我之强,攻敌之弱。弱者莫过于粮草。我方才算了一次,如果每天摧毁一支千石粮队,两年之内,必叫元朝大军哀鸿遍野、无功而返。”

    土土哈听到这里,忍不住叫嚷:“梁萧慢来,你究竟是替谁打仗?怎么尽替宋人着想?”梁萧笑道:“你急什么?我不过穷极无聊,算数罢了。”

    土土哈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激动道:“梁萧,你要当了将军,对手可就糟糕啦。”梁萧摇头道:“这一招对成吉思汗没用。”土土哈凛然道:“不错。太祖时,牛马随军而出,可说无粮可断。”梁萧道:“我妈说过,蒙古男人既是士兵,又是牧民,战牧两不相误。但他们能用这种法子一统北方,横扫西方,却很难征服南方。因为南方遍地水泽,无法放牧,必须携带粮草,更需用到舟船。”

    帐中静了一阵,土土哈叹道:“梁萧你真是聪明,换了土土哈,万万想不出这样的道理。”梁萧笑道:“我听一个姓明的老头儿说过,大将军不是一人敌,而是万人敌,不靠蛮力,须用心思。你们想做大将,就得多知兵法。成吉思汗的兵法很厉害,可汉人的兵法也不简单,我听明老头说过一些,左右闲着,说给你们听听。”众人闻言大喜,纷纷坐直身子,倾听梁萧说话。阿雪没什么兴致,生了火,将发放的两块牛肉抹了盐,用铁叉串着烤炙。

    众人滞留蔡州,白天习武射箭,晚上听梁萧讲武。当日逃亡路上,明归雄心特大,与梁萧讲过不少兵法。梁萧转述给六人,可他心思灵动,从不一味依照书本,常常提出自身见解。六人中,土土哈、李庭领悟最多。土土哈喜爱野战;李庭偏爱排兵布阵。

    史格远离战场,颇不得志,日夜与侍妾歌女厮混。土土哈和囊古歹看在眼里,十分瞧他不起。过了二十来天,大军粮草运到,约有三十万石,史格将人马划作三十拨,一拨百人,先后出发押送,自己则率众殿后。梁萧一队被放在前方,有打先锋的意思,让土土哈好生欢喜。不料夜里来了消息,这一拨的百夫长竟是史富通,众人闻讯泄气,纷纷扯着嗓子骂娘。

    果然到了次日,史富通上任。一路上对梁萧等人百般挑剔,呼来唤去,动辄打骂。梁萧却一反常态,笑脸相迎,扶他上马下马,百依百顺。只是好景不长,方才吃过午饭,史富通忽地模样大变,跟在梁萧身后摇头摆尾,乖巧至极,倒似梁萧一变做了百夫长,他则成了一个小小的十夫长。

    众人见他前倨后恭,都是惊喜纳闷,不知梁萧用了什么法子叫他听话。可是史富通死缠着梁萧,睡觉也要跟着,无暇询问,到了第二天,众人好容易得了机会,悄悄询问。梁萧笑道:“说来简单。他叫我扶他上马,我就扶他上马,只不过趁势在他的‘足阳明胃经’上做了点手脚,让他胸闷厌食,吃不下饭,然后告诉他,我会医术,看出他小命难保!并将诸般症状说出。这家伙一听,当真魂不附体。我又说,只要你听话,我就想法救你,要么你自求多福!”众人无不大笑。土土哈道:“这法子虽好,但怕日子一长,史富通发觉上当。”

    梁萧道:“我自有变通。昨晚胡乱捏了两颗药丸子给他吃了,借把脉看病的机会,解了胃经禁制,又在他小肠经上弄了一弄。今天他是不厌食了,但又开始乱拉肚子。我决意一天给他来个调调,明天是督脉,后天是任脉,再后天是奇经八脉,嘿,不着急,一条一条慢慢来……嗯,他这会儿拉稀去了,出来以后,你们不许笑破我的好事。”话才说完,就看史富通脸色青白、提着裤带从山坡后转了出来,一行人纷纷转过头去,捂嘴忍笑,憋得十分辛苦。

    史富通苦脸拉着梁萧,详细诉说病情,刚说两句,忽又面红耳赤,捂着肚子向山坡后飞奔。众人张嘴要笑,梁萧瞪视过来,只得硬生生憋了回去,躲到无人处放声大笑。

    停停走走,过了七八天。史富通大病没有,小病不断。忽而背痛,忽而腰酸,这里好了,那儿又出毛病。他起初也怀疑梁萧弄诡,沿途连寻了几个大夫,但人人都觉脉象不对,可又说不出毛病在哪儿。吃药针灸,均不见效,只有梁萧每次给他“看病”之后,总要好上一些。但过不多久,一种难受消失,别种难受又生。史富通留恋富贵,贪生怕死,但觉周身不畅,真当患了不治怪症。性命操于梁萧之手,当即对他掏心掏肺,言听计从,更无一丝违拗。

    这一日,押粮大军进入伏牛山区,忽见右方出现两百来人的车仗。梁萧看见,笑道:“史大人,前方似乎有人,要不要知会一声?”史富通正躺在一堆粮草上难受,听他这声叫唤,不觉心一沉:“史死同音,他叫我史大人,眼下可不吉利。”想着悲从中来,眼圈儿一红,涩声说:“好兄弟,你瞧着办吧!咱恐怕是挨不到襄阳啦。常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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