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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原石娱乐与峰川传媒商谈十几轮,林述峰和林述川暗地里几乎打听了个遍:无奈怎么都问不出原石娱乐为什么要跟池幸合作。
池幸当时身上只有一部《大地震颤》,商业价值跌破底线,几乎为零,又有负面舆论影响,无论如何都不值得原石用六千多万来帮她解约。
峰川百思不得其解,连香港和台湾的圈里人都帮忙打听,没人知道为什么,也没人知道池幸接下来跟原石还会有什么合作。谁人看了池幸的事儿都会摇摇头:不行了,绝对不行了。就算《大地震颤》有拿奖的实力,也得等到后期制作完毕、真正参赛才见分晓。
与峰川解约、原石签约之后的第五天,《白沙》引进的新闻便传了出来。
促成该次电影引进的,正是原石娱乐。
《白沙》是一部充满轻悬疑色彩的故事片,国外评论人说它“在叙事美学上明显受到安东尼奥尼影响,但结尾的十五分钟完全是属于弗兰自己的光彩时刻”。
尚未上映,《白沙》就引来了许多好奇。
弗兰在ins和脸书上发出视频,称自己接下来将和《白沙》的编剧合作一部讲述异乡人遭遇的电影,他在电影中首次邀请亚洲面孔出演,“一位非常出色、非常美丽且富有魅力的女性”。
“池幸今年和明年,那不是有两部冲奖的电影?”麦子抽着烟说,“厉害、厉害。”
裴瑗掐灭他的烟:“开拍了。”
剧组正在光彩剧院工作,他们要在这里拍《大地震颤》的最后一场戏。
虽然并非剧本的最后一场,但对主角赵英梅来说,却是最为关键的一场:结束与王靖的练习后,赵英梅发现,自己听不见王靖道别的声音了。她能看见王靖的嘴唇在动,似乎在询问什么,比划什么。赵英梅下意识地侧了侧头,她想捕捉残余的声音。
但无济于事。她的耳朵一片空白,甚至有一瞬间出现了巨大的嗡响,直接在脑中震荡。
池幸已经整整两天没有跟周莽甚至常小雁说话。她只在剧组开口,其余时刻耳朵里填着耳塞,尽量把自己维持在赵英梅的状态里。
她是此时此刻的赵英梅。
她笨拙但自由,舞姿并不标准,但足够快乐。
王靖看她的眼神里渐渐带了火光。他从这个平凡普通的女人身上,凿弄出了羞涩的趣味。
结束练习后,王靖邀请赵英梅一起吃饭。在这枯燥的小城里,他无论走去哪里都有人关注,唯有跟赵英梅在一起的时候是自在的。赵英梅是一个很好的对象——供他消遣的对象。
他预备好了一切,饭食、床铺,还有一些平时不可能用在赵英梅这种女人身上的甜言蜜语。王靖心中是手到擒来的满足感。
但赵英梅就像没听懂,或是没听到一样。她歪了歪头,脸上又露出惯常的紧张害羞的笑。王靖走到舞台边上又回头问一句。赵英梅没有回答,背对着他,不知想的什么。
王靖心烦气躁,转身离去。赵英梅匆匆回头,看到他愤怒的背影。忐忑蚕食着赵英梅怦怦乱跳的心。
前一天晚上,她得知自己当年狼狈下岗,是王靖父亲一手操作。和王靖跳舞时,他放在赵英梅肩背上的手,第一次让赵英梅感到强烈的不适和痛苦。
赵英梅张开口,她开始说话。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听不见。
“……诺诺,赵英梅。诺诺,赵英梅。”
她重复儿子和自己的名字。仍旧听不见。
“……喂!喂!!!”
她声嘶力竭大吼,耳朵像被棉花塞满,透不进一丝声音。
赵英梅扑到录音机边上,她打开卡带,把声音拧到最大。乐曲瞬间充盈了整个舞台。
她瘫坐在地上,怔怔望着那个录音机。
没有声音。没有任何声音。
赵英梅的手则按在木板上。她感受到了从木板往手心里传来的一丝丝颤动。
赵英梅把手掌紧贴地板,掌心的律动越来越强烈。
细小的石子在地上弹动。她的舞鞋鞋带散在地面,随着微微的震颤轻轻跳起。
赵英梅把录音机的音箱部分放在地上,自己而趴下来。她的耳朵紧贴地面,屏住了呼吸。
熟悉的震颤果然传入了耳朵。那不是声音本身,是声音的脉动。血液一般,翻涌、滚荡,源源不绝,涌入她已经没有听觉的耳朵里。
赵英梅就这样“听”着这些声音,她大睁着眼,不敢有丝毫放松,生怕一旦放松,这原始的“声音”就会从自己耳朵里飞走。
她“听”得笑了,笑着流了眼泪。
这一场,池幸一条过。
裴瑗喊“停”之后她还趴在地上起不来,眼泪一直流。裴瑗拿起喇叭喊了声“静一静”。片场的人都停下了手上动作,周围霎时变得安静。周莽把池幸扶起,小心地、一点点地摘下了她的耳塞。
空气流动的声音瞬间进入池幸的耳朵里,震得她无法承受。周莽按着她的耳朵,快速为她替换了新的隔音耳塞。
新的耳塞可以让池幸听见一部分低分贝的声音。她戴隔音耳塞的时间太久了,只能这样一次次地更换隔绝力不同的耳塞,三小时后才可彻底摘下。
“能听见我的声音吗?”周莽很轻很轻的贴在她耳边问。
池幸能听到一点,更多的是看着周莽的嘴型辨别。她点点头,周莽给她擦去眼泪,披上了外衣。
来到监视器前面,裴瑗抱了抱她:“太好了!太棒了!一气呵成!”
镜头里的女人脸色苍白,嘴唇也苍白,黑发里掺杂几根白发,眼皮耷拉,除了五官之外,没一个地方像池幸。她犹豫、惊讶,拼命寻找声音,趴在地上“听”,哭泣。这是一个无台词无声音的表演,池幸做得近乎完美。
“过了。”裴瑗摘下帽子,大声道,“过了!!!《大地震颤》,杀青!!!”
静悄悄的片场瞬间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
池幸抬头看周莽。周莽站在她身后,在众人开始大声欢叫的时候,松松捂住了池幸的耳朵。
“其实今天这场不是高潮戏。”池幸喝着冰凉的汽水,对周莽说,“真正的高潮部分是三天前在这里拍的那一场。赵英梅和王靖终于公开演出,她那时候什么都听不见了,所以她光脚跳。那时候的舞台也是这样颤动着的。”
因为戴着耳塞,池幸不知道自己说话声音高低,她讲得大声而吃力。
周莽和她坐在舞台边上,远远看着剧组其他人收拾东西。
剧组热闹极了,人们签名、合影、加微信,一片闹哄哄。
因为隔得远,池幸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一切就像看默剧。
“你看过默剧吗?”池幸又问,“卓别林,知道吧?”
周莽点头。
池幸身边放着几束花,别人送的都是正经八百的玫瑰、百合、桔梗,唯有麦子送了粗壮的一棵白山茶,还带花盆。
池幸现在一点儿也不像白山茶。她想起麦子的评语,笑出声来:“什么白山茶啊,谁要做花儿呀。”
她翻到舞台上,仍用自己察觉不到的声量对周莽说话:“你看过卓别林的《摩登时代》吗?他在里面跳过舞,超级好笑,我会跳噢。”
她脱了鞋子,光脚在舞台上跳起舞来,撅着屁股,学《摩登时代》里卓别林样子一通乱跳,还哼着歌。跳着跳着她被自己逗乐,躺在舞台上大笑。
她看见周莽开口讲话,但是声音模糊,完全听不见。
“表白吗?”池幸大喊,“表白要大点儿声,我听不到!”
赵英梅的灵魂还没从她身体里脱离,她一说“听不到”,眼泪又要流下来了。
头顶的光也照得人眼睛不舒服,池幸用胳膊挡住流泪的眼睛,吸了吸鼻子。
赵英梅,赵英梅。她要跟赵英梅说再见了,这个让她痛苦,也拯救了她的角色。
有时候她在赵英梅身上看到孙涓涓,她每趋近赵英梅一分,便原谅孙涓涓一分。有时候赵英梅又是她池幸自己。笨拙的坚持,笨拙的自我防卫。这世界允许笨拙的人生存吗?池幸曾在剧本上记录下这样一句话。
她还没找到答案。
眼前忽然一暗,池幸放开手臂,睁开眼睛。
周莽站在她身边,弯腰,伸手。
“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他清晰、缓慢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