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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迟妈妈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化作一个慈爱的微笑。

    “你还不知道吧,景初和徐家有点儿亲戚关系,景初的外婆是我公公的表妹。”徐迟妈妈看向盛景初,语气里带着嗔怪,“亏你还一直叫我阿姨,跟我见外了不是,上次我问你绯闻的事,你还说是媒体误会了。”

    这是暗示程意在撒谎了。

    程意也没想到盛景初和徐家居然是亲戚,不过她向来输阵不输人。

    “嗨,年轻男女嘛,分分合合的很正常。”

    程了垂着头,她几乎不敢去看盛景初的眼睛,她知道自己丢了大人,只想找个地方挖个坑跳进去,然后密密实实地把自己盖起来。

    随后是一阵令人尴尬的沉默。

    程了正准备解释清楚,盛景初却在她之前说道:“我没有和程了分手。”

    这句话听在不同人的耳朵里,有不同的解读。

    在程意看来,盛景初这是在否定和程了是男女朋友。

    而在徐迟妈妈看来,盛景初是否定分手这件事,所以盛景初真的和程了是情侣?

    乔菲本没将程了看在眼里,这一出过后,倒很认真地打量了程了一番。

    盛景初牵住程了的手:“我看你似乎不太舒服,先送你回家好吗?”

    盛景初的步伐不快,但程了走得跌跌撞撞,等他停下来,几乎撞到他的后背上。

    程了伸手揉了揉鼻子,别过头去:“我是不是很丢脸?”

    她穿了件白色的连衣裙,娃娃领,荷叶边,领口和裙边轧着浅浅的绿线,月光下就像一颗蔫掉的小白菜。

    盛景初在一辆车前停下,替她拉开了车门。

    嚣张的红色,流线的造型,底盘很低,正是程了特别喜欢的那辆法拉利。

    程了瞪圆了眼睛:“是你的车呀?”她坐进去,摸了摸身下的座椅,“你喜欢开跑车?”

    围棋是极其需要耐心的项目,跑车却讲究速度与极限,她想象不到盛景初这样心如止水的人,居然喜欢风驰电掣般的感觉。

    “以前喜欢过。”

    十几岁的时候,他初涉棋坛,伴随着荣誉和掌声而来的,是不断的非议和质疑,压力最大的时候,他在深夜无人的路上开车出去,一脚油门踩下去,速度飙到最高,冷风夹着沙子掼在脸上,有种濒临死亡的快感。

    “这辆车是比赛的奖品,日方赞助的,本以为奖品是日系汽车,没想到是跑车。这几年我很少开,如果不是小齐把我的车开走了,我也不会开它出来。”

    “不过也有好处,”他的眼中罕见地带了点儿促狭,“至少让大家知道我的经济状况还好。”

    盛景初的代步车是一辆现代,座驾的低调和他身份的张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于是有媒体爆料,说他在拉斯维加斯赌输了大半身家。

    程了艳羡地摸了摸方向盘:“我当年要是学棋就好了,没准儿也能赢个跑车回来呢。”

    她夸张地比画了一下:“你不用理我,我的脸有……这么大!”

    “唉……”她又沮丧地叹了口气,“我这辈子是买不起这么好的车了,能坐坐也值了。”

    盛景初问她:“你喜欢?”

    她连连点头:“喜欢,很喜欢!”

    车开出去,并不是程了期待的“离弦的箭”一般的速度。

    她稍稍有点儿失望:“这速度好像有点儿对不起这车,你看它都委屈了。”

    盛景初看不出这车哪里委屈到了,只说:“如果你不在车上,我可能会开足马力。”

    他放开音乐:“我可以拿自己的生命去冒险,但不能替你做出决定,这是不道德的。”

    他总有些自我的坚持,像古书里描写的仁义君子,在这个喧嚣的世界,不合时宜却弥足珍贵。

    音乐悲壮而苍凉,程了第一次听,好奇地问他:“不是英语?”

    “希伯来文,”盛景初向她解释,“这是以色列的国歌,我们翻译成《希望》。”

    凄婉的旋律听得让人忍不住为之哀伤,程了虽然听不懂歌词,但总觉得这首歌曲里承载了太多的苦难和隐忍。

    “只要在内心深处,尚存犹太人的渴望,眺望东方的眼睛,注视着锡安山冈。”盛景初随着旋律低声说道。

    念完,他叹息:“聪慧的民族总是要多些苦难。”

    程了做了归纳总结:“聪明人总是更记仇一些。”

    盛景初接过话:“所以我们平时要善忘一点儿。”

    程了苦恼地揉了揉脸:“唉,你这是暗示我别老记着在徐家丢脸的事吗?说实在的,你要不提的话,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他想了想,建议她:“既然忘不了,那就专门拿出一段时间来回忆,想到麻木就再也不想了。”

    程了笑起来:“我发现你根本不会安慰人。这个时候你应该说,其实你一点儿也不丢人啊,有什么好丢人的?不就是暗恋别人被打脸了吗,多大点儿事,神说人家打了你的左脸,你就应该把右脸凑上去,我今天只让人家打了一边脸,还没修行够呢。”

    她接着指导他:“聊天的时候千万别顺着女孩子的话下来,这样一个不留神就掉坑里了。你比如说,有个女孩儿跟你抱怨说:‘哎哟,我又胖了,真是太讨厌了。’你千万不要说‘没关系的,胖了也好看’,你应该说:‘哪里胖了?谁说你胖了?谁说你胖我找他去,没长眼睛是不是?’”

    盛景初轻声一笑:“好吧,哪里丢脸了?谁说你丢脸了?谁说你丢脸我找他去,没长眼睛是不是?”

    程了比了个很赞的手势,还给挑了点儿毛病:“语气要再急切一点儿,拿出马上要找人拍砖头的架势来。”

    “嗯,”盛景初一踩刹车,将车停在路边,“现在你需要给我一个建议。”

    “啊?”

    “我们开往哪里?”

    程了本想回家,又一想自己和程意一起去的徐家,只她一个人回来,家里人肯定要问。

    家人住在一起就是这样,同一个问题,要向每一个亲人分别解释一遍。

    重复到后面烦了,最后问到的那个人肯定又委屈又伤心地指责她:“我跟你说话你怎么这么不耐烦?”

    然后自己又要解释自己不是不耐烦,小心翼翼地把对方哄回来,原本就一肚子的牢骚,末了又闹了一身的埋怨。

    她靠在椅背上考虑了一会儿,问盛景初:“你饿吗?”

    “嗯?”

    “我们去吃好吃的!”

    于是车掉转了个方向,开到了棋院路的程叔小馆。

    饭馆已经打烊了,盛景初按下车窗确定一番:“关门了。”

    程了摸出一串钥匙晃了晃:“可是我有钥匙。”

    打开空调,盛景初自动坐在了上次的位置。

    程了夸他:“这个位置好哇,厨房的油烟熏不到,避开了空调吹来的风,五行属水,水生财。”

    和程叔的话几乎一样。

    盛景初微微一笑:“看来程叔对我是真好。”

    程了翻拣着冰箱里的东西,饭馆的菜当天早上买新的,用不了的都拿回了家。

    程了翻来翻去也没翻出什么能吃的,只掏出了一盒玉米罐头,于是扭头问盛景初:“炒饭怎么样?”

    盛景初无可无不可:“你随意。”

    程了把电视给他打开。

    她爸爸没事的时候就喜欢看卡酷频道的动画片,程了调了一会儿没看到什么好节目,把遥控器放到盛景初手边。

    盛景初平时几乎不看电视,相对于视觉化的东西,他更喜欢看书,在他看来,直观的东西总会限制人的想象力。他随便换了一个台,并没在看。

    程了的手很利索,很快就端出两盘炒饭来。

    她记得盛景初的禁忌,他的那一份没有葱姜蒜,多加了点儿青豆。

    这条街本来行人就少,晚上围棋道场关了门,街上就更加空荡,街边小店早早就打了烊。

    安静的夜里,只能听到瓷勺碰到碗碟时的声响。

    鸡蛋炒得金黄,米饭颗粒饱满,除了青豆、玉米粒,还搭配了胡萝卜丁和火腿丁。

    盛景初拿起筷子,一点点将火腿丁挑出来,然后是胡萝卜丁、玉米粒、青豆,最后是鸡蛋。

    程了实在看不下去:“你看我——”

    她舀了一勺放进嘴里,夸张地嚼了嚼:“这么吃才香。”

    盛景初的话一直很少,然而就在此时,或许是因为夜太静了,他又累了太久,想说给她听。

    “我小的时候,三岁多不到四岁的样子,那时候已经可以自己拿着筷子吃饭。但是小孩子总喜欢撒娇,有时候我明明想吃,故意磨着我母亲让她喂。我母亲就将豆角剥开,一个豆子、一个豆子夹给我。

    “我母亲过世之后,每次吃饭的时候我都会想起她给我剥豆角的样子,于是我也学着她的样子,一样一样地挑出来,就成了习惯。”

    他用的是“母亲”,一个书面化的称呼,庄重却疏离。

    孩子对父母的记忆,总是点滴的小事,这些小事生活中总在一遍遍重复,逐渐成了父母的代号。

    程了分辨着盛景初的眉眼,都说男孩儿像母亲,她觉得他妈妈一定是个很美丽的女人。

    “万一某天你去医院治疗胃病,医生拿B超一看,咦,这人的胃里的食物是分层的,一层绿的,一层黄的,像金字塔一样。”

    程了被自己这个想象逗笑了:“说真的,你妈妈如果现在还活着,看你这么吃饭,一定会埋怨你。”

    她夸张地模仿着老人家的腔调:“景初啊,你好好吃饭不行吗?你这什么坏习惯啊,当妈的能容忍你,去丈人家也这么吃,你岳父能看得下去?”

    盛景初看着她:“你爸爸看不下去?”

    程了一愣神,忽然意识到他在开玩笑,她有些不好意思,掩饰性地拍拍双颊。

    “吃饭,吃饭。”

    吃了几口,程了笑眯眯地看着他:“我给你表演个绝技啊。”

    她伸长了舌头,直到舌尖触到了下巴才收回来,有些得意地示意盛景初:“你行吗?”

    程了的下牙长得不太齐整,有一颗微微往里收,舌尖长期得不到施展,形成了道小小的缺口,看起来像在舌尖分了个叉。

    舌头一伸,活脱脱是童话书里画的Q版蛇。

    盛景初摇头:“不用试了,这个我肯定不行。”

    “我以前也不行,还是跟电视里学的,你不知道我背地里练了多久。我爸老说,我在学习上要有这个劲头,早上北大了。”

    她又伸出舌尖比画了一下,催促盛景初:“你也试试,说不准你天赋异禀呢!”

    盛景初觉得这个举动有点儿傻,就像小时候曹熹和跟他比赛瞪眼一样。

    好多年没做过这么幼稚的事情,他略微有点儿尴尬,勉为其难地张开嘴比画了一下,刚想合上,嘴里就被程了塞了一勺炒饭。

    “不许吐,”程了摇了摇手里的勺子,“干净的,我拿了把新的。”

    盛景初有些迟疑,还是慢慢嚼了起来,许久不曾感受过这种食物混合起来的味道,他嚼了不知道有多久,直到最后一点食物从口腔滑进食道。

    “好吃吗?”

    他没有说话,拿起勺子将挑出来的食物重新混合在一起,舀了一勺吃进去,再舀,再吃进去。

    习惯一旦被打破,会有种难以释怀的不自在感,好像咬着牙负重前行,忽然张开嘴泄了气,但有新鲜的氧气吸进肺里,又油然感到了一阵轻松。

    程了觉得他似乎不高兴了,从表情里又分辨不出来。

    她在心里暗暗自责,觉得自己是诱使他破坏戒律的坏蛋。

    沉默着吃完,他放下勺子。

    抽出纸巾擦了擦嘴角,他起身端起碗筷。

    程了赶紧拉住他:“放下吧,我刷。”

    他没继续坚持。

    程了收拾好厨房出来,在围裙上擦了擦手,见他正凝神看着窗外。

    夜静下来,像有人从上往下泼了一层墨,透过窗户,只能看到一点点寥落的树影。

    他坐在那里,侧面的线条细细的一道,好像和夜色融为了一体,又或者他本来就属于夜色,寂寞得让人心疼。

    她凑过去,放大了笑脸:“我们家有个邻居,姓康,新添了个儿子,家里人都挺高兴,四处让人帮忙取名。不是说女孩儿取名看《诗经》,男孩儿取名看《楚辞》吗?我和我堂姐还翻了好几天的《楚辞》,结果昨天听说孩子已经取好名字了,家里人都特别满意。四个字的,既有日本风味,又特别韩范儿。你猜叫什么?”

    盛景初知道她并不是真的要自己猜,随口问她:“叫什么?”

    “康萨米大!”

    说完,程了一阵大笑,笑完低声嘀咕着:“不知道这孩子长大了会不会恨他爸妈。”

    盛景初也笑了,他站起来问她:“走吗?”

    程了锁了门,这里离甜水巷不到三里路,两人沿着安静的小路往前走,槐树花已经落得差不多了,风里满是樟树的味道,闻起来不算舒服,有一种介于香和刺鼻之间的味道。

    程了伸手指了指道旁的院墙:“我初中就是在这所学校念的。”

    回忆起初中的时光,她的语气里带了点儿怀念。

    “我们学校有两个教导主任,一个头顶没头发,大家背地里都叫他‘光明顶’,还有一个一口大黑牙,我们就干脆叫他‘黑木牙’。”

    操场上早已经没有人声,教学楼里还有灯光,不知道是不是初三的学生在备考。

    “光明顶主抓教学,黑木牙专抓纪律,管得特别严,女孩子的头发要么剪短,要么扎起来,绝对不能散着。可是总有半长不短的时候吧,扎起来呢,短得像喜鹊尾巴,不扎起来呢,又有点儿扎脖子。”

    程了比画了一个长度,见盛景初没有说话,有点儿不好意思:“是不是有点儿无聊?”

    盛景初摇头:“我只上过幼儿园。”

    而且其实也不过就几天,他六岁的时候就跟解寒洲学棋,围棋道场有文化课老师,他一直跟着文化课老师学习,上半天课,下半天棋。

    他的语气里带了点儿怅然:“原来学校生活是这样的。”

    程了于是继续讲下去:“我那时候想留长头发,刚刚够扎起来的长度,老觉得扎起来丑,散着吧,每次被黑木牙抓到都要挨一顿训。有一天黑木牙又一次抓到了我,勒令我赶紧把头发处理好,不然就找家长。小孩子嘛,都叛逆,他越让我扎起来,我越不想扎,也不打算剪。第二天上学的时候,看到黑木牙在门口巡视,一横心,就想翻墙进学校。”

    盛景初粗粗估计了一下院墙的高度,总有两米。

    他有些怀疑:“你能翻上去?”

    “小瞧我。”程了咧咧嘴,黑夜里露出了一排小白牙,“唉,可惜上倒是上去了,可是没下来呀。那天是周一,有国旗下演讲,我就趴在墙上,供全校师生瞻仰了个遍。”

    这件事引为程了平生之耻,从来没和人讲过,也许是今晚丢的脸够多了,她反倒不介意了。

    “最后是徐迟把我接下去的。”

    徐迟比她高两届,程了上初一的时候,徐迟已经上初三了。

    因为徐爷爷的话,程了和徐迟没少被甜水巷的小孩儿笑话,两人一见面就掐得厉害。

    十三岁的程了觉得太丢脸了,感觉天都要塌下来了,她越憋着不想哭,越忍不住哭,最后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我还记得徐迟那天的样子。学校规定周一要穿制服。制服你知道吗?黑色的,前襟上有一排金色的扣子,有点儿像韩式的校服。别看现在徐迟一副精英男的样子,念书的时候是个十足的问题少年,衣扣也没扣,敞着怀,露出了里面白色的衬衫。他递过手来,脸上是小痞子一样的笑。

    “我故意避开了他的手,跳下来的时候砸到了他身上。他叫得简直惊天动地……我以为他会像以前一样把我推到一边呢,没想到他坐起来,很紧张地问我‘你摔到了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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