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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法院的通知还没来,地税的一个电话倒是非常有效率地打到柳石堂案头,要柳石堂拿最近三年的凭证和账本等去地税查账。
柳钧见到爸爸顿时面如土色,连那次大热天送货中暑的脸都比这会儿的脸色好。
“要死了,地税稽查科说有人举报我们好几条偷漏税,要我拿三年内所有凭证账簿下周一去稽查科。你说,我每年跟他们马屁拍得好好的,今天怎么会一点面子不给,招呼都没有,直接就通知查账?”
“查账不是很正常吗?我们只要账做得好,你的避税不被查出来,不就行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回答。可问题是这么简单的吗?首先,为什么早不查晚不查,偏偏今天找上门来?”
“因为我起诉杨巡?”柳钧的眼睛惊得如灯泡一般。
“我告诉你,查账是爸爸的七寸。国内的账没几本老老实实,经不起查。你前几天看税法不是说我们有几处做账不对吗?你都看得出来,税务更是清楚每家企业会在哪儿做手脚。税务平时看我孝敬分上对我高抬贵手,但真查起来……你起诉杨巡就算让你全赢,又顺利执行,赔来的钱都不够杨巡发狠让税务罚我的款。你这下相信了吧?赶紧去撤诉。”
柳钧呆住了,他逻辑分明的脑袋运转了半天才将此中的关系搞明白。他相信杨巡此时正在城市的某个角落不屑地俯视着他,看着他走投无路,将前几天异常可笑的自信吞回去。他心里弥漫开的是深深的屈辱。
“唉,撤诉后我还是得去应付查账,既然给查账了,不让查出点儿东西来,他们没面子,应付不过去。作孽了。”
这又是什么逻辑?柳钧呆呆地看着爸爸,想不通查账与面子之间有什么逻辑关系。柳石堂叹了声气,虽然满肚子都是紧张,此时还得安慰儿子:“阿钧,别把撤诉当败诉,我们没输,我们只是实力不如杨巡。”
“实力不如就得被弱肉强食吗?”
柳石堂无奈地看着儿子:“你妈一定要用书本上的理论教育你,从来不许我在家讲社会上的龌龊事,怕教坏你……”
“爸你是不是想说我在接近理论环境里长大,反而不识时务?”
柳石堂犹豫了会儿,点头。
“对不起,税务局那儿的事肯定只有你自己去解决了,我这就去法院。”
柳石堂看着儿子挺直腰板出门,心里很痛,但他别无选择,他考虑了会儿,揉揉自己的脸,扮出笑脸,给杨巡打去电话。杨巡倒是赏脸接了他的电话,听了他的好话,虽然没答应饭局,不过总算答应“此事到此为止”。但警告他管住拎不清的儿子。柳石堂抱头在沙发上枯坐一个小时,估计杨巡在远处电话来电话去地重新摆布他的前进厂之后,他才提起拎包,前去地税赔笑脸。
柳钧被迫撤诉,心情接近燃点。从法院出来,他铁青着脸看看头顶铁青的天幕,不愿回家,开车直奔郊区。他怀疑很快得下大雷雨,他想在大雷雨中爬山。非此,他会爆炸。
可是雨一直不下,连树梢儿都不肯动一下,只一味闷着,闷热得让人喘不过气来,就像他的心情。柳钧闷头爬山,这种地方非周末时间几乎没有游客,他爬得一往无前,轻而易举地爬上山顶。刚在山顶站直,忽然,起风了,山顶飞沙走石,远处也有滚雷排山倒海而来。柳钧心胸为之一畅,忽然很想在山顶呼啸出心中闷气,可是想来想去却想不出该喊什么词儿,只一个劲擂打胸口,大喊:“我是柳钧,我永远都是柳钧!我是柳钧,我永远都是柳钧!……”
非常没有营养地狂喊一通,柳钧终于气顺不少。是的,他是柳钧,依然是柳钧,不会变,不会动摇,但是会更注意行事的方式方法。挫折有什么,他会笑到最后,他要成为真正的强者,而非强盗。他不信,他会不是那种鼠目寸光者的对手。
但柳钧这个科学青年终究是不敢站在山头当人肉避雷针,喊舒服了,人也跟虚脱了一样,他开始慢吞吞地往回走。没走几步,下雨了。狂风暴雨,电闪雷鸣,山野的环境更助长了雨的气势。但雨水是清凉的,所有的闷热、所有的闷气,在雨点的冲刷下,渐渐消退。柳钧在雨中如闲庭信步,享受着雨水和纷纷落花,心情渐渐平静。
走下山时,天已经稍暗。前面还有一片开阔的草坪,才是检票处和山门外的停车场。柳钧依然不急,慢吞吞踩着积水往外走。但他远远看见检票处小小屋子的屋檐下贴壁站着十几个小孩子,由两个大人领着。而显然这些孩子不听话,两个大人按下这个,去抓那个,手忙脚乱,异常狼狈。柳钧想告诉自己,他今天很受伤,无暇照顾别人。可是看着蒙蒙雨幕下无助的妇孺,他把一张脸挤成一团,挤走几点雨水,下定决心走向那帮妇孺。
走近,柳钧才发觉眼前的孩子们与常人有点儿不一样,不是呆傻,就是残缺。唯一完整的是个机灵的小男孩,帮两个老师紧紧地抱着一个眼光发直的小姑娘。
柳钧善意地对两位老师微笑一下,蹲下身,将三个骚动不已的孩子抱在一起,尽量温柔地对待。这一来,他的身体就全露在屋檐外,他替孩子们挡住风雨。蹲着的他正好与那个小男孩平视,他就冲小男孩做个鬼脸,小男孩也腾出一只手抓住眼角嘴角,伸出舌头,给他一个鬼脸。柳钧终于被逗笑了,可他此时真懒得说话,依然保持沉默。
时间过得飞快,接人的面包车终于到来。柳钧一手抱一个孩子,帮着送进车子里。安顿完毕,他帮拉上车门,这才看清,前面车门上写着东海总集团赠送某某福利院。看到小男孩在车子里冲他挥手,他心里很高兴,一种做了好事之后的高兴。这看似微弱的高兴,将他心中的烦闷冲淡了不少。他索性好事做到底,跟在面包车后面又到福利院,帮老师和志愿者将孩子抱下来,送去浴室洗澡。此时,天色已暗。
这些孩子不同于正常孩子,淋雨受惊之后又是屎又是尿,非常麻烦。柳钧抢在女士之前去洗最脏的孩子。那位小男孩和他妈妈都是志愿者,女志愿者表扬他:“你以后会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柳钧自嘲:“刚被女友抛弃。”
女志愿者一笑:“所以爬山淋雨?我真替你前女友可惜,她错失一个多好的人。”
“今天是另有其事,我被迫屈服于不公,很想不开。不过看看这些孩子,我还有什么值得想不开的?”
“祝你好运。不过要纠正你,孩子们不赖,他们的内心很纯美。反而是我们都太复杂,经常感受不到幸福。”
“对。”柳钧脱口而出,是的,相比其他人,他已经得到够多,不应遭遇一点点挫折就怨天尤人想不开,“我也想做志愿者,以后我可以维修福利院的所有设备。”
“嘿,你不可以跟我们可可爸爸抢,那是他的事儿,要不然他来了这儿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两人说说笑笑,彼此做了自我介绍,女志愿者姓梁。但两人都保持着距离,不再深入探听对方身份隐私。收拾完孩子,他们终于可以回家。柳钧惊讶地看到雨后初晴的夜色中,停在院子里的女志愿者的车子是去年刚出品的保时捷911新款。他禁不住一声口哨:“硬顶,帅。梁,我们赛跑?”
“胜之不武。”女志愿者带儿子上车。柳钧才刚启动,只听耳边轰一声,黑色911几乎是瞬间加速,飞出福利院。柳钧的改装捷达以自身最高速度提速,可等他出门,外面早已没了保时捷的影子。嚯,车帅,人帅,柳钧凭常识推测,这百米加速最多只四秒多点,那位梁女士够水平。柳钧看得眼冒红星,浑忘了积郁的心事。他在自己的车里和着强节奏的音乐高喊:“我还有追求,我有物质追求,我要赚大钱,买保时捷。”
转弯,他却见到保时捷闪着红灯在等他。他拉下车窗大声喊:“甘拜下风。”
车里母子跟他说了再见,又一闪溜得不见踪影了。柳钧这回没再玩命地追,他原是看死人家女子玩不了快车,一次比试,早见真章。但他自言自语:“哎哟,这车,每天得吃多少罚单才能开得过瘾啊。”
柳钧几乎是一回家,就听到电话铃猛叫。他拿起电话,里面是爸爸如释重负的声音:“阿钧,你总算回家。一下午都没开手机,爸爸快担心死了。”
“爸,我没事了,明天太阳依旧升起。爸,你还好吧?你好像喝多了,要不要我去接你?”
“我已经回家,老爷们不肯赏脸多吃一会儿。你没事就好,听你声音应该没事了。”
“查账,怎么样?”
“查还是得查,已经开出的通知没法收回。让他们放点血吧,没大问题就好。阿钧,我问你,你到底查出来是谁泄漏我们的秘密没有。”
柳钧看看饭桌上精美的晚饭,伸手有点儿夸张地揉揉胸口,按下性子道:“没找到确定的。接下来我重点做这件事。”
“阿钧,这件事,爸爸想起来也很气,可我们能怎么样呢?我们实力不如,只能避他们市一机远远的,别去招惹还不够,最好让他们不知道有我们,省得让贼惦记。但是泄漏我们秘密的人……”柳石堂说到这儿顿了顿,柳钧相信爸爸此时严厉的目光一定是盯着家中的某一处,“我决不轻易放过她。”
柳钧放下电话后,却找出纸来,伏案而书。“傅阿姨:请你放心,我不会揭穿你,但我也不愿再吃你做的饭。我原以为你是跟我妈妈一样的灵魂工程师,可是,我很替你可惜,你所得到的一定远远弥补不了你心灵所失去的。柳钧。”
第二天晚上柳钧回家,见到房间已经打扫,但是桌上没了晚餐。纸条还在桌上,下面却是添加一行娟秀小字:“谁又是良善的!”
柳钧一下就联想到谁又是良善的中的谁,指的是他爸爸。他苦笑,他爸爸还真不是值得尊重的人。他也是被最近的事情逼得有感而发,抽出钢笔再写一段:“别人的行为不应成为你作恶的理由。”但想想没意思,他也没有理由要求别人的行为,就把纸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里。他连自己都管不了呢,他因杨巡的言行对杨巡恨之入骨,他不是圣人,哪儿克制得了自己心静如水。
可是,他只能偃旗息鼓,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不是他没办法,而是他拿杨巡没办法。
这时候一个电话进来,号码是他不认识的:“我是余珊珊,还记得我吗?”
“哦,余小姐,好久不见。有什么事?”
“我有一件东西要交给你,你请我吃晚饭。”
柳钧眼前浮现一双美丽的大眼睛:“不好意思,我今天很累,不打算出门。改天请你。”
“可是我要交给你的东西很重要,你再累也得来。你谢我的报酬是一顿晚饭,然后两清。OK?”
柳钧从小见多了女孩子在他面前搞怪,早见怪不怪,但见余珊珊说得干脆明白,似乎真有大事,只得应了,立刻开车赶去余珊珊指定的小饭店。他有预感,这位市一机的员工肯定只会因为市一机的事情来找他,他很愿意知道。
找到那家饭店,却是小小的门面,脏脏的环境,好多人赤膊坐在沿街的桌边喝啤酒吃饭。柳钧没见到余珊珊,就问小二要了一张桌子坐下。小店人满为患,他的桌子被摆在离店门遥远的地方,灯光都吝啬光顾。他今天确实很累,因为爬上爬下地为老翻砂车间做了测绘,看看能不能将老车间旧貌换新,里面的设备鸟枪换炮。等啤酒送来,他看看同来的玻璃杯子模糊得形迹可疑,索性对着啤酒瓶喝酒。
一会儿,听得身后有人道:“嘿,饱受打击的同志还坐得直吗?”
“本同志的心灵巍然耸立。”柳钧回头一看,正是余珊珊,大热天穿得宽袖大袍的,上身是男式圆领T恤,下身是牛仔短裤,那蓝色T恤上还有几滴白漆,似是从什么建筑工地赶来的民工。他起身让座,拎过一瓶啤酒,问:“喝吗?”
“喝。不喝啤酒,这儿没东西解渴。”余珊珊说着掏出一张纸,递给柳钧,“公司已经谈下的两家外商,刚来公司考察过,基本确定大批量做你的那个产品。”
柳钧一脸苦涩,其中一家正是以前他的甲方。“谢谢,只是看见了徒增烦恼。”他也不知道余珊珊是何用意,他现在已经不敢相信别人。谁知道呢,以前这个余珊珊可是不大合格的美人计主角。他将纸条推还给余珊珊,“你们杨总现在连门都不让我进,我的事还是别给你添烦才好。吃点儿什么?或者我们换个饭店?”
“不换饭店,这家店号称本城四小脏之一,出了名的脏,可又出了名的好吃。”余珊珊招手叫小二过来,如数家珍地报了四个菜名,都不问柳钧吃什么。等小二一走,她就将纸条拍回给柳钧,低声道:“不用怀疑我有什么不良动机。我既然做了这种背叛公司的事,就不打算回去若无其事地继续上班了。我过几天辞职,待足一年,我已经受够了。”
柳钧听得一头雾水:“谢谢,不过你不必为我牺牲什么,我的事我自己解决。”
“柳先生,我尊重你的才华和执着,才会帮你一起生气杨总的无赖行径。有些事法律惩罚不了他,老天还会劈一道响雷下来呢。但我不是为你牺牲,我是被当年的合资日方招聘进来的,说好的是进先进的研发中心,但等我分配进来,市一机已经换了老板。都没等我板凳坐热,市一机又换老板。研发中心当然也没影子,他们想分配我做办公室花瓶,我坚决不肯,可抗争结果还是给分到进出口部做花瓶。好吧,为了户口,我做。现在一年期满,我的档案和户口不会被退,我当然辞职。与你无关。纸条你拿着,你决不能让杨总得逞,这是市一机很多正义同志们的严正呼声。”
柳钧不晓得这个小姑娘究竟什么意思:“我在市一机有不少朋友,但是他们的生存依赖于市一机的生存,他们心里虽然知道我被侵权,可是他们在行动上未必发出正义呼声。不过依然谢谢你的纸条,我会留作纪念。”
余珊珊只不过是说话夸张了点儿,表情眉飞色舞了点儿,没料到好心没好报,被无情揭穿,不禁俏脸通红。她是从小就四方通杀的美女,她自然不肯受一点点的委屈:“你没尝试,怎知市一机群众没有正义?当然,杨总权势倾城,你选择忍气吞声,选择望风披靡情有可原,你识时务。可是,我原以为你好歹有点儿血性,你会想办法阻止外商的采购维护自己的权益。看错你了!”
柳钧本来就憋闷,好不容易自我调节才表面显得心平气和,被余珊珊一刺激,怒了。但他瞪了好一会儿眼睛,最终还是没对女孩子下毒舌,可还是忍不住道:“那辆车子好像是你们杨总的,他也来这种地方吃饭?”
柳钧说得认真,余珊珊信以为真,放眼一搜,果然见转角停一辆旧普桑,依稀仿佛就是杨巡的座驾,她一惊之下,本能地捂住自己的脸,可又担心地从手指缝中钻出两只眼睛,四处打量,好在没找到杨巡。
柳钧这才道:“我刚才看清楚了点,好像不是你们杨总的车牌。现在满大街都是这种车。”
余珊珊惊魂甫定,她可不愿在离职的节骨眼上被杨巡抓到与外敌沟通,被扣住档案。那种农民不拿别人当人,居然想得出让她当诱饵使美人计,那种人什么干不出来?但余珊珊喝一口啤酒,镇定下来,忽然意识到上当了。她顿时恼羞成怒,柳眉倒竖,起身愤愤欲走。可欲走还留,非得骂完才肯离开:“你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还不是绕着杨总不敢照面?你有种自己闯祸自己解决问题,别让你爸拉一副老脸,挨杨总训孙子一样地骂啊,我们旁边听见的都替你爸抱不平,你昨天又去哪儿啦。你比我还没胆子……”
柳钧见余珊珊生气,本已起身阻拦,准备道歉,但听得余珊珊骂他的内容,急火攻心,眼看着余珊珊滑不溜秋非走不可,他急了,一把抓住余珊珊双臂,急道:“我爸去找杨巡了?我爸……在哪儿……他们怎么……杨巡怎么对我爸爸?”
余珊珊惊得立刻住嘴,双手顺势护在胸前,严正警告:“柳钧,你不许耍流氓,立刻放手。”见柳钧火烫似的抽回手,背到身后,余珊珊却转嗔为喜,被柳钧的动作逗笑了,她手指椅子命令:“坐下,坐下跟你说。”
柳钧一屁股坐到凳子上,听余珊珊说她怎么听见杨巡与柳钧爸通电话的经过。柳钧可以忍,可以想尽法子化解从杨巡那儿所受的屈辱,也可以对经济损失视而不见,可是他不能忍杨巡对爸爸的侮辱。偏偏余珊珊记忆惊人,又不顾柳钧情绪,小嘴嘀嘀呱呱将杨巡的话一字不漏地复述出来。
柳钧的腮帮子不由自主地痉挛,太阳穴突突乱跳。他不知道爸爸找了杨巡,他还以为杨巡终究是理亏,因此不敢见他们,只会背后搞搞阴谋。那么他撤诉了之后,昨天爸爸告诉他税务那边也改口,他还以为事情就这么罢休了。他没想到,这还是爸爸去求了杨巡的结果。相比爸爸,他自以为受到的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尤其,爸爸还是拖着年初才刚小中风后的病弱身躯承受杨巡的侮辱。
这一刻,柳钧恨自己。
“还有吗?”柳钧勇敢地问出声,既然事实扑面而来,他选择面对。
“没了,你脸色很糟糕。吃点儿红烧小蹄髈,都快凉了。”见柳钧拉着脸摇头,余珊珊道,“这就是了,你应该生气。快吃吧,吃饱才有力气生气。”
柳钧没法说话,怕一说话就是爆发。面对余珊珊好意递来的半只小蹄髈,他没有胃口,可是嘴巴却由不得他,他的嘴巴狠狠咬下一大口,几乎不用咀嚼,就硬生生吞咽下去。蹄髈肉虽然煮得润滑,可是那么一大口下去,还是将咽喉挤得刺疼,柳钧却享受这等疼痛,继续大口大口地吞咽。余珊珊终于觉得大大不妙,眼看柳钧半只蹄髈下去,眼睛又瞄向另外半只,她连忙抢先一步,将盘子拢进自己的领地。却见柳钧一抓不着,大掌一个转弯,抓住啤酒瓶,她赶紧伸手去抢。可是柳钧力气大,她抢不下来,两人各持酒瓶一段,僵持。
“别借酒浇愁,你还开车呢。”
“我没,我只是漱漱口,你放心。”
“你听着,你现在连声音都在颤抖,你听我的,放手。”余珊珊嘴上苦口婆心,下手却很重,腾出一只手化掌为刀,一刀将柳钧的啤酒瓶劈到地上,她自己也握着手疼了好久。小二听到啤酒落地声过来查看,余珊珊立刻叫小二打包,将几乎没动过的四只菜打包成一式两份,但叫小二将半只蹄髈划归到她的餐盒里。然后,摸出一百元大钞算账。柳钧总算反应过来,连忙递上自己的钞票,将余珊珊的钱拦住。
小二拿钱算账去了,柳钧直着眼睛看着余珊珊。余珊珊道:“这才是正常反应。原来你不知道就算了,现在你要是仍然没事人一样,那么你不是大奸大恶就是孬种。”
柳钧欲言又止,说出口的不再是想说的:“你家在哪儿,我送你回去。”
“你两只眼睛的视线各自为政,都没焦点,谁敢坐你的车。”
柳钧丧气,伸手捂住两只眼睛,指望松开双手时,视线能够对准焦点。他都气疯了,满肚子都是左冲右突的闷气,所有言行都是本能,几乎没法经过大脑。
余珊珊见柳钧可怜,实在不忍心弃之不管。“喂,柳钧,我讲故事给你听吧。”余珊珊说到这儿,却打个噎,她该讲什么故事啊,好像脱离幼儿园后,她的故事储存就断档了,总不能给柳钧讲小红帽大灰狼。她一急,自家的事情就窜到了嘴边:“你知道吗?这儿是我爸妈的故乡。但是他们大学还没毕业,国家需要他们支援边疆建设去了。从小,爸爸妈妈就抱着我和弟弟,给我们回忆江南有多好,吃的东西有多少。我每次都被馋得发誓一定要考到爸妈的母校,然后争取高分分配到爸妈的家乡打头阵,让爸妈退休就可以回来故乡安享晚年。喂,柳钧,你听着吗?”
“我听着。谢谢你,珊珊,谢谢你帮我。”
余珊珊被一声“珊珊”叫得脸红了一片,幸好柳钧捂着眼睛没看见。她独自扭捏了会儿,才又道:“我在市一机做得不痛快,也没赚到多少钱,爸爸妈妈没挑破,他们借口以后老了要回故乡住,弟弟大学毕业也得分配过来,就拿钱给我买房子,方便我把集体户口转到自己房子里,让我可以在这儿立足。可是爸妈的钱来得不容易,国企效益不好,他们又要供我和弟弟上学,都没多少积蓄,这些钱都是他们牙缝子里省下来的。我拿到钱的时候哭了一夜,我想我真没用,不能帮到爸妈,反而还要拿他们的钱。可我还是得用爸妈的钱买房子,否则我离开市一机就没地儿住了。”
柳钧没想到余珊珊跟他说这些,心里感动,不知不觉就转移了注意力:“谢谢你信任我,告诉我这些。”
“不是我信任你,而是你值得信任。大学毕业后都没见到几个正经人,经常稍微熟悉点儿就言语不三不四起来。我被杨总派去监督你那么多日子,你有好处从来没忘记我,老板妹妹送你的牛排都会记得分我一半,可你从来没乱七八糟。”
“我有女朋友。”
“多的是有家有口还不三不四的,完全是人品问题。可以走了,你看上去正常啦。”
“等等,你离开市一机后准备去哪儿工作?”
余珊珊前一刻还在做着柳钧的精神导师,下一刻就没了脾气:“找工作正好应了墨菲定律[6],我想找技术工作,可是人家公司不要我,说我没经验,手里没现成的成果,他们不要储备人才。好不容易有一家要我,却是让我去管技术档案。结果还是外贸公司张开双臂欢迎我,总是我最无可奈何的选择却最欢迎我。”
“前阵子我想找几名助手,结果专业符合的男生一听所做的工作和所领的工资,都不愿来。有的更是露出把我这儿当跳板的意思。可我没办法,现阶段只能开出这样的工资。而其他公司不愿招聘没经验的大学生也有他们的道理,怕教熟就飞了,不高的工资留不住人才。简直是一对死结。你找不到合适的工作,不是你的错。走吧,我送你回家。”
余珊珊领柳钧去取了自行车,扔进车后备厢。她上车就好心提醒:“他们都说杨总黑白两道都有势力,你得小心他。”
“我已经吃过他的亏,我起诉他侵权,他反手就是一招,打得我爸背着我找他说好话去,我也只能撤诉。刚昨天的事,非常内伤。这种事……”柳钧长长呼出一口气,“我不会忘记。”
“你不能这么文明,这是豺狼世界。”
柳钧叹一声气,他这回没再说出不能因为别人的言行而改变自己的理念之类的话,深深的屈辱让他闭嘴。他很怀疑,时隔一天,他还能喊出“我是柳钧,我永远是柳钧”这样的口号吗?
余珊珊的住处是一刚落成的新区,才刚交付,整幢楼还黑灯瞎火的,没什么人家入住,黑夜中偶尔还传来装修的声音,寂静得可怕。柳钧陪余珊珊上楼,就站定在门口不再进去,看余珊珊进门开灯宣告没事,他便告辞。他没有立即回家,他在大街小巷兜圈,终于找到一家还没打烊的五金店。他买一把锁回家,连夜就将锁换了。他不愿再忍,再也不要见傅阿姨上门。他也没找钱宏明痛诉,他只是一个人在阳台坐了半夜,面对着城市的万家灯火,打着卑鄙的主意。
柳钧暂时放下手头的技术工作,开始学着爸爸,拎一只包出差。他先去母校拜会老师,他从来都受老师的喜欢。从母校出来,他拿着老师和留校同学给的名片,借着老师和同学电话开通的捷径,一家家上门找校友演示他的专利。他的同学是最帮忙的,不仅替他安排食宿,还帮他说服上司点头,帮他出谋划策如何最有效地与主要负责人沟通。柳钧从爸爸那儿学乖了,最先交给同学校友好处费的时候,他还会脸红,还会犹豫会不会被拒绝,也都不知道怎么开口。一来二去,他熟练了,素未谋面的校友们也成了他的好帮手。他用五万到十万不等的价格,将他的图纸一家家地卖出去。
这回,他不心疼他的劳动果实。他知道,他贱卖出去的那些技术很快就会被转化为生产。那些生产出来的产品,很快,将与杨巡高成本开发出来的产品展开激烈竞争。充分竞争的结果,杨巡别再指望拿高价偷窃来的产品赚大钱发横财。
市一机的有关消息也不断传入柳钧的耳朵。当初前进厂在市一机手里吃过的亏,市一机而今也一分不差地吞下,几乎是所有的内贸生意全都毁约。厚道一点的毁约是一个电话打来要求重新修改合同,核定价格,不厚道一点的则是一声不吭,等市一机送货上门,他们以千万条质量理由将产品退回。偏偏没有柳钧这样的人盯现场监管,市一机产品的合格率还真马马虎虎,有小辫子可抓。
这几个闷亏,杨巡吃得无法发作。好在他还有外贸大单,他则是自己亲自出马,督促销售部重新打开国内市场。柳钧回家,将带回的汇票与差旅费一结算,盈余已经够填补研发亏空。
但是没完,杨巡应该失去更多。
柳钧即刻支取十万元,去银行兑换一万美金放在银行,随时准备提取了走路。
柳石堂喜看儿子的转变。然而,知子莫若其父,柳石堂仿佛看到儿子心中疯狂燃烧的邪火。他白天逮不住刚出差回家的儿子,就让儿子晚上回家说话。
柳钧敲门见到傅阿姨,他没料到傅阿姨还有脸留在他家。他默默地站在门口逼视一会儿,才进门见他爸爸。他见到傅阿姨低头缩肩地走开,一会儿又是低头缩肩地送来一杯茶水。柳钧将茶水远远推开,渴死也不喝傅阿姨给斟的茶。柳石堂一眼看出两人不同寻常的交手,他没有问什么,但也是做出不同寻常的举动,将儿子拉进客厅的阳台,拉上阳台隔音玻璃门说话。隔着开阔的大客厅,神仙也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
虽然已是秋天,夜晚的空气依然热烘烘的,隔绝了通风的阳台顿时燥热起来。柳钧毫不犹豫地将T恤袖子推上肩头,催促他爸:“爸,快说,慢一步阳台上多两块烤肉。”
柳石堂道:“泄漏我们技术的是傅老师?”
“是。”
柳石堂惊讶于儿子的干脆回答,他本来准备听儿子继续跟他打马虎眼,他知道儿子的心肠一向很好。
柳钧又补上一句:“我已经给我的房子换锁。”
柳石堂犹豫了一下:“我不打算解雇她,一个做熟的保姆比老婆还强。以后不让她接触太多秘密就是。”
柳钧直言不讳地指出:“爸爸,你已经失去血性。工厂管理上你也是患得患失,结果你都控制不了生产,让新机床一直荒着。我看你留不住数控机床操作工的更主要原因是厂里其他工人的排挤。”
柳石堂被儿子说得老脸通红,但他对儿子没脾气,还是耐心解释:“我算的是总账。我如果血性一下打破现有局面,利润会增加吗?生活会更方便吗?都不会……”
“爸你怎知不会?凭经验推断,还是尝试多种选择后的最佳决定?”
“先不说我,我们来分析你最近做的事。你在报复杨巡吗?好,可是你算过总账没有。你押上的是你全部两个多月的时间,而这两个多月里你可以做多少事,所得远不止眼下这点进账。可是杨巡失去什么?他只是失去他收入的一个零头。就像小鱼咬大鱼一口,大鱼最多痛一下。大鱼咬小鱼呢,一口吞下,命都没了。你跟杨巡玩得起吗,你值得吗?”
“杨巡作恶,他需要为此付出代价。”
“用你更多的付出去讨还一点点代价?你会算账吗?”
“有一种账,叫作忌惮,叫作下不为例。”
“你别总打断我,我问你,社会上都这么做,你难道一家家地讨公道去,你哪来那么多时间?我看你至今没拿出新工作计划,你是不是还打算继续对付杨巡?”
“爸爸,比如说你不解决傅阿姨的问题,结果呢,我们两个人得躲在这儿说话。你掩盖小错,总有一天大错爆发,难以收拾。”
“阿钧,做人不能太独,不能全都由着你自己性子。”
“我容忍错误的行为,但决不容忍无赖的观念。”
“好了好了,我不跟你讨论这些,算我承认你年轻人有血性……”
“这种根本性意见不统一,我们接下来有关前进厂未来的讨论怎么进行?继续旧模式的生产吗?”
“不需要统一,你我做的不是同一套,你这半年多赚的是大钱、快钱,我以前想都没想过,可我也替你捏一把冷汗。爸爸已经考虑过,前进厂的未来肯定得由你来定,可是爸爸担心你顾首不顾尾,心里想替你上个双保险。这样吧,阿钧,金工车间我保留,金工车间所需的流动资金也划一块给我,其他都由你去处置。我唯一要求,你别再把精力都放在讨还公道上了。你自己发展得好,什么公道都会自己回来。”
柳钧非常惊讶,看着爸爸不敢置信。两个月前,爸爸还只提出小改小弄,稳步积累,不料今天思想大变。“爸爸,这是好主意。虽然我一直认为真正有本事就不要靠着家里,可我们也不妨将此看作最有信用的借贷,爸爸,你会获得最好的回报,我向你保证。”
“我的唯一要求,你答应吗?”
柳钧犹豫了一下:“不答应。”
柳石堂跌足:“小子,吃定我。”柳石堂无可奈何地看着儿子跳跃着离开。
柳钧匆匆离开,是因与钱宏明早就有约。他今天才刚回家,做的事多,连晚饭都没吃先去看爸爸。他也有抱怨,爸爸不同于妈妈,都没问一声有没有吃饭,吃了点啥。他当然也不愿意叫傅阿姨替他做饭,他已经白纸黑字告诉傅阿姨,他不要再吃傅阿姨的饭。他此时唯有饥肠辘辘地冲进麦当劳,买一个巨无霸,一路啃着去找钱宏明。钱宏明约见他的地方总是市内最高档的场所,今天是新开四星级宾馆的咖啡座。柳钧啃巨无霸进去,招来无数侧目。
钱宏明也看着旁若无人的柳钧笑,好好一个公子哥儿,吃相搞得像饿死鬼转世一样恶劣。柳钧吃完,便将刚送上来的咖啡一饮而尽:“怎么样,我这胃口去丈母娘家基本上是大小通吃地受欢迎吧?”
钱宏明微笑:“我家女儿以后若是领这种转世饿鬼进门,打出去。”
“不是说不让B超看性别吗?”
“你忍得住吗?这几天一直忙什么?有什么产出?”
“赚了点钱,可性价比极低,总算对得起我爸了。你有心事?说说,我替你开解。我等会儿也有事问你。”
“你什么事?你先说。”
“干吗总跟我抢压轴。好吧,你给我说说CIF[7]报价和L/C[8]支付的流程。我需要最基本的知识,尤其需要了解最容易出错的点。我已经看了一本实务书,但总觉得虚。你最好举实例。”
“每天做死外贸已经够烦,你还让我炒冷饭。”钱宏明虽然抱怨,却没拒绝,想了想,拿出自己经历过最典型的一个案例,细细给柳钧讲解。柳钧将此与自己看书所学的对照起来,基本上是一点就通,举一反三,又问了许多问题。
“看来L/C拒付与合同关系不大。明白了,说说你的事,你在我出差时候一天一个电话催我回来,肯定有大事。”
“既然知道我有大事,你也不连夜飞来帮解决,够朋友吗?”
“嘿嘿,真是天大的事,我们的手机似乎还不至于有人窃听。说吧,你看我咬着面包赶来见你,别一脸怨妇相。”
“我想出来单干。可去年前年外贸几乎灭顶这一幕还在眼前,去年有国营大进出口公司做靠山,单干后遇到什么事,就全一个人独吞了。我在家里一说,全体反对,连囡囡都在她妈肚子里踢打。”
“其实你打定主意的事,他们别想扭转你,是吧?你是想让我去说服嘉丽,让她安心生孩子,是吧?”
“我的心思都瞒不过你。”钱宏明讪笑。
“说说利弊,我得负责任地说服嘉丽。”
“其实很简单:这么多年做下来,我个人已经有非常稳定的业务量,我现在手头的积蓄可以维持家人一年有房有车的生活,我随时可以回去大公司依附。我进可攻退可守,想不明白姐姐和嘉丽为什么都死命反对。”
“你们一家辛苦动荡那么多年,刚刚安闲下来,他们想过一段清静日子。”
钱宏明点头:“还有呢?嘉丽对这方面应该感受不深,为什么她也激烈反对?”
轮到柳钧微笑:“不会你对嘉丽了解至深,对自己反而不了解吧。别看你性格非常温和的样子,其实你内心比我激烈得多,你读书做事从来有股非常强烈的狠劲,争当出头鸟。嘉丽大概是怕你钻了追求经济利益的牛角尖。”
钱宏明闻言,愣愣地看了柳钧很久:“不一直是你在争胜好强吗?”
“我?当然。但我雷声大雨点大,你雷声小雨点大。其他还有什么需要我的?”
“没了。最先半年我会比较辛苦,一切从头开始,包括办公室都得一穷二白地租建起来。正好嘉丽生孩子,虽然嘉丽妈妈在,但我出差的时候,有些体力活儿得麻烦你,我不放心其他人,嘉丽单纯。”
“完全不是问题。办公室找到没有?我那房子,现在楼上楼下有不少做了公司,你要不要?三个月后你盈利了再收你房租。我不想要保姆,一个人住那么大房子太浪费,打算住厂里去,可以吃食堂,还……”
“别使劲找理由了,知道你想替我省初期费用,帮我顺利上道。多谢,不要你房子,我开始时在家办公都行,财务都打算外包呢。”钱宏明说着摸出中华香烟,不过顿了一下,“你还不归顺烟民队伍?不递烟说话费劲吗?”
“别招安了。高中时候我吸烟你怎么说的?臭流氓!我现在一看见烟心里就有阴影,你害的。现在我返璞归真了,这个世界也得让你们这些早先的香流氓享受享受。”
钱宏明举打火机对着烟头想了好一会儿,笑了,才将烟点燃:“柳钧,跟你说话最不费力,我才说半句,你把后面的都接上了。而且你厚道……来,看看这包烟,我教你一些道儿上的知识,以后你送人烟酒用得上。”
“不用以后,已经用上了。直接砸钱,省得在烟酒上费心。你别说话说半边,你说我厚道,后面是什么?”
钱宏明想半天,自己也接不上这半句。柳钧又催,他只得道:“别逼我,我好不容易……”说到这儿,钱宏明顿住了,怔怔看着柳钧不语。柳钧却有些领悟了,伸手拍拍钱宏明依然握着香烟的手,笑道:“所以说,语言表达能力也是一门大学问啊,这不,噎死了?以后找我多练练。咱光屁股兄弟,你怎么出糗都不在话下。”
钱宏明举拳放到唇边,微笑。他想到的,柳钧也想到了,不过柳钧总是宽厚,不像姐姐虽然也了解他,却字字不留情面地剥皮。他在柳钧面前无拘无束,全心信赖,甚至——中学时候已经开始有所依赖。
但柳钧毕竟不是场面上混熟的高手,冷下去的话头还得钱宏明熟练地捡起:“你最近怎么样了?没见你做技术。”
“我卖技术。既然一定会被盗版,不如自己先低价卖了,好歹收回点儿成本。回头,我刚与爸爸谈下来,我也准备单独创业。我现在已经有些计划,等我整理出思路,你帮我一起论证。”
“资金够不够?是不是先上测试设备?”
柳钧被问住,因为他的计划里,压根儿没有测试设备的一席之地。可是,他不是一直抨击国内企业重生产轻科研吗?今天轮到了他,他却首先想到的是买机床。包括他的大学同学,替他规划发展计划的时候也几乎没人提起重点优先建设研发中心。是大家都已经对自主研发心灰意懒?
“怎么?”钱宏明看到柳钧的失魂落魄,异常担心。
“我整理一下思路,回头找你谈。我发现自己迷失方向了。”
但是柳钧决定在纠正方向之前,先得赶紧把最后一件心事处理掉。他踩着市一机两批进出口合同交付日期奔赴国外,拿的是余珊珊给的,他电话确认过的那两家公司总部的地址。他的德国护照帮了他进出国境的大忙。
柳钧委托当地律所,将有关专利侵权的律师信递交给两家公司总部。同时,他也提供了一份获得他专利授权的所有公司名单给那两家公司。
他几乎没有在外逗留,就回国了。他已经将权利委托给律师,他也清楚那两家公司面对这种律师信该有的正确态度。他心里非常悲哀,他的知识产权被侵害问题却是在国外得到轻易地解决。还是老外将替他狠狠地复仇。因为那两家公司都在国内设有办事处,国内的办事处不能违反中国的专利法。
柳钧回国,并不意外地听说,市一机的外销产品已经发货装船。很快,船正在海上漂浮的时候,杨巡将接到买方鸡蛋里挑骨头找出单证纰漏,对L/C拒付的通知。钱宏明说过,只要买方不想收货,对信用证有的是处置办法。柳钧很想知道,明知信用证已被拒付,船却依然稳稳地驰往彼岸,增加越来越多的运回费用,杨巡这个钻在钱眼子里的人该如何的心痛如绞。
杨巡可知道,他施加于别人头上的,别人终有一天会加倍返还。作用力一向伴随着的是反作用力,这是力学的基本。
柳钧一个人悄悄地出国,又悄悄地回国,跟以往出差一样,便是行李也拿得不多,依然是他常背的双肩包。进入小区时候被杨逦的车子从身后追上,两人见面都是讪讪的。柳钧则是刚刚摆了杨家一道,凯旋,便主动相问:“下班了?”
“是啊。呵呵,我大嫂美国生完孩子回来了……”杨逦说到这儿,又不知道自己干吗说这些,忙换了话题,“你出差?最近你都挺忙。”
“是啊,处理后续技术问题。”柳钧不愿撒谎,但也不能将自己做的事告诉杨逦,只能含混一下糊弄过去。
小区道路狭窄,下班又是车流高峰时期,开始有车子在杨逦后面按喇叭。杨逦如释重负,连忙与柳钧说个再见,一溜烟钻进地下车库。柳钧竟也觉得如释重负,他心里诧异:他又没做坏事,干吗心里紧张,难道反而还是做贼的理直气壮了不成?同理,傅阿姨偷窃了他的技术,结果反而是他不要见傅阿姨,傅阿姨还堂而皇之地待在他爸爸家里,害得他都不想去爸爸家。这世界很颠倒。
04
信用证被拒付,可货船却由不得杨巡,一分一秒地远离中国,将发回的运费越拖越高。杨巡更恨的是,以前凭信用证所贷的款已经到期,这笔款子没法续贷,可两单信用证被拒的生意却将大笔流动资金死死地压在海上动弹不得。杨巡从知道被拒那天起就每天急得跳脚,可是天高皇帝远,他的关系、他的脑筋都在国际贸易方面派不上用场,即使市一机进出口部的几个人被他骂得狗血喷头都不见效。
有内贸的几单生意因别家低价竞争而遭毁约的先例,杨巡认定这两家外商也是因为相同的理由拒付。他指示进出口部与买家商议,提出降价销售。可是对方的反应依然是因单证不符而拒付。杨巡急得团团转,由进出口部安排,向专业的外贸人员求救。
杨逦一样着急,她约钱宏明询问解决办法。等杨逦前前后后将经过一说,钱宏明不知怎的,联想到前不久柳钧才刚向他咨询出口的详细规则。想到中学时候班级篮球队在柳钧的率领下大玩规则,偶尔能与校队打得你来我往很不出丑,他相信,柳钧玩规则的习惯一定也会带到工作中。但钱宏明不动声色地给杨逦解答疑,细致地分析种种可能,唯独避开老外最头痛的专利侵权这一条不谈。
等送走杨逦,钱宏明一个电话打给柳钧,问市一机的L/C拒付是不是他干的好事。果然,柳钧的回答不出他所料:“我一切遵从规则,而已。”
“虽然你是遵照规则办事,可你这招太凶了,你完全可以略施薄惩,在装船前让买方通知结束合同,给杨巡一个教训。国内现状就是这样,你又何必太执着?现在杨巡损失惨重,等哪天他知道问题出在哪儿,你说他会怎么处置你?”
“但杨巡也应该明白,我不好惹。我不怕他知道,我已经有防卫考虑。你想他还能怎么处置我?他都是那些不入流的阴招,吓唬吓唬我爸这种也不讲规则的人。他不敢搞大,他想搞大,人家也未必帮他,那是违法。”
“柳钧,你这种想法很……我宁愿相信你这是被杨巡惹毛了。你怎么知道杨巡不敢搞大?你有空来找我,我告诉你杨巡旗下几个产业怎么摆平小流氓的事。他本身就是一个灰色的人,没事少招惹少接近。”
“你的意思是,他会对我使用流氓手段?”
“对,他给逼急了什么招都会。你这回够逼急他的了。”
“究竟是我逼急他,还是他咎由自取?”
“两个人只有权势相近的时候才有可能坐下来讲理,我们都还不够让杨巡平等合理地对待。你好好想想该怎么办,这个秘密迟早会被杨巡发觉。”
“我很悲愤。”
柳钧花那么多差旅费处理了自己被侵权的案子,处理的时候还很激愤,可是处理完却觉得这回出手阴损,心里还有点儿内疚,这下,他一点儿不内疚了。他面对的根本就不是个善茬儿,他现在唯一要做的只有一件事:保护自己。
但是柳石堂听儿子回家一说,惊呆了,一张脸憋得血红。
柳钧见此不妙,想到小中风,急得连声大叫:“爸你怎么样?爸你说话。”
柳石堂照着儿子胸口就是一拳:“你闯大祸啦!你赶紧回去德国,这儿我会处理。”
“爸,你何必怕成这样,杨巡是人不是鬼。”
“是人才麻烦。别说了,你赶紧收拾收拾走吧,越快走越好,三年五年之内别回家了。”
“我一走,杨巡不是全对付爸了?要走一起走,不走都不走。爸,我有办法。”
“你没有办法,你还嫩,你对国情一点都不了解,你的办法行不通。别闹了,回去收拾,明天我送你走。”
“我有办法!”柳钧被爸爸的完全否定激得大喝一声,声音在小小阳台回荡,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他见到傅阿姨从小房间探头探脑来看,他横了一眼,盯着傅阿姨缩回头去才罢休。
“说吧,让你说痛快,别以为我委屈你。”柳石堂火气很大。
“很简单。爸爸卖掉前进厂,然后用我的名义去开发区建立外资企业。不是有人一直觊觎我们的地皮吗?我已经了解政策,外资工厂的优惠非常多,两免三减半和进口设备退税,加上开发区税费优惠,只收残疾人保障金和义务兵优待金,爸爸即使只做原本的生意,在税费方面便可以每年少缴不少……”
“这又怎么样?你以为逃到开发区算是逃到天边了吗?”
“不,我们不是逃,而是甩掉历史包袱。我们卖掉前进厂,未来再有什么查税之类的问题,也只与新的法人代表有关,追索不到我们。我们重新开始,一切遵循规则,吃透规则,利用规则。这是我早有的打算。”
看着儿子似乎深思熟虑,甚至思谋已久的样子,柳石堂心中忽然升起一阵寒意。若是都照儿子说的做,那么他手中不是连金工车间都没了吗?而且,全部照着儿子说的做,他以后在厂里什么都不是了。柳石堂无法吱声,他不断在心中劝慰自己,那种篡党夺权的事情别人家没出息的儿子才会干,他儿子秉性纯良,逼他儿子做都未必肯做。
柳钧还以为他爸爸委决不下:“爸爸,你今晚好好考虑,但时间不等人。我明天去财务根据去年缴税情况给你做一份减免税收的数字。再有一点,市区昂贵的地皮置换到开发区相对便宜的地皮,其中的差价可以让我们在设备更新升级方面大做文章。”
“你好像考虑很久了?连资料都看齐全了?”
“是的,从决定留在国内那天起,我出差都带着资料,有空就看,我需要补课的东西太多。但是爸爸,我不是一窍不通,不是不行,而是我跟你有截然不同的考虑。”
柳石堂默不作声地看着儿子,看了很久,但还是无法做出决定,挥手让儿子回去,明天再谈。他很想找个人说说,可是这种事,除了老婆,跟谁都无法说出口。柳石堂胸口憋着一团闷气。
柳钧走后,傅阿姨出来收拾。柳石堂见到傅阿姨心里更火,但是他能忍。无奈他儿子年少急躁不能忍,摸到杨巡的七寸狠狠打下去了,可是杨巡那条蛇太庞大,打,只会招来更残酷的反噬。柳石堂头痛不已。可事已至此,儿子回去德国有用吗?没用!他已经没有退路。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一条是跟着儿子出走德国,一条是照着儿子说的做。
儿子是不是吃定了他?
柳石堂夹着香烟,在屋子里兜圈,满心烦闷。可是想了半天,他还是先给儿子打电话,为自己刚才的冲动做弥补。
“秋凉了,别再洗冷水澡。”
“什么时候吃不消什么时候停止。爸爸你打算说什么?”
“前进厂是爸爸命根子……”
“对不起。”
“说到前进厂,爸爸太激动了。其实你做得很好,你比爸爸那些朋友的儿子都出色得多,你缺乏的只是国内的经验。爸爸刚才不该这么否定你,你别放心上。”
“爸爸……”
“别说了,我们父子不用说对不起,你也不会把爸爸说你的放心上。你洗澡吧。”
这话却也提醒了柳石堂自己。他对儿子这么信任,那么刚才又怀疑什么?实在是看别家父子为钞票反目看得多了,谁都会疑神疑鬼。可是,他的儿子与别人的完全不同,他的儿子有才,在德国的收入不会比他一年的实际收入差。儿子根本没必要下那么大力气来谋他那么点儿财,只要回德国去儿子就海阔天空了,反而是他死死地拖住儿子。
那么,他还怀疑什么,迟疑什么?
“阿钧,明天开始,爸爸卖老厂,你建新厂。出手要快,争取半年建成。”
“明天星期天,什么都干不成。”
“订计划!”
虽然爸爸在电话那头是大吼一声,可是柳钧却对着电话舒展了眉头。爸爸似乎很有被迫逃亡的意思,柳钧却觉得,这才是最佳的选择。要不然,留在前进厂原址,想扩张,没地皮没资金,还有那一大帮黄叔、徐伯等人的掣肘。改变的决定出于被动,而他们的选择却是主动。
可柳钧此时也对前进厂依依不舍起来。那几乎是他从小到大的另一个家,他即使离家多年,回到前进厂,依然能闭着眼睛在车间里面行走无碍。他拿着几份各式各样开发区工业区的资料看了会儿,心中却一直压着前进厂的影子,脑子里飞来飞去的都是前进厂的一砖一瓦。
资料再也看不下去,他起身出门。下地库取车,还没看到自己的车,就见入口处大灯雪亮,飞驰进来一辆普桑。柳钧见此不好,连忙闪到柱子背后。那车飞驰而过,“嘎”一声,停在弯道中间。柳钧才看清,这是杨逦的车子。柳钧本想走开,这家的大哥实在无赖,他不愿搭理杨逦。可回头,却见杨逦跌跌撞撞出来,步履不稳。喝多了,柳钧想。他见杨逦摇摇晃晃用力关门,车门关上,她也趴在车门上不动弹。柳钧看不下去,只得上前搀扶。他见到杨逦微微抬眼认出是他,忽然妩媚地一笑,他只觉得杨逦半个体重都压到他胸口,顺着他胸口软绵绵滑下去。柳钧惊得拿德语喊德国上帝救命,大力抱起杨逦,免得她妄图从大地获取力量。
将人抱进电梯,柳钧俯身按楼层的时候,忽然觉得耳根有触感,他又不是不识人事的纯情小生,顿时火烫了半边脸蛋。抱扶着的温香软玉也环抱着他,而且还不安分地不停蠕动,呢喃着他的名字。柳钧继续小和尚念经一样地向德国上帝求救,全身动都不敢动,唯有两只眼睛紧紧盯着电梯跳跃的楼层指示,指望快点到达。
终于将杨逦抱出电梯,杨逦却嘀咕不愿回家,不要一个人待着,紧紧抱着他不放。柳钧岂敢逗留,擅自打开杨逦的小包摸出钥匙,将人塞进屋里。杨逦虽然醉得糊里糊涂,却跟能精确地将车开回家一样,她紧紧搂住柳钧脖子,精确地找到柳钧的唇。
柳钧挣扎走出杨逦家门的时候,就像格斗场刚下来,连忙趁一息尚存,拔腿逃离。沿路,看到那些媚眼乱飞的霓虹灯,他很有下车进去的冲动。他连连告诫自己,不可以,不可以。他一往无前地开向前进厂,最终胜利到达。
门卫的话兜头浇了柳钧一盆冷水,门卫告诉他,他爸爸先他一步,早已一个人进了金工车间。
所有的信念瞬间消失,柳钧蹑手蹑脚步入金工车间小门。
他见到爸爸一个人背着手站在夜色中,背影那么孤独,那么渺小,看上去很是彷徨。
“爸爸。”柳钧见爸爸受惊回眸,他分明看到爸爸眼里的泪光,“爸爸。”他大步过去,爸爸却回过头去,背着他拿手背拂过眼角,“爸爸,我舍不得,忍不住过来看看。”
柳石堂本不愿让儿子看见眼泪,但听儿子这么一说,他的眼泪又克制不住地往外奔涌。柳钧心酸不已,伸手抓住爸爸的手,紧紧握住。他的眼前都是杨巡的影子。虽然撤离前进厂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可是,他恨杨巡。
05
嘉丽产期在即,钱宏明减少出差。但他已经习惯了奔波的日子,在家待上三天就开始闲得慌。周日一早就打电话给柳钧,约一起打网球。得知柳钧已经约下与工业区招商人员谈话,钱宏明扔下网球拍,便赶来柳钧家会合。
杨逦一夜醉酒,清晨早早起来,依稀还记得自己是开车回来。她下楼去找车,果然,车子停在弯道中央,挨了被挡道车主好几个脚印。循着记忆的脚步,杨逦更是记起来,昨天似乎还有旖旎风光,有强壮的手臂和坚实的胸膛。杨逦屡次醉酒第二天总有一个重要项目,那就是满小区寻找昨晚停放在不知哪儿的车。但今次与众不同,她得绞尽脑汁地回忆究竟有没有与人缠绵,那个男人又是谁。但她分明又确认她的衣服是完整的。
杨逦不敢确定,以为她是做梦。慢慢走回电梯,看见电梯按键又回想起熟悉的一幕,她记得很想拥抱那个人,而且也付诸实施了。是谁呢?应该是谁扶她回家。难道是保安?电梯到点,杨逦一步跨出,抬眼,见柳钧和钱宏明两个站在面前。钱宏明先跟她打招呼,可杨逦却看着柳钧,脸“轰”地一下烧了起来:是他!
钱宏明眼尖:“怎么回事?”
“咳,昨天杨小姐喝醉,可能把我错认了。杨小姐,我们出去办点儿事,回见。”
杨逦羞得满脸通红,连声说着“再见”,先冲回自己家里去了。钱宏明看看她,却被柳钧一把拖进电梯。
“你们俩?”
“别瞎猜,我做个好事,结果被她借酒非礼了。别这么笑,拜托,我不是爱占便宜的人。”
“是是是,多的是投怀送抱的,哪儿需要你主动占便宜去。有没有考虑过她?”
“不喜欢。哎,外资是不是很受欢迎?我联系的时候他们说周日不办公,但我一说是外资,他们立刻改口。”
“记得去年那场席卷亚洲的金融危机吗?许多亚洲国家亏就亏在外汇储备不足。所以现在更加注重招商引资,各地方官员都有引进外资的指标。我们出口也是很受重视,危机之后银行借贷方面优惠许多。”
“难怪你趁机出来单干。”
“我在犹豫。辞呈递上去后,老大找我谈话,他开出非常优厚的条件,让我独立创建开发区分公司,财务基本独立核算,上缴一定比例利润,但信用证担保由公司来做。其他都马马虎虎,最关键是最后一条。你知道,我如果辞职出来设立私营公司,去银行开信用证的话,需要交比例很高的保证金。但我们公司不同,公司是银行求着它去开信用证,谁家许诺的保证金比例低,公司去谁家开证……”
“哦,你们公司是融资大户,银行比较青睐。”
“不仅如此,还由于我们公司是市外经贸委下属国企,银行对国企倾斜相当大。我被老大这么一拉,有点儿不想走了。我跟老大谈了很多,把所有我辞职出去开公司所能拥有的灵活都拿来跟老大谈,要老大授权给分公司。老大竟然有条件地答应很多,超乎我的想象。但老大提出的条件也很苛刻,他给分公司压下来的年进出口总额几乎是我部门今年总额的三倍。他说,否则他难以向其他几个部门经理交代为什么如此厚待我,他没法搞平衡。”
“三倍?大跃进了。你担心完不成?”
“事在人为。但我不能答应得太爽快,免得老大以为我很轻松,明年他准拿别的经理来压我,再度提升业务额。”
“可是三倍,不是两倍,你这个跃进会不会太大?”
“人有压力才跑得快。再说我原先在父母那儿耗的时间精力非常多,现在没了,我可以一门心思做业务。”
“可你将添丁进口,升级做爸爸可不轻松。”
“我这不已经让嘉丽辞职了嘛,而且丈母娘也帮着。”
“好好干,你一定行的。我也今天开始算是创业,我们要不要比试比试?”
钱宏明微微一笑:“不跟你比,我直接走上轨道,又有公司财大气粗做依托。你呢,开个规模不大不小的厂,以后麻烦多着呢,我胜之不武。”
“既然你已经不打算辞职,为什么还跟我出来见招商人员?全不搭界的。”
“多了解没坏处,多了解规则,以后跟类似厂家接触时候可以有的放矢。”
“有什么的?”
“目前还不知道。”
柳钧跟看怪人一样地看看钱宏明,非常不理解。
车行半个多小时,他们到达一处工业区。招商人员早等在办公室,进门就非常热情地倒茶寒暄。柳钧开头就问一个他最关心的问题,他有德国护照,但是资金早在半年前回国时已经兑换成人民币,还有以前陆陆续续汇来的钱也被兑换成了人民币,却都没留下收据,那么他可不可以用人民币出资。
这个问题柳钧在一处国家级开发区和一处已经形成规模的工业区问过,但是招商人员都是面有难色,按照规定,注册资金一定得是外汇。不料今天这位招商人员却一口答应没问题,由他去向上通融,而且程序如何如何,并非他信口开河。然后,招商人员一份一份地拿出文件,告诉柳钧优惠政策,并信誓旦旦地保证,这些都是国家发放给外资企业的优惠政策,而非地方土政策,而且都是直接免税,而非一年后的退税。决不会出现有些地区漫天给优惠,入户后却无法兑现的情况。
其实招商人员若不说这些,柳钧根本都不知道某些地区还有恭请入门、关门打狗的恶政,连钱宏明都是没听说过。柳钧一边听介绍,一边随手做记录。以前他跑的两处因为当时目的还不明确,只是泛泛了解。这回则是不同,他根据对以前两处开发区资料的研究,非常有针对地提出问题。他要的除了数据,还是数据,其他任凭招商人员说得天花乱坠,他都放在次要。这是他的工作方式,他向来只拿数据说话。可苦了招商人员,难得遇到这么磨人的外商。
钱宏明基本上没怎么说话,除了看到招商人员脸色尴尬时候才插嘴打个圆场。钱宏明虽然没做记录,但他也是仔细地听,默默地心算。他发现,外资企业的优惠真多,多得让人眼红。以前只知道外企有两免三减半的优惠,今天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很多杂七杂八的优惠,而且都是刀刀见红最实在的优惠。
中午请招商人员吃饭,终于轮到钱宏明找话来说。钱宏明认识的人很多,说起来与招商人员有好几个共同认识的人,于是话题就扯到工业区所在县乡的行政队伍上去了。柳钧对此完全不懂,唯有傻愣愣地听钱宏明热火朝天地与人扯人事八卦,讲谁谁有希望再往上升,谁谁怀才不遇准备另辟蹊径,谁谁看来政治生命到此结束,等等。柳钧想,这也是钱宏明说的多了解没坏处?可他也没见到好处在哪儿。
中饭后各自回家。钱宏明上车就道:“这家可以作为顺位前三的候选。”
“为什么?”
“就是刚才饭桌上聊的。这县的书记年轻,要政绩,做事魄力大,舍得投入,懂得放水养鱼。我常听人说办实业对当地行政环境要求挺高,不像我们贸易公司可以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们有厂房设备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要是遇到个关门打狗的政府,你就会陷死在里面。”
“呃,还有这么一道讲究。没想到。”
“服气吗?”
“服。”
钱宏明哈哈大笑,心里异常畅快。他并无压好友一头的歹念,可是能让柳钧心服口服,他还是非常引以为傲。“国内办事,很多条规虽然写在纸上,执行起来却都有个‘但是’,也可以说有个弹性,比如刚才你希望用人民币出资便是一例。所以你光看资料不够,你还得广泛地与相关人员接触,从他们嘴里了解那个弹性的极限在哪里,你通过多方运作又能到达哪一个度。多了解总是没错,你总有一天用得到,或者举一反三用在别处。”
柳钧再次像看怪人似的看钱宏明,好不容易才把涌到嘴边的“真的吗”吞回肚子里去:“可是个人拥有那么大的弹性处决权,会不会助长权力寻租?”
“这不是你我所要考虑的问题。”
柳钧听到这儿,终于融会贯通,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可他越是懂得多,越是不安。他不清楚前路还有多少他不懂的东西,那些不懂的东西凭他脑子里的既有常识都是无法推知的,甚至他都无法问出问题,以向钱宏明请教。他能问的只有一句:“那么我还应该留心点儿什么?”柳钧问了后好一阵子没听到回答,扭头见钱宏明鼓着腮帮子翻白眼,他不禁叹道:“刚回国时候还豪情满怀,看到满地都是不足,满地都是机会,现在才知艰难,而且是越来越觉艰难。”
“说明你入门了。”
“对,我以前常想,这么简单的事,国内的人为什么不去做。现在知道傻的其实是这么想的我,谁都不笨。”
“别矫枉过正,你毕竟出国深刻体会到另一片天空,哪天你若能做到熟知两边规则,融会贯通,我们就谁都不如你。唉,昨天杨逦对你怎么了?说详细点儿嘛。”
“她喝多了,非常热情,没想到。”柳钧忍不住吹了一个口哨,“她身材真好,我差点儿犯罪。”
“看今天那样子,她欢迎你犯罪。”
“那我也不能昨天她喝醉时候乘人之危。你仿佛特别在意杨小姐?有鬼?”
“没,我只是好奇你的态度。按说,不是出国一趟应该开放不少?你出差跟人谈业务那几天就没进出歌舞厅?”
“有啊,怎么没有,他们还叫小姐,我天,公共场所这么堂而皇之,我大开眼界。国内才开放。你……这几天嘉丽不方便,有没有进那种场合?”
钱宏明惊得跳起来:“别胡说。”
柳钧大笑:“那你干吗审我,我才理直气壮呢。送你回家还是去哪儿?”
“不用,我约了人喝咖啡,吃饭。娱乐时候要不要叫上你?”
“你不用喊我,我今天要消化这些资料。宏明,你有个大问题,你好像待家里的时间比较少。”
“没有,我很顾家。”钱宏明断然否认,非常坚决,“可是工作需要,不得不放弃一些私人生活。”
柳钧不以为然,但他知道嘉丽其实也这么想,他接触的那些大学同学也是说男人晚上应酬是理所当然。柳钧很矛盾,为了获得那些条规背后的“但是”,他是不是也得出席应酬。可若如此,他用什么时间来学习、提高,以及享受个人生活?还有,他是不是应该追逐那些“但是”?他总觉得那些“但是”充满灰色,可那又是如此诱惑,犹如伊甸园的苹果。
柳钧也没回家,他去了福利院。才到福利院门口就接到余珊珊的电话,原来余珊珊进入进出口公司,几天工作下来上司看她可行,就给她配了手机。余珊珊趁周末赶紧买手机、入网、遍告众人。柳钧忽然很想请余珊珊吃晚饭,可是那头余珊珊口气急匆匆的,似乎身后有无数事情赶着,他只能断了念头。虽然余珊珊做事不经大脑,不合他胃口,可他欠余珊珊一顿晚饭。
福利院还真没什么需要修理的,设施都非常新,洗衣机什么的都还是品牌货。阿姨得知柳钧有学历,就安排他给几个读小学的大孩子看作业。这倒是柳钧能得心应手的活儿,他做到晚饭时间才离开。他这回没见到那位保时捷女郎,却从孩子们嘴里得知,福利院的新楼是保时捷女郎梁女士和她丈夫东海总厂厂长宋总捐建,福利院的设备也是他们更新,福利院好多小妹妹的医药费也是他们支付。柳钧听着似曾相识,等回家路上才想起才回来的时候钱宏明在豪园请客,跟他说起过。呀,那不是杨巡传说中的保护伞吗?柳钧发现自己一个不小心钻进了盘丝洞。
但是在福利院两个小时的志愿工作,却令柳钧出奇的安心。什么原因他也不知道,他只知道他以后还会再来,但他会避开那位梁女士。那个圈子里的人,他还是少惹为妙。
06
杨巡和公司的出口部员工没那么快拿到两国的签证,急得跳脚,只能打电话请他在美国的弟弟杨连帮他跑这两个国家的公司询问拒付究竟是什么原因,打电话总是鞭长莫及。
杨连好不容易请出假来,跑第一个公司就获得有用消息,人说市一机的那批货侵犯专利,被律师发函警告了。杨连在国外待久了,认为这个原因无可非议,但他把原因电话给杨巡,杨巡却爆了。此时正好家庭会议,大弟杨速和小妹杨逦都在杨巡的办公室议论事情。杨巡摔了电话就道:“准是柳钧干的好事,他娘的小子太歹毒了。”杨巡将杨连的调查复述给弟弟妹妹。
杨逦见大哥暴跳如雷,一颗心莫名揪紧了。几乎是鬼使神差地,她打断大哥,大声道:“大哥,我知道你接下来会做什么。但是我告诉你,他们海外归来的人有个帮,柳钧现在也混那里,跟梁思申非常投机。”
杨巡的暴怒凝在半空,面容扭曲而古怪:“你怎么知道?”
“我住柳钧隔壁。”杨逦镇定自若地回答,“大哥,梁思申绝对不会赞成你专利侵权,你自己心里有数。”
“小子攀上了梁思申?”
“吃你一次亏,他还能不长个心眼?他是土生儿,又不是天外飞来的外商。”
杨巡杀气腾腾地盯着妹妹,但他家就一个杨逦不怕他。可杨巡硬是相信了杨逦的话,不为别的,他早看出柳钧身上有一股气质,与梁思申刚来中国那阵子非常类似:那种优裕家庭出来的孩子天生有一股满不在乎的“傻气”。
“我们该查查内贼,谁告诉柳钧外商消息和我们这边交货装船的时间。”杨巡的大弟杨速提醒盛怒之中的大哥。
“不用查,个个都有嫌疑,个个没有嫌疑。”杨巡迅速冷静下来,铁青着一张脸,“我们没做任何防范,分厂上千张嘴个个都会告密,包括进出口部的也会。真要认真查起来,工厂得乱好几天。这事我看到此打住,对谁也别说是因为专利原因,只能统一口径,是外商失信。要不然我一张脸往哪儿搁?老四,你通知办公室拟定处理进出口部当事人。”
杨逦答应,但她不放心地问:“柳钧呢?”
杨巡铁青着脸没回答,碰头会也开不下去了,赶弟妹离开,他关办公室里生闷气。可是他显然不能故伎重演为自己出气了,既然照着杨逦的说法,柳钧应该是有意攀上梁思申,他这边稍有动静,柳钧还能不去求着梁思申?可是,这口气杨巡怎么吞得下去?他出道这么多年,栽了无数跟斗,可都是栽在有头有脸的人手里,今天他还是第一次栽在小人物手心,而且损失巨大。他无论如何,即使有梁思申拦着,他也要出这口气。
07
柳钧去工业区洽谈后,便做出大致的分析报告,与爸爸商量该不该去那工业区落户。柳石堂当然不会只凭招商人员一张嘴就信了工业区,他朋友找朋友地找到先他们一步进驻工业区的老板,一番通气下来,他认可儿子的选择。于是柳钧周二就联系招商人员上门办手续。
那招商人员工作非常负责周到,全程领着柳钧递送审批报告,包括独资企业的章程他们都有现成的范本,还指点柳钧去香港花两万港币代理注册一家某岛国的公司,拿着岛国公司的材料过来办登记就行。外资的审批相对麻烦,非工业区所在县能够审核,但是柳钧自己摸不到路,招商人员却对门道门儿清。别人都规规矩矩在大厅办事,规规矩矩等待大厅工作人员递送审批材料去签字画押,招商人员却能熟门熟路摸到长官们的办公室,在别人排队等待的时候他已经捷足先登。正因为招商人员替柳钧办了分批验资,好歹解了柳钧的外币之困。
柳钧过意不去,但招商人员说这是外资该有的待遇。柳钧直到以后才知道,成功招得外商落户的招商人员将按更高比例获得提成奖励。几天后事情全部办完的晚上他心甘情愿地请客,请招商办的几位好好吃了一顿,总算还了这个人情。大家在饭桌上拍着胸脯保证,以后柳钧在工业区遇到什么问题都可以找他们。
一件大事办完,柳钧非常快乐地回家。他甚至有点儿觉得爸爸有时候有些操心过度,其实在国内办事并不太难,只要所有步骤符合规定,官府的人还是和善的居多。他进门,开CD,才刚准备脱下假惺惺的西装,杨逦来电问他是不是在家,她打算过来找他谈话。柳钧想风度一下,就自己过去。但是才打开房门,杨逦已经心急火燎地等在他家门口。两人那次醉酒后还是第一次见面,脸上都有点儿尴尬。
柳钧请杨逦进门,他不知道这女孩子来找他干吗,但杨逦抢先道:“啊,原来你家里就有钢琴。”
“是啊,我从小用到大的钢琴。请里面坐,喝点儿什么?”
“不了,我只简单跟你谈件事。”但是杨逦伸手将大门关上,搞得柳钧心惊胆战,“拒收我们公司产品原来是因为两家外贸公司收到你的律师信,我大哥已经知道了。我来知会你一声。”
柳钧没想到杨逦这么直截了当,他吓了一跳,一时没反应过来,看着杨逦。杨逦也看着柳钧,今天正经职业打扮的柳钧可谓潇洒,看上去很是悦目。“我大哥很生气,你要当心了。就这些,晚安。”
“请等等,杨小姐。”柳钧怎么都没想到杨逦竟然会来警示他,“请里面坐会儿,我家很简陋,请你别在意。”柳钧说话时候伸手阻止杨逦开门的动作,顺带轻轻一揽,请杨逦沙发就坐。杨逦全身微微一震,连忙退开几步,满脸不自然地冲去沙发上坐正了。柳钧又是一愣,不禁笑了:“请问咖啡还是酒?”
“白开水,谢谢。”
柳钧索性将咖啡壶和手摇碾磨机拎到客厅:“尝尝我刚从香港买的埃塞俄比亚咖啡豆,有浓郁的可可味,你一定喜欢。我去香港注册了家公司,以外方公司名义来国内设立独资企业,手续刚刚办完。”
“你不回德国了?你不是有女朋友等在德国吗?”
“不回了,国内也很好。”他坐在桌边着手磨豆子,“杨小姐,谢谢你来知会我。你大哥很有能量,我已经吃过他的亏,但是我依然不愿被侵权。”
“可是你不能下手轻一点,在没装船前给外方发律师信吗?你现在让我大哥蒙受这么大损失,你说他会罢休吗?你太莽撞了,竟然什么保护措施都没有就对我大哥出手。”
“我能不能解释?你大哥欺人太甚。其实宏明和我爸爸都是跟你一样的想法,你们都很关心我,谢谢。”
杨逦无语,愣愣地瞧着柳钧跷着二郎腿侧身坐在桌边,悠闲地摇着碾磨机的手柄。柳钧那姿态,非常帅:“看样子是我多虑了,你似乎胸有成竹。”
“你没多虑,但是我已经做好担当我所作所为的准备。我等着你大哥了解因由后发火,等了好多天了。”
“你想得太简单。”杨逦欲言又止,让她还能怎么说,另一边是她大哥呢,她也不能诋毁大哥。
柳钧严肃地道:“我没想得简单。但士可杀不可辱,我宁愿承担最坏后果也必须发出律师信。况且,我的行为合法。”
杨逦只有叹息。她既劝不了大哥,也劝不了眼前这个,只能眼睁睁看两人火拼。
柳钧不是傻瓜,早已明白杨逦的心意。但他只能装傻,给杨逦讲解他手中的咖啡。杨逦心不在焉地听着,等咖啡煮出来,她喝几口,在杯沿留下玫红的唇印,就告辞了。柳钧送到门口,杨逦欲言又止,再三徘徊,终于还是叹一声气开口,“有市一机的人问起,你就说认识梁思申,就是东海总公司宋总的太太。”
杨逦走了,柳钧莫名其妙地站在门口。他们不是一帮的吗?
这时市工业建筑设计院的邵工来电找柳钧,请他去一家桑拿浴中心,有两位建筑公司负责人希望能见见柳钧。都已经很晚,柳钧懒得出去,心知邵工想拉他新厂建设的皮条。没想到邵工竟然与两位建筑公司负责人已经迎候在他家楼下。柳钧盛情难却,得到邵工一定提前一周出图纸的保证,他才出去,但不愿去桑拿中心,他们去了卡拉OK。
柳钧原以为坐坐就可以离开,他没想到会在一只包厢见到钱宏明。他是先在走廊听到钱宏明唱歌的声音,但被妈妈桑热络地半拥着进去他们的包厢,他只记住钱宏明那只包厢的房号。进去后建筑商想叫小姐,被柳钧拒绝了,其他人便也没好意思叫,大家就着里里外外轰响的音乐谈柳钧的项目。柳钧对建筑一窍不通,对国内建筑公司资质什么的更没头绪,根本没什么可以谈。他告诉大家他请了同学做顾问,他可以找个时间请同学就着图纸来谈。两位建筑商一个劲儿地奉承柳钧,柳钧跟他们真没什么可谈,敷衍好几句才出来找钱宏明。
推开钱宏明所在包厢,柳钧惊呆了——里面一群与他年龄差不多的男子,和一群衣衫不整的妖艳女子。
果然有钱宏明,而钱宏明没看见他,因为钱宏明仰躺在一个艳女的大腿上。柳钧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放浪的钱宏明,他一愣之下,立刻转身退出,与旁边的男子说抱歉,说走错门。
柳钧第一时间就想给钱宏明打电话,但是钱宏明的手机关机。他看看那扇已经闭合的门,转头回去自己的包厢,与邵工和建筑商谈话,了解工程该怎么做,直到大家都被他问得烦死,说图纸还没出来的时候根本没必要考虑这么详细,柳钧才被迫打住。然后他就与这些人没话可说,众人坐坐便散了。等柳钧先告辞出去,里面两个建筑商就破口大骂,骂柳钧是太监,是书呆子,做事的套路都没有。柳钧出来后也愤怒地想,那邵工经常说话牛头不对马嘴,拉皮条倒是熟门熟路,这样的人,往后的合作会愉快吗?他有了毁约的想法。
经过钱宏明的包厢,那儿还在放浪形骸。柳钧依然没走进去,不是怕钱宏明看见他不好意思,而是他不知道怎么面对钱宏明。对于他而言,钱宏明怎么样,都不影响两人友谊。但问题他也是嘉丽的朋友,嘉丽而今正苦苦待产。柳钧思来想去,决定坐在停车场等钱宏明,直等到两点钟歌厅打烊,钱宏明的车子还停在原地。柳钧撑着眼皮发呆,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能再等下去,再等,他将更难面对钱宏明。
柳钧怏怏地走了,更迁怒于市工业设计院的邵工。回家打开电视,大半夜只有中央台还在坚持。可电视节目也在这秋高气爽的季节里春意盎然,一个忠厚深沉的声音含蓄地解说着草原动物兴致勃勃地凤求凰。仿佛全世界都在发春,唯有他柳钧老僧入定。
他第二天找设计院谈,要求撤换设计师,要不然不签设计合同。原因的其中一条就是,设计师拉皮条。设计院的领导转身一个电话打给柳石堂。柳石堂也没想到儿子会上这么一出,对于设计院这种凭良心干活的地方,怎么能一上来就与设计师对着干呢?这不是存心跟设计师不好过,诱导设计师以后在图纸里设陷阱吗?但是柳石堂对着电话,眼睛一闭心一横,告诉设计院领导,他唯儿子之命是从。
设计院领导想用拖字诀,无奈柳钧还没签字,今天不处理他就不签合同,逼得领导非解决不可,而且必须是速战速决。偏偏柳钧还要求多多,不要邵工插手之外,新主持设计的建筑师不能由设计院指定,得他自己来谈。设计院领导硬着头皮看在钱和合同面子上只能应付。柳钧却是谈一个毙一个,建筑师纷纷提出设计不了,伺候不了这么麻烦的大爷。柳钧心里很是奇怪:他的要求很复杂吗?他完全是从设备安全平稳运行角度提出对地基、梁柱等的要求,可建筑师最烦他对结构除尘、光照节能、雨水收集等细节设计提出的要求。柳钧提出根据本地一年四季的日照角度变化数据设计车间的自然光照,仅此一项就遭建筑师的抗拒。建筑师甚至告诉他,他的要求,即使设计出来都没人造得出来。
柳钧也扭头走了,算是彼此嫌弃。连他这个外行都认定这是个不求进取的设计院。要换作是他,有人跟他提出有这么一个小结构可以有效集尘,他定喜欢都来不及,赶紧记录下来,回头考虑怎么设计。这边的人却只告诉他常规没有这类要求。却都那么积极地拉皮条,甚至不惜陪玩到半夜。完全是态度问题。
又是态度问题。
柳钧听汪总指点,只能去上海找曾经配合设计市一机分厂的那家设计院。那家设计院人员精干,为了资质挂靠在一家国营设计院门下。柳钧与那家一拍即合,他提出要求,对方举一反三,而且能找出曾经设计的案例给柳钧过目。柳钧终于放心地签下合同,当然,设计费高了不少。但是又怎样?好的设计,意味着顺利的施工,用材的节约,和将来永久运行维护费用的降低。设计成本的回收实实在在可以预见。
这一回,柳钧是心甘情愿地在签订合同之后请主持人员吃饭。他喜欢,在于他此行看到同类的人,他感觉吾道不孤。
柳石堂一边快马加鞭地与几家出价的公司个人谈买前进厂的交易,一边奇怪,杨巡为什么至今没有任何反应。甚至,杨巡也派人来深入细致地问了前进厂的报价。柳石堂担心杨巡捣鬼,基本上不考虑杨巡派来的那个人。而且他提醒儿子,随时注意杨巡的动向。他根本就不相信杨巡肯忍气吞声,他只有认定,杨巡沉默越久,反弹越大。
柳钧从上海直接飞去德国,通过前同事的介绍,直接与机床厂家签订订货合约。其他方面他或许还必须与别人商量,在设备选择上,他全都自己做主。他落地德国,首先联系女友,可惜女友在电话里明确告知不见。但柳钧并不是说不见就不见的人,他独自坐在女友家门口的路边等待,直等到夕阳西下,凉风四起,女友与新男友亲亲热热一起回来,就跟以前与他在一起的时候一样。
女友没看见他,或者说女友的眼里已经有了别人,不再有他。非得眼见为实,柳钧才能死心。这半年多,离沧海桑田也没差多少,如今站在老地方,看着明亮依旧的女友的窗,他已经面目全非。柳钧站了会儿,走了。虽然回头看了又看,还是毅然走了。心里的痛只有他自己知道。
回国路上,柳钧已经想好,希望将进口设备的代理权交给钱宏明。他回国接触了太多不上路的人,越来越不敢将重要工作交给没有了解的人。
柳钧没料到回家又是先遇见下班回家的杨逦,住在隔壁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他一回来只够时间先去工地转一圈,看围墙进度,连爸爸都还没见呢。杨逦见他就问是不是要卖前进厂,她有意向。
柳钧对这个杨小姐有点儿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约了一起吃晚饭,他洗漱一下在车库等。
等杨逦婀娜多姿、一阵香风地下来,柳钧打开车门让杨逦入座,先问一句,“你知道我家为什么卖掉前进厂?”
杨逦隔着车窗看柳钧拐过车头,心里很是疑问。等柳钧坐下,她才道:“难道不是以置换土地获取发展资金?”
“初衷是为避开你大哥的打击。”
杨逦差点儿噎住:“可是你难道没觉得怪异,你爸至今没谈下买主,你们前进厂却至今没病没灾?”
柳钧一愣,等将车子驰出地库,才道:“咦,怎么回事?是不是你帮我们?对了,你上回说东海集团的谁,我还没去了解。”
杨逦叹息:“你不信我上次跟你说的那些。”
“没,怎么会,我后来一直出差……这人怎么骑车的。”才刚开出大门,一辆自行车飞快从右侧冲来,重重撞在柳钧车门,骑车人当即倒地。柳钧吓得赶紧刹车,对杨逦吩咐一声“你别下车”,跳下去查看。
立刻,那骑车人的五六个同伴一拥而上,将柳钧包围,七嘴八舌要柳钧赔偿。柳钧想看清倒地者的伤势,但还没等他俯身,背后挨了重重一拳。见势头不好,柳钧连忙奋起还击,边大声喊:“先救伤员,报警。”但是没人听他,拳脚自四面八方向他袭来,而地上那人也是一跃而起参战。
柳钧此时隐约感觉事情不对劲,但无暇多想,唯有兵来将挡。
但是三拳不敌四手,面对六七个人的缠斗,柳钧很快落了下风。杨逦降下车窗大喊别打,外面人立刻顺给她一个巴掌。杨逦唯有报警,可是她害怕得手指都按不准按键。仅仅是打电话的当儿,她见到更多的拳头落在柳钧身上,柳钧已被打得脚步踉跄。她透过车窗缝大喊:“我已经报110啦,你们住手,警察很快就到。我认识你们。”
那几个人一听不妙,其中一个人一声喊,一群人一齐扑上去,七手八脚将柳钧压倒在地。
柳钧被按在地上,如同一个“大”字,身上骑满大汉,他胸口差点爆裂。只听得身上有人用外地话七嘴八舌:“小子拳头很硬,给他点苦头吃吃。”“快点,快点,110晚上来得很快。”“你们按住,我来。”“留点记号。”“留什么记号,他们富人爱戴戒指……”柳钧还没反应过来,只觉左手一阵剧痛。剧痛中,有声音大叫“快走,快走”,刹那间,所有的重量从身上消失,柳钧艰难抬头,看到那群人骑车飞奔而走,四下逃窜。足足八个。
事情似乎是瞬间发生,连围观的人都还没聚集,打架已经结束。杨逦冲下车去,昏暗路灯下,眼前的情景让她惊呆了。她见到柳钧勉强撑起身子,两眼不敢置信地盯着左手。那左手鲜血淋淋,无名指被从中间关节截断。杨逦吓得尖叫一声,立刻想到很多,都来不及扶起柳钧,飞身扑开接近的围观者,大叫:“大家帮找找手指。快别踩过来。”很快有小孩子尖叫“这儿,这儿”,杨逦冲过去捡起手指,连“谢谢”都忘了说,回来扶起柳钧:“快去医院,可能还来得及。”
“别动,把我放地上,叫120,肋骨也有问题。”慌乱过后,疼痛袭来。十指连心,柳钧痛得汗出如雨,禁不住用那只没有受伤的手死死刨地,减轻痛楚。杨逦只能将柳钧放倒,哆哆嗦嗦地拨打120。本想垫一只手在柳钧头底下,可是她此时心慌意乱,一只手根本没法拨通电话,只能两手并用。此时,围观的人很快里三层,外三层。
警察很快来了。见到警察,杨逦的神经才稍有松弛,不觉眼泪滚滚而出。警察问是怎么回事,杨逦边哭边说,但一边说,她心里升起一个大问号,这事儿怎么不像车祸,倒更像寻仇呢?连警察都问他们认识不认识那八个人,这时柳钧在地上挣扎着道:“八个人是老乡,讲的是同一种方言。撞我的自行车是单独冲过来,然后其他人才一拥而上。”
杨逦脑袋里“嗡”地一声,她才想到,那帮人讲的是她老家的方言。大哥?!她不由得举起手,呆呆看着手里的那枚断指。有那么巧?杨逦脑袋乱成一团。
别人都以为杨逦吓呆了。一个警察留在原地查勘,另一个到周边走访。等急救车来时,警察推杨逦跟上。杨逦心慌意乱地上了救护车,看着医生对脸色苍白的柳钧施以急救,她不敢说一句话,只会默默流泪。柳钧攒足精神对杨逦道:“杨小姐,打电话给钱宏明,别通知我爸。”
杨逦看着柳钧点头,她也不知道她竟然点了好几下头,因为她看到柳钧的眼睛里有深深的怀疑。柳钧是不是也想到了她想到的那些?杨逦低下头去,紧紧捂住脸,不敢看向柳钧,也忘了给钱宏明打电话。柳钧见此,心里也明白了。他请随车的警察给钱宏明打电话,让钱宏明去医院帮他。他再也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杨逦捂着脸,直到快把自己闷死,才偷偷移开双手,她见到昏迷的柳钧,嘴角还流淌着血沫。她无限内疚地看着柳钧,甚至都不敢伸手替他擦去血沫。她鼓起勇气问医生:“医生,他怎样?严重吗?”
“需要外科确诊。情况不好,手指可以接上,但没法用力。目前可以看出第六、七肋骨骨折,不知道刺穿胸膜肺泡没有,从呼吸上看,肺泡可能没问题。”
“能好吗?会留下后遗症吗?”
“关键看明后天,住院观察会不会血胸气胸。恢复需要一个月,不能急。”医生看看杨逦茫然的眼,又追加几句,“单纯肋骨骨折不是大问题,一个月后就恢复如初。”
“他的手指还能弹钢琴吗?”
“基本上……可以恢复完整性。”急救医生一脸为难。
“他们砍掉的是他的精神。”杨逦听出言外之意,两只眼睛不敢看向柳钧,她盯着旁边的一只箱子,这只箱子正冷藏着柳钧的半枚手指。
钱宏明接到警察电话的时候,正在应酬的饭桌上。听到警察的转述,他不知不觉地站起来,惹来一桌的惊讶。他听完电话就跟众人告辞,不管桌上的正是他未来的可能客户。走到外面就想到,柳钧还面临一个断指再植问题,这个手术做得好不好,直接关系到柳钧的未来。钱宏明搜尽枯肠,只想到几位医生朋友,还都不是外科的。可是事不宜迟,钱宏明咬住嘴唇,拨通姐姐的电话,索要柳石堂的手机号。
钱宏英很是惊讶,说出号码,但立即吩咐:“注意态度,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
“知道。”钱宏明就着车顶灯光,拨打手背上的一串数字,那边柳石堂好久才接起,“我是钱宏明,柳钧遇袭,一根手指被割断。你赶紧想办法联系最好的断指再植外科医生,救护车目前开往医院,必须快。我刚上路,医院会合。”说完他就挂了电话。
柳钧不让钱宏明通知他爸,可是他通知了,他相信柳石堂多年小富,必然积累人脉,而且儿子危难当头,唯有当爸的才会竭尽一切可能为儿子找最好医生。为了柳钧,他唯有放弃誓言,放弃爱憎。他一路给医生朋友打电话,咨询有关信息,又去自动取款机取钱,以备诊疗费。此时他想不了那么多,也不愿花时间多想有的没的,一门心思开往目的地。
才到医院门口,姐姐来电,说她通过老总联系到最好的外科包医生,包医生目前已经出发,让钱宏明准备好红包。钱宏明微微惊讶,本想让姐姐顺便通知柳石堂不用再联系医生,可稍一转念就否决了,他宁可自己联系。等他接通柳石堂电话,柳石堂抢着说:“我刚联系上包医生……”
钱宏明一听就道:“包医生已经出门。我刚到医院,这边的事我先处理起来,你带足钱和柳钧的住院用品再过来。”
“谢谢你。”
钱宏明一愣,没回答,就不客气地挂了电话。他冲到急救室,没看到柳钧,被护士指点去放射科找人。在放射科,钱宏明意外见到不停抹眼泪的杨逦:“怎么回事,柳钧怎么样?”
警察见到有男丁来,便与杨逦告辞。刚才警察问杨逦许多问题,翻来覆去问事情的发生发展经过。杨逦什么都说了,唯独没说那帮袭击者的家乡口音是哪一地。这会儿钱宏明又问起,杨逦急躁地道:“车子才开出小区,一个人骑自行车撞上来,然后好多人围住柳钧打,等我报警警察到来,他们就一哄而散。”
钱宏明觉得杨逦有些怪,但只看看她,道谢后就默不作声。放射室的门很快被打开,护士推柳钧出来,直奔手术室。钱宏明冲进旁边的医生办公室,大致问个情况才疾步跟上。他虽然父母久病成良医,可对外科一窍不通,听了也是稀里糊涂,最多只在心里留个底。柳钧进手术室后,他见一个貌似权威的医生走来,连忙问:“包医生吗?我姓钱,我的好朋友拜托您,手术后请让我送您回家。”
包医生看看他,“手术单你签?不可以吗?”
“他爸爸很快就到,自己开车的。我朋友的手指能恢复吗?”
“我看了才知道。小年轻有什么不可以说明白的,非要打架斗殴……”
“我朋友不一样,他比我斯文,刚从德国留学归国,非常难得的德国机械博士。包医生,您千万救救他,对于一个机械工程师,手指太重要了。我不知道他今天犯了哪路神仙。”钱宏明连忙帮柳钧说尽好话,在医生心里留下最佳印象,免得医生带着坏情绪上手术台。
包医生点点头进去,神色比来时缓和不少。钱宏明稍微放心,他刚才把该交代的都一气呵成了:他对医生的允诺会兑现,柳家的家底不薄,柳钧是个值得最好医治的好人……他喘出一口大气,回头见旁边杨逦一直神色恍惚,钱宏明心里更加怀疑。“杨小姐?你精神不大好,受惊了,赶紧回家休息休息,这儿有消息我第一时间知会你。”
杨逦愣头愣脑地问一句:“医生有没说手术多少小时?”但不等钱宏明回答,又神经质地道,“我去去就来。”杨逦头也不回就跑了。钱宏明真想拉住她,因为杨逦一走,等会儿他就得单独面对柳石堂。他今天可不能见了柳石堂就头也不回地走掉。说曹操,曹操就到,杨逦还没拐弯,柳石堂匆匆而至。
两人见面都是尴尬,但柳石堂做人能上能下,抢先道:“阿钧刚推进去?到底怎么回事?”
“医生刚进去,这是负责这个案子的警察联系名片,我也仅知道这些。”钱宏明说完,就走开几步,找把椅子坐下,不理柳石堂。
警察接到柳石堂电话,去而复回,就地问询。警察说有保安反映那几个凶徒早在下午四点钟就在周围晃荡,显然不是一个偶发事件,问柳石堂,事主最近得罪过谁。柳石堂当即想到杨巡,他将事情前因后果一说,旁边的钱宏明补上一句,坐在柳钧车里的那女的正是杨巡妹妹杨逦。不仅柳石堂,连警察都惊讶地看着钱宏明。钱宏明再补上一句,他感觉杨逦今天的反应有点儿古怪。他把自己的怀疑一五一十告诉警察。
警察来了又走,手术室的门还没开。柳石堂急如热锅上的蚂蚁,反反复复丈量脚底下的走廊。他的宝贝儿子在里面,他急欲找人说话商量,可是眼前唯有视若路人的钱宏明。没几分钟,他实在忍不住了,坐到钱宏明对面,直愣愣地问:“小钱,你看阿钧会怎么样?”
钱宏明只是摇头。柳石堂急了:“以前我们有什么过节,我向你道歉,求求你告诉我阿钧进行手术前是什么样的,他给人揍成什么样子,流血多不多,医生怎么说?你今天别有情绪,有什么你要追究的,回头你尽管找我,我不会躲开。今天是阿钧在里面,他跟你是好朋友。”
钱宏明依然摇头,但终于开口:“我了解不多,医生进手术室前也了解不多。我只看到柳钧一眼……你还是不听为好。”钱宏明转头,却看到柳石堂的泪眼。他心里很复杂,他是多么乐于看到柳石堂流泪痛苦,可不是今天。
“你说吧,说吧,求求你。你今天要体谅我,要不是阿钧我也不会麻烦你。你开价吧,你要怎么样才肯告诉我。”
钱宏明本来就没想瞒,但听柳石堂这么一说,他火了:“你是不是什么都可以开价买卖?我是柳钧朋友,我在这儿关心柳钧,但我跟你不认识。”
柳石堂一拍椅子,“妈的”,但闭口不问了,满肚子的问题都憋在肚子里,憋得满脸通红,对着手术室,忍不住拭一滴眼角的泪。钱宏明冷眼旁观,等柳石堂拭第二滴泪的时候,他才将惊鸿一瞥的印象一五一十告诉柳石堂,包括X光结果。柳石堂闷声不响听着,直等钱宏明说完,他才回个“多谢”,不再多说一个字。
随后,两人都沉默,一会儿是钱宏明站起来焦躁地踱步,一会儿换作柳石堂。终于等到柳钧被推出来,两人一起几乎是很有默契地护着柳钧,跟着包医生前去病房,又是非常默契地一起动手将柳钧抬到床上,都不用彼此哪怕说一个字,甚至对上一眼。有话,也只跟包医生说。
唯有包医生告辞时候,钱宏明才说一句:“我送包医生回家。”柳石堂回一句“有劳”。
等大伙儿都走了,柳石堂一个人对着依然昏迷的儿子抹眼泪。他在心中将杨巡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他早已认定,一定是杨巡将他儿子打伤。柳石堂此时开始后悔,不该让儿子从德国回来。
08
杨逦冲出医院,跳上出租车就杀奔大哥家。见大门紧闭,就拔出拳头将防盗门擂得惊天动地。一脸惊愕的保姆立刻来开了门,她冲进门去,手指着杨巡,愤怒地道:“你!你干的!是不是?”
杨巡妻子任遐迩见此不妙,连忙与保姆将一大一小两个孩子抱上楼去。杨巡却见妹妹花容惨淡,披头散发,奇道:“你怎么回事?你……啊……”
“对,你想到什么了是不是?你干的,是不是?是不是?”杨逦步步紧逼,将大哥逼得往后退去,她见大哥一直不说,就手指上天,道,“妈在天上听着,你说,是不是你指使流氓打我们,我和柳钧?是,还是不,一个字。”
走到半路的任遐迩大惊,却清楚听到丈夫嘴里吐出一个“不”。她松一口气,可又满心忐忑。
杨逦却不信,依然手指上天,瞪着眼睛道:“你敢对着妈发誓?发誓啊。”
杨巡被逼到屋角,终于忍无可忍,一把将杨逦的手打掉:“让我损失惨重的人,取他人头都便宜他。你伤到没有?”
“根本就是你做的,你还赖,我早知道是你做的,那帮人说的都是我们那儿的话,我早知道,柳钧也知道了。我真想不到你会做这种事,流氓,下三滥,我没想到你会做出这种事,这么卑鄙,这么无赖,只有流氓才做得出来……”
上面任遐迩虽然避开兄妹的冲突,但一直侧着耳朵听着,听到这儿大惊。她出国生孩子,回家抱孩子,都有好多日子没去工作,不知道公司发生了点儿什么,没想到大事不妙。
“我没想到你在身边,我再怎么样都不会对你下手,好啦,别激动,我赔罪,我不是针对你。伤到没有,我陪你去医院……”
杨逦尖叫打断,声嘶力竭地道:“你竟然耍流氓,我没想到你竟然还会耍流氓,妈妈知道会被你气死,你这个臭流氓。你还是当爹的人呢,你竟然这么狠毒。好了,现在柳钧住院了,残疾了,你满意吧,你高兴了吧?!”
杨巡抬眼瞧瞧楼上,他见到妻子站在楼梯上的两只脚。但此时他顾不得那头了,他依然一脸冷静地对妹妹道:“你是不是喜欢上柳钧了?以前不是不喜欢吗?”
“我只问你为什么耍流氓,你别回避。你说啊,说啊!”
“没有人耍流氓。他不仁我不义,从此扯平。”
“扯平?扯平你应该也使手段还他,你为什么不使?你怕谁呢?你,你只会下三滥。我鄙视你。”
杨巡依然冷静地道:“你的电话已经叫了好久。”
杨逦还想不依不饶,忽然想到电话可能是钱宏明打来,连忙扑过去抓起包翻出手机。但里面民警的话让她立刻安静下来,呆若木鸡。结束电话,她盯着杨巡狠狠地道:“警察让我过去问话,你走着瞧。”
杨巡不语,看着妹妹抓起包飞奔出去。他还有更值得头痛的人需要对付,那就是他妻子,两个孩子的妈,任遐迩。杨逦做事一阵风一阵雨的,他妻子可是绵里藏针,决不妥协。
杨逦又被派出所请去问话。问话这种事,一年多前杨逦在上海遇到过更麻烦的,这回她可算是轻车熟路,该说的全说了,不该说的老乡的口音她依然没说。即使她恨不得对杨巡拳打脚踢,可是人民内部矛盾与外部矛盾的区别,她还是非常清楚的。她又累又饿,回到家里,不敢去医院看柳钧,她希望钱宏明能第一时间给她消息。
钱宏明却是送包医生回家后,才想起对杨逦的承诺。他不急着打这个电话,将车停在路边,手支在唇边想了好一会儿,才拨通杨逦手机:“杨小姐,向你汇报。柳钧已经手术结束,但还在麻药期,他爸爸守着他。”
杨逦忙问:“医生怎么说?”
“医生说还得看后面两天,最关键是后面两天。柳钧爸爸为这事暴跳如雷。好在柳钧入籍德国,已经是外籍人士。他爸爸准备立即联系德国使馆协助解决这个案子,案子上升到涉外的话,公安局不会怠慢。你放心,你所受的惊吓也将很快得到公平公正的解决。”
杨逦这边结束钱宏明的电话,那边拨通杨巡的手机,听到杨巡接起后怨声载道,埋怨她打扰睡眠,杨逦气呼呼道:“你听着,柳钧是德国籍,是外国人,明天他爸就去找德国使馆撑腰施压。这叫涉外事件。你等着吧。他爸都发疯了。”
“你确定?”
“钱宏明透露,他一直陪在旁边。现在柳钧还没醒,又断一根手指头,问题严重。”杨逦顿了顿,又问,“你怎么不问我伤了没有,我在派出所说了没有。”
“我认识他们指导员,你给我钱宏明电话。”
杨巡睡不着了,偷偷摸到书房,也不开灯,一个人在黑暗中吸烟。一起惊醒的任遐迩在黑暗中静静地看着丈夫出去,再也无法回避。她披衣下床,摸到书房门口,也不开灯,只冷静地道:“你现在是两个孩子的爸,你现在做事无论如何都要三思,你得让我们孩子以后能自由放心地逛街逛公园。”
杨巡立刻感觉到妻子心照不宣,只是没有揭穿而已,但把话都扔给他了,比杨逦的更管用。
柳钧外籍,是杨巡没考虑到的,涉外案件究竟会被上升到什么高度,这是杨巡老革命遇到的新问题。
杨巡彻夜难眠的时候,柳钧麻药过去,痛醒过来。等眼前白茫茫褪去,他看清眼前两颗人头,这一看清,让他忘记身上的痛楚,惊讶于两个王不见王的人凑在一个病房。在柳石堂激动悲愤庆幸惋惜的各色情绪化语言中,柳钧的神智渐渐恢复清明,他相信,是钱宏明去电叫来他爸爸。从爸爸的唠叨中,柳钧终于清楚了自己的现状。其他犹可,唯独手指——这是他身体的一部分,残缺了。即使重新接上,看上去形状完好,依然是残缺了。
但是面对爸爸不依不饶的愤怒,柳钧反而没那么愤怒了,而且他也不愿看到爸爸鸡蛋碰石头去。有他碰一次,已经足够,他怕爸爸碰出更大更无法承受的祸。他现在已经清楚杨巡这个人无视规则。
“爸爸,愿赌服输而已。不能你儿子打赢了喊友谊第一,你儿子输了喊黑哨。”
“不是黑哨是什么?有种姓杨的跟你单打独斗,别叫一帮民工打闷棍……”
“爸你再生气也不能跟杨巡这种烂苹果比烂。这事我说了,愿赌服输,没什么可怨的。”
柳石堂被儿子软磨硬泡地撺掇回家去了,留下原本一直没说话的钱宏明。
柳钧这才垮下脸来,七情六欲全流在脸上,痛就唧唧哼哼,决不装好汉。柳钧因为伤肋骨,不能平躺,需要半坐半躺,反正怎么躺都是痛,钱宏明将床调整了半天,才算调对一个稍好的角度,已经额头见汗。
连涵养好的钱宏明都骂:“妈的,不让杨巡放血,我誓不为人。”
“我死也不会放过杨巡,但我们不能打泥浆战,他本来就是泥浆里打滚的人,我们跟他混战不是对手……”
“我拿你的德籍做文章,已经把信息传递过去。”见柳钧一脸纳闷,钱宏明解释道,“国内为优化投资环境,对外籍人士额外照顾。有句话,外交无小事,你挨打往大里说,算是涉外事件了。公安局怎么都不可能压着不管。”
柳钧惊愕,又是差点儿忘记疼痛,脑筋转了好几个弯才道:“悲哀,专利问题也是在国外解决,刑事案件还是用外籍才能解决。好吧,算我又撞一回南墙。然后接下去呢?案子能破吗?那几个袭击者能被抓获,供出背后主使者吗?”
钱宏明犹豫了一下,道:“案子能不能破,全看你的态度。但背后主使者能不能被供出来,都由不得你我。这件事……我倒真希望你跟你爸说的正好是你的真实想法。”
“退缩?”
“不,忍。”
柳钧沉默了,好半天都不说话。钱宏明非常耐心,也不怕得罪朋友,一五一十地给他解析。钱宏明对本城的掌故几乎了若指掌,而且钱宏明说话很有逻辑,一路剖析下来,柳钧没话了。再捡起话头,是与受伤全不搭界的事,柳钧告诉钱宏明,他某月某日在某KTV见到钱宏明,不方便进去打招呼。钱宏明解释有朋友行将脱离光棍生活,一起做外贸的大伙儿照国外不知哪个规矩陪朋友彻夜狂欢,没大麻没迷幻药,大家都自律得很。柳钧依然不解。
柳钧痛得没有睡意,钱宏明就陪着说话,不知不觉,曙色从没拉窗帘的窗户透进来,照得房间越来越亮。有晚间值班护士进来测量血压温度,走廊也渐渐人来人往热闹起来。
一个谁也想不到的人出现在柳钧的病房。当杨巡捧着鲜花水果进来,不仅柳钧呆了,钱宏明也一时反应不过来。
杨巡开门见山:“我来道歉。昨晚得知情况后睡不着,怀疑跟我的兄弟们有关,连夜查下来,果然是。既然是我的兄弟为我干的,我必须出来承担一切责任。趁早送上门来,任杀任剐。”
柳钧几乎无言以对。钱宏明退开,走到窗边,摆出不参与、不掺和的样子。杨巡自己拿一把凳子面对柳钧,他也不问柳钧情况,只是拿自己深凹在眼眶里的眼睛看。柳钧道:“民警等会儿要过来给我做笔录,我会将情况转告。”
“可以,明人不做暗事。听说你爸爸的工厂打算出手,几家公司的报价我有所了解。我也有想法,我给你报个价,阿民大眼的报价是最高的,我也用阿民大眼的报价,不过我有两点优惠:一条,我全数接收你的工人,全市大概只有我才吃得下你们全部工人;另一条,是现款一次性全付。怎么样,你要不要考虑一下?”
阿民早年是渔民,后来渔船出海夹带私货,闷声发大财。而今开一家三星级宾馆,三教九流来往如云。阿民到前进厂视察的时候,身后马仔前呼后拥,都是称呼一声“马哥”,谁都不敢挖出阿民微时的“阿民大眼”称号。阿民走后,爸爸曾告诉柳钧,全市大概只有有限几个人敢抢阿民看中的货色。眼前这个杨巡就是其中之一。
再者,柳钧新厂的设备已有规划,基本上用不到原有的那些工人,即使用上,那些工人也不肯去遥远的郊区上班,处理原先工人是个大包袱,起码以工龄计算的遣散费就不是小数目。再加现金一次性支付,杨巡的开价不菲。但是柳钧深知他需要用什么来交换这个开价。
“如果决定,今天上午一上班就着手办理移交手续,我先把一百万定金开支票过来。”
柳钧闭目良久,才能吐出两个字:“成交。”杨巡微笑,也没什么客套,旋即走了。柳钧再次睁眼,艰难抬起包扎着纱布的手,叹息道:“半截德国手指的卖价不错。”见钱宏明神色不忍,他勉强笑道,“你看,我这只手伸出去,人们会以为我是吸毒的,还是以为我是滥赌的?”
“别瞎说。”
“你说,后半辈子这个手指都不会变了。人一生有那么多的不可逆,伤疤,皱纹,白发,让人无法不怀念青春。”
“喂,你才几岁,你后面还有长长的寿命,你想干什么,别瞎想。”
“我想用长长的寿命赞美生命。”
“去你的,吓我。”可钱宏明想了想还是道,“你不愉快还是说吧,尽管跟我说。”
柳钧茫然很久:“让杨巡这么一闹,我什么愤怒都没了,也不知道有什么不愉快需要表达。”
“大少,忍并不是屈辱,是技能。”
柳钧没回答,过了会儿,推说睡觉,给爸爸打完说明电话,又昏睡过去。
柳石堂小睡过来接了钱宏明的班,但是柳石堂很快就被杨巡派来的律师请去办手续,病房留下傅阿姨。
柳钧虽然又累又困又虚弱,可是全身疼痛,却又只能半坐着睡,他睡得极不踏实。睡梦中他仿佛回到爱运动爱打架的童年,总有妈妈手势轻柔地替玩得筋疲力尽的他擦去汗污,掖紧被子,用棉花滋润他干渴的双唇。柳钧苦中作乐,将一个梦抻得又长又圆,依稀半醒,他都不愿睁眼回到现实。等护士进来换药,他才不得已睁开眼睛。柳钧看到,端着水盆子出去的却是那个让他厌恶的傅阿姨。怎么又是她,爸爸难道无人可用了吗?可是傅阿姨为什么却总让他忆起妈妈。
柳钧身不由己,只能眼睁睁看护士来了又走,傅阿姨去而复返,病房只剩下他和傅阿姨两个人。他凝视傅阿姨,不愿说话,但也不想逃避。傅阿姨被柳钧看得手足无措,坐立不安,勉强声明:“你爸爸让我来的。”但面对柳钧不依不饶的目光,她脸色僵硬,又道,“我事后才得知我做得不对,不应该伤害到你。你是个好人。”
“那么你承认外传我的测试数据?”
“对不起,我最先想反正你爸也不怎么样……”
“我爸不怎么样与你偷盗测试数据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你替天行道?”柳钧说到这儿,想到余珊珊将杨巡市一机的秘密透露给他,他当时可没觉得有什么不妥。那么该如何定义正义与出卖?用每个人心中那一把尺子?
“你爸怎么样,我对你不方便说……”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不亲君子远小人?”
“可惜我没那么多选择,我儿子还得靠着我才能进市一机。如果有机会,我也不会在你爸家里多做。”
“既然你这么坦白,那么我告诉你,你偷盗的是完全由我个人劳动出来的成果,你直接伤害了无辜的我。然后市一机凭此偷盗我的专利,又凭强权打击我的维权,你看,这就是我今天躺在病床的原因,你间接又伤害了无辜的我。我请问你有何脸面和胆量站在我面前?”
“这么严重?可我儿子说他只要讨教一个思路。”
“这是你对我的辩白,还是给自己找的借口?其实你心里是清楚的,对不对?我今天也把话跟你坦白,弱者与强者的对抗,结局就是我的现状。我拜托你别在我面前晃了,你刺激我的犯罪心理。”
“可是我没选择,我是你家保姆。”
“无赖。”柳钧只能自己闭上眼睛,眼不见为净。
傅阿姨却是脸色大变,“我不是。因为是你,我觉得对不起你,我明人不做暗事,我也知道这话说出来不妥。但相比你爸,我好多了。”
柳钧气得胸口剧烈起伏,更是刺激肋骨的疼痛。他无法理解傅阿姨的逻辑,又是被自己身体的剧痛打倒,只有继闭目之后闭嘴,惹不起躲得起。
但很快,一室的寂静更凸显走廊外的吵闹。柳钧气鼓鼓地聆听室外的嘈杂,靠着辨别室外的声音来平静自己的情绪。一会儿,刚开的手机有电话进来。他忍痛举起,睁眼看到的是余珊珊的号码。余珊珊问他是不是遇袭,是不是与杨巡有关,她很后悔交给柳钧那两家外国公司的信息。因为傅阿姨在场,柳钧只能用英语作答,他阻止余珊珊这种时候来医院看他,被杨巡看到并怀疑上并不是一件好事。
但是病房是公共区域,病人没有隐私,从门口涌进来的三个公安人员打断了柳钧的电话。正当柳钧思索该如何应对有关被袭问题的询问时,公安人员却与傅阿姨有问有答,随即带走傅阿姨,罪名是侵犯商业秘密。柳钧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看到傅阿姨本来已经被他责问得苍白的脸色变得益发苍白,看到傅阿姨被强行带走时候投向他的惊慌失措的一瞥,他说不出话来。
不久,又一名中年妇女进门,带着柳石堂的纸条,说是新保姆,来照顾柳钧。柳钧有些看不明白。直到两个多小时之后,柳石堂空闲点儿,才来电告诉儿子,他不能因一次证据不足轻易放过傅阿姨,他愿意忍耐,寻找新的机会将傅阿姨,尤其是傅阿姨的宝贝儿子一起处理了。没想到他而今需要忍气吞声与杨巡合作,那么他将傅阿姨作为合作条件向杨巡抛出,杨巡配合了。跟傅阿姨一起被捉拿归案的还有傅阿姨的宝贝儿子。杨巡却大可将责任推给傅阿姨的儿子。不管怎么宣判,即使只关几个月,也够傅阿姨母子喝一壶。
柳钧不禁想起他刚才对傅阿姨的警告,弱者与强者的对抗,结局往往以弱者失败告终,不幸言中。他感慨万千,却不敢再往深里想。
幸好,很快有杨逦一下班就来探望他。天冷了,杨逦穿一件米色大翻领风衣,显得很怀旧。但是杨逦与柳钧相对无语。杨巡一早就冷笑着告诉杨逦,天下没有摆不平的事。杨逦没想到柳钧竟会如此没血性,但她却也因此有勇气来探望柳钧。可见了面,又无话可说,默默坐了会儿,又默默走了。很快,市一机将引进一位管理人才,该人才原是一家外企的副总,又是在职读的MBA,思想前瞻,行动泼辣,杨逦将进入市一机的财务部配合工作。第一步,当然是将市一机市区工厂拆迁至郊区,前进厂当然也在拆迁之列。但是杨逦没将这些告诉柳钧,至此,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柳石堂旋即赶来,连晚饭都没时间在外面随便吃一口,看到儿子脸色比早上稍好才敢放心。为了安抚年轻而急躁的儿子,柳石堂拿自己对傅阿姨这种小人物的忍耐作为教材教育儿子,其实人时时刻刻都在忍耐,一时的忍耐没什么,最终胜利的唯有两个字:实力。他让儿子向前看,别气馁。
柳钧无奈地听着爸爸的教育,其实他现在最需要安静地躺着。可是柳石堂此时着实兴奋,为前进厂出售而复杂地痛并兴奋,柳钧怎么提示都没用。柳石堂今天终于失去心爱的前进厂,现在能倾诉的唯有儿子。可是他又不便在拍板出售前进厂的儿子面前提起他的失落,他唯有用滔滔不绝的“忍耐论”来释放自己的话痨。其间钱宏明来电问知柳父在场就说明天再来,都没打断柳石堂的高谈阔论。
可柳石堂到最后,还是忍不住道:“阿钧,从今天起,前进厂没了,爸爸也告老还乡了,以后都看你了。待定的新厂名不能再用‘前进’两个字,你想好新名字没有?不叫前进又该叫什么,有没有差不多的?”
柳石堂说这话时候带着浓浓的失落和留恋,即便是被轰炸得烦不胜烦的柳钧都听得出来,看得出来。柳钧不由自主吐出两个字:“腾飞。”柳石堂勉强笑道:“好啊好啊,这下比前进还快了。也是,留学不是白留的,老子交到儿子手里,儿子做得更好,这日子才有盼头不是?一代比一代强,爸爸很高兴,被淘汰了也高兴。”
柳钧今天脑袋不灵光,但还是抓紧时间安抚老爸:“爸你别说退休,起码国内销售那一块还得你来,我管不住。好吧,我还有很多管不住的,你退休我得抓瞎。这几天不谈工作,我脑袋失血。爸,讲故事给我听,我要休息。”
“啊,讲故事?”但是柳石堂的脸色已经迅速融化。
“对,《铁臂阿童木》,《鼹鼠的故事》,《变形金刚》,都行,只要你别提工作。”
“好好好,爸爸不烦你。”柳石堂终于一笑,这些故事他哪儿讲得出来,他以前还赶着儿子不许儿子看电视呢,“爸爸给你讲内销的那些故事吧。你也该知道了。”
“不听工作。”
“要听,好听,哎,比你什么《铁臂阿童木》好听多了。”
父子俩都没再提起傅阿姨,傅阿姨就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就像傅阿姨平时走路的脚步声。若是换作以前,柳钧或许会心存不忍,设法让爸爸别下这等重手。可他此时是躺在病床上,此一时彼一时。
就在柳钧又开始昏昏沉沉,心下佩服六十来岁的爸爸精力过人的时候,蒙眬间见到有白衣护士探脑袋进来。他只得勉强睁大眼睛,应付又一轮的打针吃药。但等看清楚来人,不禁笑了。探头探脑进来的却是变装的余珊珊。柳石堂见儿子神色忽然变得古怪,他异常警觉地回头去看,见是一个大眼睛漂亮女孩,也是一脸古怪,看似穿着护士服,手里什么东西都没有,跟串门似的。柳石堂意识到什么,与余珊珊寒暄几句就借口走开。仅仅是几句,柳石堂就能推测小姑娘并无过人家底柳石堂并不喜欢。在他看来,儿子是人中龙凤,配得上儿子的小姑娘凤毛麟角,显然眼前的小姑娘不在其列。
柳钧不晓得余珊珊没遮拦的快嘴会怎么说他,见到余珊珊的目光精确地落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他奇道:“都传开了吗?我爸爸还遮遮掩掩,怕亲戚知道太多伤我脸面。”
“市一机都传开了,要不然我怎么会知道。我能看看吗?都是我害的,我不告诉你就不会惹事。”
柳钧犹豫了一下,将左手摊放到余珊珊面前。心里却是在想一个问题,谁将他遭袭的事情传到市一机的?他也并不希望自己遭袭的事被传得尽人皆知,毕竟被一群人骑着揍,被割掉一截手指,最终却与幕后主使媾和,都是非常非常的不光彩,他无颜提起。他很怀疑是杨巡刻意传播,要不然消息怎么传得那么快,那么精准。
唯有杨巡才乐见他的狼狈。想到这儿,柳钧心里悲愤,更不愿说话。
余珊珊垂下眼皮,沉默良久,才期期艾艾开口:“我当时不该……不该……现在道歉也没用了,但我还是要当面来向你道个歉,希望我可以为你做点儿什么。你很痛吗?”
柳钧虽然热爱美女,可对眼前的余珊珊感情复杂:“不用道歉,我现在不想说话,痛,对不起。”
可余珊珊心存内疚,追着询问不停:“想看什么书吗?我给你拎一台收音机来?真不好意思,同学告诉得突然,都没来得及准备礼物。想吃点儿什么?蜜饯、鱼片干、牛肉干、山楂片、瓜子、炒花生……”
柳钧对这种没有情商的询问心烦不已,只好闭目养神,他心里充满悲愤,哪有空间给涵养。余珊珊却看着柳钧痛苦的脸,一个劲儿想办法逗柳钧欢心,可全不奏效。她实在想不出什么话了,可又不愿走开,愣愣看了会儿,豁出去伸手轻轻抹去柳钧额角的一颗冷汗。柳钧不禁大惊,睁眼看到余珊珊近在咫尺,这个美女不说话的时候,分外美丽。两人对视半晌,等余珊珊告辞的时候,柳钧心中竟生出一丝依恋。
柳钧又在医院熬过一夜,精神好了许多,抓钱宏明研究设备进口代理。钱宏明原本不愿与柳钧有生意来往,免得见到柳石堂,但此时面对遭受严重打击的好友,他不忍拒绝,答应全力帮忙,用他公司的信用帮柳钧开信用证时少交保证金。
但是钱宏明说这么多,柳钧却是一窍不通。无奈,钱宏明只能倒回去,从头给柳钧讲解信用证的操作。柳钧一听远期信用证竟然可以开180天,兴奋了。
“嘿,宏明,让我们联合做没本钱生意吧。你知道我这批设备放到国内卖要多少吗?比原价加运费关税之后翻倍都不止。我在180天内只要倒手做两批,毛利减去利息,依然是暴利。你说我说得对不对?”
“对,理论上可以无限扩张,只要开得出信用证,业务量无穷大。我两年前听东莞一个同学说起过这种操作方式,但危机发生后他销声匿迹,有说是亡命天涯了。远期信用证风险极大,银行基本上不给开,大多是给开90天的,我们公司偶尔开120天,相当于贷款了,需要老总审批。你这一次的,我只能给你开90天,我目前授权不够,等我将分公司好好运作起来,准备下一步就联络相熟银行,我需要快速熟悉全面业务。你总有机会的,又不会只做这一笔。”
“好好干,兄弟以后靠你了。不过我相信我的公司起来后,只要走上正轨,应该很容易从银行贷款。我会将公司做得非常出色。”
“那倒是,正规贷款利息低很多。不过我听说私企难贷款,不知道银行会不会对你这种技术含量高的企业网开一面。”
柳钧得意地道:“信不信,上回第一次操作生意,大进大出一回,结束后开户银行就主动联系财务了解我们的资金情况了。我爸说,这是前所未有的待遇。我已经联系上这位银行信贷员,新公司的基本户开在那儿,希望有未来。这说明私企贷款并不难。”
钱宏明有些将信将疑:“我接触的好多私企客户都说贷款难,我建议你进入实质操作一笔之后再谈未来,别相信信贷员的鬼话。但也可能银行看中你公司良好成长性。难说得很,你经常拿到好牌,一向人缘极佳。”
柳钧笑嘻嘻地道:“从今以后我决定百分百听你的那些经验之谈,我每次撞南墙后总发现其实你早告诫过我。”
“类似的话,你已经说了不止一遍。其实从小到大你常说类似的话,我一概将之归为鬼话连篇。”
柳钧只能捂胸止笑。两人说说笑笑,两个小时轻易翻过。柳钧等钱宏明走了,就打开保姆刚拎来的笔记本电脑办公。工作,才可以让他忘记愤懑。钱宏明则是被柳钧提醒,特意拐去银行,找朋友询问远期信用证操作事宜。说起来,钱宏明依然相当佩服柳钧举一反三利用死规则的本事。他在生意中接触最多的是私企,那些私企老板经常跟他感慨贷款之不易,他也知道不少私企老板手头紧张时不惜问私人借款,有时候利息相当吓人,甚至被利息拖垮。柳钧偶尔闪过的一个念头,点燃钱宏明心中的一团小火苗。
这个中午,钱宏明与银行的朋友一起吃饭,了解了许多他以前不需要接触,自有公司财务代劳的程序问题。他有点儿想拿这些收获与柳钧分享,希望柳钧又能意外帮他找出新的线索。吃完饭,丈母娘来电话让他赶紧开车回家接嘉丽去妇幼医院,孩子等着出生。
嘉丽一直辛苦到深夜,钱宏明终于荣升爸爸。抱起自己的孩子是一种全新的体验,瞬间,钱宏明全身充满做爸爸的意识。他轻轻对身边的姐姐说,他一定要做个最合格的爸爸,给女儿无忧无虑、物质丰美的童年。钱宏明在心中发誓,他要加倍努力,好好挣钱,拼命挣钱。
钱宏明对妻女的爱都落实到行动上。他从小很少感受到父母的爱,父母对他只有无穷需索,令他的童年备受煎熬。他现在既然有了能力,那么他自然要以实际行动将缺憾弥补给他的女儿,不能让女儿的成长历程也充满缺憾。钱宏明原以为自己已经做了最好的准备来迎接孩子的降生,给女儿买的东西足够塞满一间客卧。他没想到女儿出生后更是产生层出不穷的需求,那么,只有继续掏出钱包,买!
女儿出生不久,钱宏明便去香港出差。他平时是个头面讲究的人,但这回为了女儿,几乎是空箱子出去,满箱子回来,箱子里大半是女儿的东西,其余是妻子的东西。嘉丽看见漂亮实用的小衣服和奶粉果泥等食物,喜欢是喜欢,可是一问价格就埋怨丈夫不该大手大脚。钱宏明以后干脆不告诉嘉丽,他又不是那种不知道量入为出的人。好在嘉丽也是个爱做甩手掌柜的。
钱宏明一边挨嘉丽嘀咕,一边奋力安装香港买来的功能超多的婴儿车,可是怎么安装都有几个零件没用上,他将说明书看了又看,也看不出错在哪儿,索性一顿卷包拎去柳钧家里。柳钧手指拆线后已经出院,在家卧床修养肋骨。
门是柳钧开的,茶也是柳钧斟的,若非钱宏明从来知道柳钧走路如脚底装弹簧,换作外人还真看不出柳钧毛衣下面还是五花大绑的病躯。令钱宏明吃惊的是柳家的温度,老大一间屋子都是扑面的暖,比有一屋子上老下小的他家还暖和,非常奢侈。果然,钱宏明找到起码三只电热油汀。但他也看到客厅乒乓球台般的大桌子上面,全是工作资料。他原以为自己已够勤奋,不料这边还有一个拼命三郎。
这个拼命三郎耳边夹一个电话,利用与设计院通话核对数据的当儿,三下五除二,将婴儿车拆成零件,又顺手将零件分门别类排放于桌上,然后转去一间客卧拿工具。钱宏明跟去一看,有一堵墙上装了三米多长的两排铁架子,无数又黑又亮的工具插在铁架子上。另一堵墙边则是放着钳桌,上有台虎钳和摇臂钻床各一台,整间屋子几乎满满当当。而柳钧则是顺手拔出两把螺丝刀,因自己不能弯腰,又差遣钱宏明从墙边工具柜第三格拿什锦锉两包。
钱宏明不知什么叫作什锦锉,打开小抽屉一看,不禁“哇”的一声叫出来:“暗器!”只见巴掌大的透明塑料包里并排装着十来支还不到筷尖粗细的锉刀,有尖有圆,有扁有方,形状各一,状如武打小说中的独门暗器。再往下翻,更有弯头的,曲面的,似乎更应属于四川唐门所有。钱宏明爱不释手,索性拿出不同形状的三包。
柳钧自言自语:“暗器?”再看,果然。他因为从小接触到大,都没把什锦锉往暗器上想,此时也忍不住捂胸跟着钱宏明笑。“你那婴儿车好像被撞过,有个塑料轴套有点儿内凸,锉几刀就行。”
“哦,我拿着婴儿车没法上飞机,只好拆散了做行李。你只管旁边指点,我自己来装,这暗器很好玩。”
“当年报考专业你还不肯学机械,好玩吧,还有更好玩的。我还是那句话,玩机械才够男人。”
钱宏明笑而不言。他当年有选择吗?没有。因此他只能挑选据说最朝阳最赚钱的计算机专业。可是阴差阳错,毕业后从事的也不是本专业。早知如此,其实大学都不用读,照样做得不比外贸专业出来的人差。
钱宏明专心操作什锦锉的时候,柳钧又接电话,周日也是异常忙碌。依然是设计院给他来电。他们前天送图纸过来交底,柳钧虽然不懂,却可以连夜上网查阅资料核对设计,当天就给设计院电邮过去一长篇疑点。那家设计院非常负责,看起来也没什么周日之说,不断来电给予说明和纠正。这回来电是来告诉柳钧为什么设计钢筋密度大于柳钧所查标准。柳钧听完就哑了,不过更信服设计院的认真细致。他放下电话对专心致志装配婴儿车的钱宏明道:“你相信吗,设计院说,全国市面上能买到的钢筋普遍比标准偏软,原因是钢筋主要产自小钢厂,小钢厂冶炼水平不足或者计较成本,钢筋硬度普遍不达标。同理的还有带钢、角钢,以及这些钢衍生出的制成品。我的天哪。那么我的钢结构顶棚牢度是不是很可疑?往后造厂房时候的脚手架是不是也得另行加固?我那些标准紧固件是不是也得加粗?怎么到处是偷工减料的?”
钱宏明想都没想,就道:“所以我给女儿买国外产的婴儿车。呃,你还没听说过地条钢吧?我看报纸上说很多钢筋还是地条钢做的呢,更不得了,根本就是脆的。”
“有没有信誉可靠的品牌?”柳钧想到去市一机加工的艰难,立即自问自答,“没有。即使有,也是凤毛麟角。”
钱宏明一笑:“对,所以我做任何产品,质量始终由我亲手把关,从不放心交给别人。但即使这样,也经常会出现不可预测的事件。我接触的国外客户也是经常不放心,自己跑过来看。”
“我已经有深刻体会。那么,建设安装开始后,所有的采购,所有的工地现场监理,都需要我亲力亲为么?”柳钧再次想到在市一机做加工时候所遭遇的工人们匪夷所思的态度,自问自答,“必须,唉。”
“有件事情很离奇。杨逦问我能否安排市一机的新任老总与你见面,她说那位老总看了市一机产品后想与你谈谈。”
“确实离奇,不过他只要开个好价,我看谈都不用谈,卖给他。反正我早没脾气了……不,换那条,钩子旁边的那条,你手里的目测一下就知道尺寸不对。”
钱宏明看看手里拿的构件,再将桌上柳钧指点的那根拿来并排一比,一尺来长的两条构件才差不到一厘米:“我靠,你还真是天生做机械的料。”
“老百姓心里都有一杆秤、一把尺。”柳钧半躺在藤椅上,听得大门一声响,见爸爸拎着吃的用的进来看他,“呃,宏明,你别回头。”他连忙走过去将爸爸堵在门口,让爸爸先回家去。柳石堂心中不快,可架不住病弱的儿子捂着胸口跟他比画手势,只能离开。眼下柳钧不能行动,许多办手续去现场等工作都是柳石堂在做,因此父子两个每天都得坐一起好好会商,互通进程。正因如此,柳石堂心中的失落感才有所减轻,他还有意加快办事节奏,总是超越儿子的进度表,让儿子越发重视他的本事,离不开他的本事,说到底,他心里就是不肯放手。
柳石堂并没离开,而是坐在地下车库等钱宏明,他不信才得了女儿的钱宏明会在儿子家里待久了。
果然,很快钱宏明就拎着婴儿车下来。柳石堂启动车子跟上,摇下车窗道:“小钱,你刚才看见了,我儿子为你可以不要我这个当爸的。你现在也当爸了,你设身处地替我想想。你也是男人,一样在外面花天酒地,我没少在KTV看到你抱三陪,你还有什么不理解的,干什么离间我们父子。”
钱宏明一声不响,将婴儿车塞进后座,关门开车离开,将柳石堂的话当耳边风。
柳石堂点到为止,冷笑看钱宏明离去。他只需把话扔给钱宏明,小子想在他和儿子面前扮正经,还嫩着呢。但还没等柳石堂熄火升车窗,只听地库出口处“嘎嘎”闷响,他连忙扭头看去,那不是钱宏明的车子擦了地库出口墙壁吗?好好的大路,怎么会撞到墙?柳石堂又是一声冷笑,看钱宏明歪歪扭扭驾车离开,心说:“心里有鬼的人,装啥正经。”
柳石堂回去楼上与儿子谈话。最近老黄总追着他,说是不肯移驾市一机,一定要进腾飞新公司,还说柳石堂不答应就是抛弃老兄弟。柳石堂心说过去他追着老黄说好话的时候,老兄弟去哪儿了?但老黄还说他不答应就找他儿子,他只好将老黄的要求转告给儿子。
柳钧当然不答应,要不是为了好好送走黄叔、徐伯等人,他又何必屈辱于杨巡的条件之下?而且黄叔参观市一机分厂后难道还不清楚,这么大年纪的人面对德国进口设备,还不是废人一个,何必自讨苦吃?但他不学爸爸老兄弟长老兄弟短那一套,他直接打电话给黄叔,明确告知腾飞公司不设传统加工设备,没有黄叔用武之地。
没想到老黄也很干脆:“照你意思,我是不是别混了?”
“不会,传统加工依然会存在,腾飞以后也需要传统加工,但都会外包。黄叔大有用武之地。”
“你告诉我,德国还有没有前进厂那样的厂子。”
“我对全德国的工业了解不深,就我所在公司来看,因为人工比较贵,有些只需要常规加工的标准件已经外包给人工便宜的东欧等国了。”
“好嘛,就是这意思,很明白的,我没几年可以混了,你别不承认。所以我不能去市一机继续混,一直混到绝路,我得进腾飞,再苦再累我都得学。”
柳钧听得目瞪口呆,见爸爸冲他摊开手,他估计黄叔也是这么跟他爸说话。他只得耐心道:“黄叔,别那么悲观,中国的发展没那么迅速,起码到你退休前,你还是车床边的一只顶。”
“你才回国不了解,你可以问你爸,我们这种老街道厂出身的人,没有退休,手停口停,哪天不能动了,哪天才是退休,哪天也可以死了。到市一机我没几年可混,阿钧你得给我留一条出路。你们父子不能有事要人,没事甩包袱。”
柳钧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答应考虑,才能将电话搁下。一问爸爸,果然如此。他此时才开始有点儿理解黄叔最初对待他的态度,黄叔既然有后顾之忧,当然在能做的时候争取将利益最大化。争取利益最大化的前提当然是必须千方百计地保留与老板讨价还价的势力,甚至不惜设法驱逐操作数码机床的人。他当时一上来就剃老黄的头皮,老黄怎可能不给他一个下马威?柳钧当真是没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复杂,居然有这么深的渊源。
但是腾飞能给老黄留位置吗?父子俩的回答很明确:不能!虽然他能体会老黄心中深切的危机感,可是他何德何能,背得起老黄的一辈子吗?而且,以老黄的德性,是个容易背上的吗?
从爸爸嘴里,柳钧了解到有更多像黄叔一样没有社保没有医保的人在各个工厂工作,那些人被叫作民工。那些人前有狼后有虎,后事无法得到保障,做事怎能平心静气?柳钧渐渐地从一件件事例中学到经验,重新思索如何建立他新腾飞的企业文化。
终于在柳钧快被闭门养伤憋死的时候,医生高抬贵手,允许柳钧带着诸多限制出门了。柳钧出门第一件事就是去找他相熟的修车铺,想给车子安装减震。他往后多的是跑工地的机会,他可不敢拿自己的肋骨开玩笑。但进那儿一瞧,没看得上眼的。于是修车铺老板怒了,哗啦打开一道中门,拉柳钧进他私藏宝库,非要柳钧承认,不是铺子没东西,而是柳钧车子不行。柳钧一看,哇,满满一屋子的二手配件挂满屋顶墙壁,空气中充满令人激动的机油气息。他终于挑选了心仪的装备,让老板帮忙装上。老板见他是个真内行,也终于肯开金口告诉他,这些配件都来自广东,那儿有专门拆卖进口二手车配件的市场。柳钧却是徜徉在一屋子的二手配件里想,好多东西,其实不一定非要用在车上,将来土建和设备安装时候需要牢靠的零部件,宁可来这儿找二手国外货色,价廉物美。因为国产优质产品,寻觅起来太累太难。
这种感受始终贯穿腾飞公司的土建过程。首先是土建项目的招标。来者是一个个地自我压价,一个个地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只为请柳钧出去吃饭喝酒唱歌玩乐。但是柳钧心里有个底价,分别是建筑设计院与他从业的高中同学帮他算的。他想不到的是,那些报价竟然都远远低于他的底价,他都想不出那些人怎样可以将工程保质保量地做出来。因此他分别耐心地与那些项目经理谈,核对他们报价的可行性;与项目技术人员谈,咨询施工步骤如何可以符合图纸设计。可是谈着谈着一到吃饭时间,项目经理就千方百计将柳钧往高档饭店餐桌拐,摆出非餐桌不能谈的架势。每次柳钧说不用吃饭,你们只要把我的工程保质保量做好,他就发现大伙儿看他的眼神里面充满怜悯和鄙视,仿佛他是一个怪物。
柳钧需要猛做心理建设,才能将这种眼神视若等闲。他警告自己,虽然饭桌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但是吃人家的嘴软,为了保证施工质量,他必须坚持自己的质量理念,与那些人保持一定距离。幸好有柳石堂偶尔居中调剂一下,但是柳石堂很明确,把关的是他儿子,他不发表意见。
然而,他们柳家的项目说大不大,要求却是很多,好些还比较超前,是施工队第一次遇到,所以即使眼下施工队受去年亚洲金融危机影响,活计不多,可对柳家的项目都是视同鸡肋。终于,说好说歹的,尤其是在柳石堂的帮眼之下,终于确认一家有高规格厂房建设经验,又看上去比较规矩实在的建筑施工企业。腾飞公司破土动工了。
同时开工的是二十公里开外的市一机新分厂。虽说腾飞公司因柳石堂的坚持,好歹半夜摆猪头点香烛,放了几个鞭炮,请了几个神,腾飞和建安的主要负责男性职员全都到场,仪式结束后也热热闹闹大吃一顿,可是这等热闹,相比市一机新分厂开工,那是提都休提。市一机新分厂的奠基仪式上名流云集,前来祝贺的人,全市人民叫得出十之八九的名字,奠基仪式还上了电视和报纸。柳钧心中赌了一口气,他一定要比市一机做得更好更快。
柳钧早就做好了自己挽袖子当监工的准备。因为虽然有专门的监理公司做现场监理,可柳钧根本就不相信监理公司的质量意识,果然,那些人跟市一机工人一样喜欢说“马马虎虎过得去”,若是设计钢筋间距10厘米,他们看到是11厘米就眼开眼闭。因为他们心中认定建筑乃是糙活。然而柳钧不一样,他说一不二,即使他清楚一排钢筋间距11,另一排间距9,其实不影响强度,可是他坚持,他挂在嘴边的话是必须坚持始终如一的态度。然而正因为他招标时候有言在先,又当面商议价格的可行,而且最后也不是选的低价者中标,现场施工负责人也无话可说,可是全都怨声载道。因为如此精确,势必影响进度,增加劳动强度。但是他们看到柳钧认真到拿着建材做强度试验,也只能将闷气吞进肚子里。但都纷纷说开了,这么不变通的人,怎么做工厂?绝对亏死。
好在柳石堂已经看儿子做过一票,而且是赚得很好的一票,要不然准得与施工队同声共气。因此,施工队的人被柳钧磨得怨声载道,并非没想过趁柳钧不在的时候飞速赶工,以生米煮成熟饭来变通,但是,柳家还有一只狡猾的老狐狸柳石堂是最佳替补。施工负责人火大之下,将一块因质量不佳返工敲下来的钢筋水泥疙瘩当作新年礼物,披红挂彩地送给柳钧,水泥意味着不开窍,支棱的钢筋意味着脑神经短路。这个新年,柳石堂本以为能收到施工负责人的大礼,结果只有一块水泥疙瘩、两条锈钢筋。
但是,工程却是保质保量按时顺利地进行。<!--o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