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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写清字的官员。阮元和钱楷听了,也各自点头。

    阮元想起钱楷也未必擅长清字,不禁笑道:“裴山,这一次咱们可公平了,我就不信和你一起学清字,还写得不如你。”

    钱楷听了,自也不甘示弱,道:“伯元,这书法,讲的是一法通,万法通,你若以为我不习清字,写得便不好,那你是太小瞧我了。待你我进了翰林院,我让你看看我真正的功夫!”

    眼看二人亲密无间,钱大昕自也欣喜,可转念一想,当日乾隆召见之事,又一次浮现在自己眼前。

    他此次重回京城,已经住了三年有余,但他本不愿再参与官场之事,故而除了平日学者间交流学术,也没有和其他人交往。原想着自己闲云野鹤般的人物,乾隆也不会在意。可这一日,突然宫里来了一位内监,也未说明来由,便说皇上召见,让钱大昕赴圆明园一叙。钱大昕想着乾隆毕竟耳目众多,自己来京城暂住,也并未有意隐瞒,想得知自己行踪,也非难事。只是乾隆素来多疑,只恐自己隐而不报,会遭乾隆多心。故而前来之时,也颇有些忐忑。

    圆明园中的碧桐书院,是乾隆平日欣赏画作之处,这一日钱大昕便被带到这里。行礼已毕,只觉乾隆仍自不动,略抬起头看时,乾隆似乎正在欣赏一幅书法真迹。

    乾隆看着眼前这幅书法,一直没有抬头,只说道:“是钱大昕吧,你辞官不仕十五年,让朕好找。过来,看看这是何人所书?”

    钱大昕听乾隆语气,虽有所责怪,却未动怒,想来对自己入京一事,也不甚在意,便走上前来,看那书法。只觉字体圆融,通达之间,又不失规矩,见头三个字是“澄心堂”知是北宋蔡襄书作。他不敢隐瞒,便道:“回皇上,是宋人蔡君谟手书。”

    “不错,正是蔡襄。”乾隆仍未抬头,道:“朕前日看《宋史》,只觉蔡君谟也是个人才,他在外救荒安民,在内裁抑度支,均有能名。往日朕只当他直言敢谏,并无实绩,是朕小看了他。”

    但乾隆想了想又道:“只有一点,朕觉得他做得不好,夏竦罢枢密使,韩琦范仲淹在位。他直言韩范为贤,也就罢了,直言夏竦为邪,未免太过。毕竟同朝为臣,若有不是,也当温言以进,怎能动辄称他人‘奸邪’?这般言语,实在不妥。”

    钱大昕精于史事,听乾隆所言,已知其事,便答道:“回陛下,草民斗胆,以为蔡君谟称夏竦奸邪,并无不可。夏竦为人果于进取,倾陷他人,史有明文,如此心术,称其为奸邪,草民以为并无不妥。”

    “你只称臣便是,当日是你辞官不归,并非朕夺你官职。”乾隆又道:“你说他果于进取,但朕看来,此乃人之常情。至于倾陷他人,他不过说得几句话罢了,大臣升降,在君不在臣,并非他所能决定。纵有奸恶,不过小奸小恶而已。若是这等人都容不下,只恐朝廷之中,也无人可用了。”

    想了想又叹道:“蔡君谟只说夏竦奸邪,可若是局外之人,只怕还以为他倾陷他人呢。但无论如何,他终是个君子,这篇字写得也不错。”说着取过一方小印,盖在蔡襄字迹之旁,这次书法欣赏活动,就算结束了。

    乾隆让太监收起书法,这才看着钱大昕,面色平和,殊无愠色,道:“不过,说起这倾陷他人,宋人之中,朕还记得一人。钱大昕,你说吴处厚此人如何?”

    “臣以为,吴处厚以车盖亭诗,构陷蔡确,与李定构陷苏东坡,并无二致,蔡确固然是奸臣,但亦不可失了大体。吴处厚终不得志,也是他……”但此时钱大昕忽然想到,乾隆以文字之失,滥加悖逆之罪,为数同样不少。自己对吴处厚毫不客气,其实也是不满乾隆猜忌之心所致,想到这里,一时不免有些语塞。

    “也是他咎由自取。宣仁临朝,悉改熙丰弊政,而于蔡确事不免过当。这几句话,朕记得可有差错?”这是钱大昕在《十驾斋养新录》中所言,此时乾隆说出,语气如常。但乾隆如此表现,倒也在意料之中,清时因言罪人之事,往往是民间自行揭发。但乾隆为了展现其“天威”,往往听之任之,有意促成悖逆之罪,倒不是他主动寻人过失。故而此时是把自己当成了临朝听政的高太后,而非吴处厚,说吴处厚咎由自取,自然和自己无关。

    钱大昕听着,也不免有几分惊惧,但思来想去,既然乾隆已经知道了他文中原话,再行遮掩也是无用,只好如实道:“回陛下,臣……臣确是如此著述,陛下明察。”

    “你所言不错,是朕看得迟了。”乾隆倒是并未责备钱大昕。其实乾隆心中,一直留有分寸,对于戴震、钱大昕这些成名已久的海内宿儒,乾隆都颇为熟悉,知道他们没有反清之意,不过发表些个人意见而已。而且他们素无过失,若加以惩治,只怕大损人心。故而戴震抨击程朱理学,钱大昕常于史论中借古讽今,他都不去在意。但对于自己所知不多的民间生员举人,却往往因言成罪。这等心术,又非常人所能虑及。而且乾隆在位最后几年,精力渐衰,言论之事,自然顾及得少了些,他这般言语,也能自圆其说。

    说到这里,乾隆终于切入正题,道:“钱大昕啊,朕知道你早无仕官之念,是以你入京三年,不来见朕,朕不怪你。只是今日另有一事,朕希望你不要请辞。”

    钱大昕只好再次跪拜在地,听乾隆旨意。

    “近年来,内阁翰林之中,臣工大多老迈,前日上书房教习,竟有多人数日不至。朕有意重新任用内阁翰林之人,只是尚需时日。故而今年的翰林院教习,朕想让你参加。你不愿做官,那朕便不予你官职,只给半俸,五日一至翰林院,如何?”

    乾隆先前一番恩威并施,已让钱大昕对之后乾隆所言之事,难以辞却,此时也只好道:“回陛下,臣今年也六十二了,只怕已是老迈无用,翰林之事,臣也……”

    “两年。”乾隆语气依然平静,道:“这两年都有会试,新科庶吉士为数不少,自然需要教习。朕也需要等上两年时间,才能将翰林之事,安排妥当。两年后你若自觉不能再任,便只管离去,朕不留你。”下一年是乾隆八十大寿,调动升赏之事,自然不少,故而乾隆也需盘算一番。

    钱大昕眼看再无谦辞余地,只好叩谢皇恩。可乾隆又说道:“你既不再请辞,便回去准备罢。明日去翰林院,同和珅、彭元瑞他们知会一声,朕也同知他们,断不会将你拒之门外。”

    彭元瑞与钱大昕关系不差,但钱大昕这些年来,也素知和珅名声,这时听到和珅名字,不免犹疑,道:“回陛下,臣……”

    “朕知道了。”乾隆打断道:“你的《廿二史考异》,朕看过一些,你是个聪明人,回去准备就是。”钱大昕方才醒悟,之前乾隆和自己说起蔡襄之事,便是要提醒自己,即使自己不喜和珅,也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只能同和珅共事翰林。

    回想起这些,看着身边的阮元和钱楷,钱大昕也不免为二人前途感到不安。

    “他二人座师,原本是王中堂,正是正人君子之类。可如今入了翰林,只好称和珅一声恩师。将来朝堂之上,可如何是好?眼看和珅权势日盛,可不要失了正道,助纣为虐才是……”

    但这些话,也不方便在大庭广众之下直说,思来想去,未免有些惆怅,便提前辞了阮元与钱楷,先自行回家去了。阮元和钱楷则约定,若日后一同学习清字,定要在散馆时一决胜负。

    然而不久之后一日,孙星衍又来总商行馆找阮元谈天。无独有偶,钱楷这一日也来了行馆,想和阮元商议翰林之事。

    不想此时孙星衍却道:“你二人的事,我已知道了,我在翰林有旧,你等学习之事,早已定了。裴山学习清字,伯元要学的,乃是汉书。”

    钱楷听了,也不免有些诧异,道:“渊如兄,按朝廷惯例,年轻庶吉士,往往学习清字,怎么到了伯元这里,竟然改了?”

    “听说是和珅的意思。”孙星衍道:“这次我改了刑部主事,王侍郎久历要务,朝中之事,听闻得多些。其实皇上最初议定时,嵇中堂见你二人年纪虽轻,学问却已不浅,便一力保荐你二人学清字。王中堂也对你二人赞许有加,故而也赞同嵇中堂之言。”

    钱楷道:“即是如此,伯元没理由改学汉书啊?和珅又是怎么说的?”

    孙星衍道:“正是那和珅建议皇上,改伯元习汉书。和珅说的倒是振振有词,说陕西巡抚毕沅前日上表,希望朝廷重新校勘西安的《开成石经》,故而翰林需要精通汉书,可以检校石经之人。又说伯元你精于礼学,本是其中人才。哈哈,就这几句话,皇上竟然听了。”

    所谓《开成石经》,是唐代官方刻于石板的十二部儒家经典,自刻成之后千年,一直保存在西安。此时考据之风大盛,故而学者们都希望以唐人版本为底本,重新校勘儒家经典。毕沅此时上书,便是因学者之议。

    钱楷问道:“若是如此,倒也有理,渊如兄,我等为官,皇上让我等做什么,我等便做什么罢了,也没什么好生气的啊?”

    “那和珅懂什么石经?”孙星衍怒道:“当日散馆之时,我文章中引用《史记》里一句‘窮窮如畏’,原想着典出《史记》,常人应该识得。可和珅做了什么?他说我这是别字!因文章中被认定有别字,我一等的文章,便改了二等。可这是他自己不读书,还是我写了别字?大家心里清楚!这般不学无术之人,做得什么翰林教习?他改完我六部之后,还派人到我家,说只要出些银子,便授我五品员外郎。这般公然卖官鬻爵,还有廉耻在吗?我一言不发,直接送客。后来,便如你二人所见,只得了个六品主事。但这身鹭鸶补子,我穿起来,就是比那白鹇舒服!”清代文官六品用鹭鸶补服,五品用白鹇补服,故而孙星衍有此一说。

    钱楷道:“原来渊如兄只得改主事,乃是和珅之故,渊如兄才学绝世,只得个六品,着实低了。可渊如兄,那和珅是旗人,伯元改学汉书,不是应该离他远了些吗?”

    “你有所不知。”孙星衍道:“和珅虽然是旗人,但清字公文,往往是边关军事防务之用。和珅不擅军事,故而这些年来,边关军务,和珅参与一直不多。而和珅的党羽,大多也在中原。伯元,你去习汉书,恰恰是和珅教习多些。只怕、只怕有朝一日,你也会遇到我这般难处。”

    这时正好杨吉走进厅堂,送上茶点,听孙星衍这句话,不由得问道:“孙相公,你说伯元入了翰林,教他读书的人,是那和珅么?”

    孙星衍点点头,气愤道:“哼,教伯元读书?伯元教他读书还差不多。”

    “这……这不好办了啊?伯元,你不是说翰林院是最厉害的地方吗?怎么,怎么又跟和珅碰到一起了?要不这样,你去和皇上说说,咱别去翰林院了,咱也去刑部,和孙相公一起办事多好?刑部离咱们这里又近。那天那相公不也说了?翰林和六部,也没那么大差别的。”

    阮元听了孙星衍所言,一时也沉默不语,从父亲、江昉到朱珪、王杰,这些人没有一个喜欢和珅,更觉得他是清朝一大害。可一旦入了翰林,就不得不与和珅更多来往,将来如何把持心性,如何应对和珅,又如何不辜负了王杰与朱珪的一番提拔,着实想不清楚。

    此时听杨吉所言,阮元也只有一阵苦笑,道:“杨吉啊,翰林授职,是皇上的意思,若是我还想做官,就不能违了皇上旨意啊。”

    “那……那以后怎么办?伯元,和珅要是找你要钱,咱可不能给啊。”杨吉嘴上倒是很硬气。

    “朝廷之事,自古难随人愿。”钱楷忽然说道:“伯元、渊如、杨兄弟,你等或许不知,我祖上在明朝时,也是做过官的。先祖懋垣公,国朝《明史》也有列传。先祖当日中了进士,授了给事中,也是意气风发,想着报效朝廷,一时知无不言。可当日前明世宗皇帝,宠信郭勋,先祖眼看那郭勋不法,数次上表弹劾。可前明世宗皇帝,对那郭勋不闻不问,却夺了先祖的官,先祖做官没过得几年,便被免了职,此后再没进过官场。只是眼下和珅之势,十倍于当年郭勋。伯元,在这朝堂之上,你自要慎之又慎才是。”

    钱楷的这位祖先,名叫钱薇,在江南素有声望,故而阮元和孙星衍听他说了,一时便也知晓。杨吉则不免有些感叹,道:“钱相公,那钱老大人他……这科举都白考了么?”

    “先祖讲学为乐,也不在意这些。”钱楷看起来倒是很从容。“只是那之后,我家再无仕官之人,到我这一代,家中实在贫寒无依,才只好又出来应举。伯元,你说过你家中也不宽裕,可你若是想着把为官之路走下去,后面的事,可要有分寸才行啊。”

    “多谢裴山兄赐教,以后的事,小弟必当三思而后行。”阮元见钱楷诚恳,也便坦诚以待。

    “只是以后的路,会越来越难走啊。”孙星衍不禁感叹。“伯元,不瞒你说,王中堂与那和珅,这一两年来,已是水火不容,这一点,大家都看在眼里。虽然眼下朝中还是太平无事,可只怕终有一日,这层窗户纸,还是要捅破的。伯元,你座师是王中堂,入了翰林,却要受和珅教习,以后何去何从,可要想清楚啊。你才学兼优,兄长实在不愿……不愿看到与你为敌那一日……”说着说着,言语之间,也充满了惆怅之情。

    阮元见孙星衍闷闷不乐,想来改部的事,他一直记挂于心。也笑道:“渊如兄放心,若小弟哪一天,不合渊如兄心意了。便请渊如兄与我割袍断义,小弟绝无怨言。”

    只是这个时候,阮元也不清楚将来还会发生什么。

    这时朝廷之中,阮元改习汉书的事,王杰自然不满意,可钱大昕暂充教习一事,也让和珅不能完全如愿。总之,没有人对乾隆的决定完全心服。

    或许对这一切最为满意的,也就是那个自认为可以玩弄天下人于股掌之间的乾隆皇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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