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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

    风雨飘摇的夜,漫天野火搅碎沉寂。

    后来天暗了下去,变成灰蒙蒙的颜色,迷糊间,傅宣燎听到有人在他耳畔轻轻地说:“你走吧,我放过你了。”

    他抗拒听懂这句话的意思,下意识握紧拳头想抓住什么。等被摇醒,他懵懂地睁开眼,头顶是碧蓝的苍穹,脚下是踏实的土地,才确信终于自己离开了那片海。

    又是一个清晨,与幽静的深海相比,码头热闹得犹如菜市。

    傅宣燎身边围了一圈人,蒋蓉和傅启明担忧地看着他,两名医护人员边给他检查边说:“应该是长时间睡眠不足引起的暂时性昏厥,建议送去医院进一步……”

    “时濛呢?”待神智稍稍收拢,傅宣燎顾不上旁的,噌地坐起来,“时濛去哪儿了?”

    刚过来的警察翻开记录本:“绑架犯吗?放心,他跑不掉,正在那边接受审问。”

    原是昨天早上蒋蓉下楼时发现傅宣燎的车停在楼下,人却不见踪影,找物业调了监控看见儿子被人用刀指着带走,慌得立马报了警。

    不久后某出租车司机也报案并提供线索,说凌晨送两名男性乘客从枫城前往九州湾海边,其中一名男性乘客用绳子捆了另一人的手,似乎还用刀作威胁。

    上车时间、地点与形貌全部吻合,两案并作一案处理。不过由于天色昏暗,监控里看不清,目击者也无法确定绑架者的相貌,众人先来到海边,从租船老头处得知两人已乘船出海,其中一人确实被缚住手腕,才将案件性质定义为绑架。

    警方立刻协同码头船家令确定出海渔船的位置,并发出信号调配附近船只前去救援。海上作业响应慢,收到发现那艘船的反馈已是夜晚,再等大船拖着小船回到海岸,天已经亮了。

    “绑架犯?”傅宣燎没弄明白,“谁是绑架犯?”

    警察指向另一边:“就那儿,他已经全招了。”

    跟随其他船只重返岸边,时间倏然流逝,令时濛有种瞬间穿越黑夜的应接不暇之感。

    他被两个警察看着,其中一名在询问他事件经过。

    他很累,累得好像什么都记不清了,警察说一句他就应一句,低头看着被握得发红的左手腕,坐以待毙般地承认了犯罪经过。

    “是不是你胁迫傅先生从枫城来到这里?”

    “是。”

    “船是从王姓船家手里租的?”

    “是。”

    “听说早几个月前你就租了这船,目的为何?”

    “存放东西。”

    “什么东西?”

    “……已经没了。”

    警察只查与案情有关的,对方不想回答他便跳过这条继续问:“那你的作案动机是什么,为什么要将傅先生带去海里?”

    听到这个问题,时濛迷茫了一瞬。

    正是此刻,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傅宣燎不知何时醒的,摇摆踉跄地冲了过来,一把拉住时濛的手腕,说:“他不是绑架犯。”

    别说警察,连时濛都愣了。手腕被握了一整晚的位置似乎产生了记忆,他挣扎几下都没能把手抽出来。

    警察理了理思绪:“傅先生你的意思是,绑架者另有其人?可是出租车司机和船家都已指认……”

    “不。”傅宣燎说,“我没有被绑架,我是自愿跟他来到这里,自愿上船的,他没有伤害我,怎么能称为绑架?”

    随后跟过来的蒋蓉尴尬道:“抱歉啊警察先生,这位时先生是我们认识的人,先前在监控里没看清,才误以为他是绑架犯。”

    警察一脸莫名:“可是他已经承认了。”

    傅宣燎忙说:“他整晚没睡,精神状态不好,说的话不能作为……”

    “我很清醒。”时濛却打断道,“我现在,非常清醒。”

    他趁傅宣燎没反应过来,甩脱桎梏:“是我将傅先生绑架到这里,并带到海上。”说着,他把连同包了纱布的那只手一起举向前,“抓我吧。”

    两边的说法大相径庭,警察彻底晕了,对该不该上手铐犯了难。

    “看样子你既没有伤害傅先生的人身安全,也不是谋他钱财,那你这么做图什么?”

    问的还是作案动机。

    时濛回首,望向停泊岸边的那艘小船,船尾甲板上有一片被灼烧后的炭黑色,那是爱过的证据被销毁留下的印记。

    他又抬头看天,昨天的太阳落下去,再升起的就与他全无关系。

    云层逐渐散开,时间快到了。时濛眯起眼睛,用很轻的声音回答:“帮他们实现愿望。”

    傅宣燎希望我是恶人,希望那幅画是我偷的;

    时怀亦希望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其实不是小三的儿子;

    时思卉希望我吐出股份然后去死;

    我的亲生母亲和养母都希望我消失。

    他们各有各的偏爱,各有各的打算。而时濛始终学不会温柔,更不懂什么叫服软,能做的只有遂了他们的愿。

    由于双方各执一词,案件前因后果尚不明晰,加上疑犯的家人提交了医疗记录,证明他的身体受到重大创伤,不宜被关押,警方松口让其先返回医院接受治疗,并派人看着不让他乱跑。

    跑的时候只有时濛一个,回来浩浩荡荡一大帮人,守在医院的高乐成咋舌:“这是什么情况?”

    他刚刚才听闻傅宣燎被绑架的事,没想到绑他的竟是时二少。

    跑到病房门口伸长脖子看了半天,连时濛的一根头发都没见到,高乐成只好返回去问被抬着回来的傅宣燎:“你俩干吗去了?”

    傅宣燎几天没合眼,疲累得近乎虚脱,摇摇头不愿多说。

    高乐成实在按捺不住八卦的心:“我听江雪说,时濛才是时家真正的大少爷?”

    傅宣燎闭着眼睛点了下头。

    “我靠神了!”高乐成还记得除夕那会儿自己扯的淡,激动得一拍大腿,“胡说八道也能让我说中真相?!”

    在同一楼层陪床的张昊也来凑热闹。

    “什么?时二少叫时濛不叫时沐?……啊?时沐才是时家嫡少爷?……哦他现在不是了……等一下,那那幅画的署名为什么是时沐?”

    到这里,傅宣燎和高乐成异口同声问:“什么画?”

    突然受到关注,张昊不自在地挠了挠头:“就去年在东方酒店一个什么慈善晚宴上,被高价拍走的那一幅啊,那不就是时二少自己画的吗?”

    高乐成倒抽一口气:“那是时二少画的?”

    “是啊,我朋友拍照给我看了,一团火嘛,那不就是他画的?”

    躺在病床上的傅宣燎挣扎着坐起来,摸到手机,从相册里翻出一张照片给张昊看:“是这幅吗?”

    “对,就是这幅,我想起来了,叫《焰》!”张昊一拍腿,“听说你俩争抢这幅画,我起初还想不明白,后来再一琢磨,你俩这关系,分明是在玩情趣啊!”

    高乐成还是没弄明白:“你怎么能确定是他画的?”

    张昊说:“高中的时候我就见过啊,他一个人躲在画室里画的就是这幅,只不过那会儿只有线条没有上色,但咱好歹也是学过几天画的人,同一幅画还能看不出来吗?”

    之后的对话傅宣燎几乎没听进去。他的脸色更苍白了几分,是一种猜测被验证的难以承受,也是一种不可挽回的无能为力。

    那边高乐成还事无巨细地与张昊确认,从时沐和时濛的长相到性格差别,一个可能出错的地方都没放过。

    这无异于一次又一次地提醒傅宣燎,他错得有多离谱。

    面容无法更改,他说当时看到在画《焰》的人,就是在鹤亭门口看到的那个,并因为《焰》之后的署名为时沐,才认定他名叫时沐。

    且时沐和时濛只在相貌上稍有相似,气质却截然不同,很难弄错,张昊连“不爱说话”这种明显属于时濛的特征都说出来了。

    不过也不排除其他可能,比如时沐将未完成的画丢在学校画室,张昊进去的时候刚好时濛在看那幅画……可是五年前时沐明明说那幅画是他刚画完准备用来参赛的,那么出现在高中时期、被张昊目睹的画又是什么?

    假设张昊说谎,动机呢?他完全没有必要撒这个对他毫无益处的谎,并且当时在鹤亭门口偶遇,他将时濛错认为时沐的反应作不了假。

    那么只剩下唯一的可能——张昊说的都是事实,那幅画的确是时濛所作。

    反复验证结论的过程好比头顶砸下道道惊雷,让他在得知时濛的身世后不久,又接连落下一道,将他以为的故事情节劈得粉碎,逼着他直面背后的真实。

    双手握拳发力,险些连针头都掉下来,傅宣燎本就不坚定的信念被看不见的雷砸得面目全非。

    他想起时濛曾无数次强调《焰》是“我的”。

    “我的。”

    “这是我的画。”

    而傅宣燎当时是什么反应?他轻蔑地笑,凶狠地掐着时濛的脖子,告诉他这不是你的,这是你偷来的。

    仿佛也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勒住了喉咙,傅宣燎在夹缝中艰难地喘息。

    原来时濛并非那样歹毒的人,所有因深恶痛绝产生的怒火统统没了去处,连同那些肆无忌惮的发泄都变得滑稽起来。

    就在几个小时前,他还在茫茫大海上,理所当然地向时濛承认,我也是你的。

    多么无力,多么可笑,难怪时濛一个字也不信。

    难怪时濛要将那幅画付之一炬。

    傅宣燎便笑了起来,先是低低的,断断续续的,然后垂低脑袋,胛骨耸起,肩膀随着胸腔震动不住地颤抖。

    高乐成吓坏了,以为他接受不了弄错人的事实,避重就轻地安慰道:“别这样,不就一幅画吗,以后给他平反,帮他洗刷冤屈,不就完了吗?”

    听说画被烧掉的张昊也手足无措地劝:“对啊,时二少画得那么好,再画一幅更好的呗,反正以后有的是机会。”

    傅宣燎埋在黑暗里,近乎天真地想,若事情都如旁观者以为的那样简单,该多好。

    依稀听见说话声,高乐成弯腰凑近了听:“什么?”

    笑累了,傅宣燎视线模糊,喘着气说:“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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