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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子说明白,省得以后麻烦。

    走到吸烟区,傅宣燎没接递过来的烟,张昊才一拍脑门:“怪我,都不事先打听好,原来学长不是烟民。”

    傅宣燎懒得多解释,直接挑起话头:“你来这里干什么?”

    张昊此人除了脸皮厚,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能说会道,打开话匣子就没完没了。短短三分钟时间,傅宣燎就把他家庭结构、从事职业、兴趣爱好,包括今天来医院是为了给从楼梯上踩空摔骨折的母亲送吃的,全都弄清楚了。

    “我妈挑嘴,只吃这家的小龙虾。”张昊举了举手中的保温盒,“住院期间医生不让吃重口的,她叫我晚点偷偷带来,这不,我连一次性手套都准备好了,亲自剥虾喂她,我一只她一只,少吃点应该没事。”

    这番“孝心”倒是令傅宣燎对他刮目相看,耐着性子听他讲了他们家的情况,然后意外地发现并没有想象中那么不靠谱,至少人家是正经做生意的,诚意也摆得足够。

    交谈完毕,两人交换了号码,张昊说:“我们家在开发区的厂子很大,产出的建材都是达到国家标准的,欢迎学长莅临参观指导。”

    傅宣燎想了想,说:“近两个月不行,有空再约吧。”

    张昊表示理解:“我听高哥说了,时二少住院了。”说着他有些尴尬,“上回是我有眼无珠,险些把他当成了学长你包养的……”

    后面两个字隐去了,想来不是什么体面的形容。

    不过张昊家这种徘徊在枫城顶级社交圈边缘的,不了解情况很正常。傅宣燎原打算告诉他自己才是时二少包养的那什么,想到时濛还没找到,没心情同他多说,道了别就要走。

    结交目的达成,张昊乐颠颠地把傅宣燎送到停车场,路上还不忘拍马屁:“二位感情真是好,校园恋爱走到如今,真让人羡慕。”

    脚步顿住,傅宣燎眉宇微蹙:“什么校园恋爱?”

    “你和时二少啊,难道不是吗?我当年还在教学楼撞见过他去学长你的教室,往你桌板里塞东西呢。”

    张昊说着用胳膊肘撞了下傅宣燎,揶揄道:“小情侣之间的浪漫,我懂。话说他塞的应该是画吧?我看就一张薄薄的纸。”

    听到往桌板里塞东西,傅宣燎不禁发懵:“你确定……是他?”

    “是啊,时二少叫时沐对吧?他那张脸我绝对不可能认错,就上回在鹤亭门口看到的,几年前他就长这样,也冷冰冰的不爱说话。”张昊扬眉道,“后来听人说学长你出柜了,我才反应过来,原来你俩当年就好上了啊!”

    深夜,傅宣燎开着车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他在很短的时间内接受了不少信息,桩桩件件都颠覆他的固有认知,就算再清醒,也难以立刻按照轻重缓急将其排序,再条理清晰地整理。

    脑袋里很乱,错综复杂都是有关时濛的事,他的身世,他的命运,他的偏执,他受过的伤,还有……当年与他的交集。

    如今仔细回想,傅宣燎才发现当年收到的那几张简笔画都没有落款。而按照时沐的作画习惯,哪怕仅仅是随手的一张速写,他都会在纸张右下角留下一个“沐”字。

    而张昊对时家知之甚少,大约只知道时家有两个少爷,并按自己的猜测将脸与名字对上号,也因此一再将两人搞混。可图像记忆远比道听途说可信度高,既然面容做不得假,他口中的去到自己所在的教室,往桌肚里塞东西的人,便是只能是时濛了。

    弄明白这一点的傅宣燎不由得陷入更深的疑惑。

    当年的时濛,明明与我几乎没有交集,为什么要送画给我?

    画上在操场跑步的我,还有趴在桌上睡觉的我……都是时濛亲眼所见吗?

    那么八年前的圣诞节也是时濛吗?为什么当我产生怀疑,向他确认的时候,他却矢口否认?

    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我一直以来……都弄错了?

    在受到频繁刺激造成的虚假清醒之后,伴随着头疼袭来的便是极度的困倦。

    连续几晚没睡,车里暖和,傅宣燎趴在方向盘上,不自觉闭了会儿眼睛。

    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睡着了,只看见眼前不断变换的画面,还听见耳畔细碎嘈杂的声音,

    他先是看见八岁的时濛躲在桌子下面,将瘦弱的身体抱成一团,待他走近,桌下的人仰起头,他才发现那人有着一双圆眼,笑起来的模样人畜无害,这张脸分明是时沐。

    他又看见自己走在学校的操场上,身边的人边踢着足球向前走边与他闲聊,本该是关于时沐的画面,可扭头对上视线,竟发现那是属于时濛的一双微微上挑的眼眸。

    时濛告诉他自己的梦想是成为一名画家,问他要不要当他的御用摄影师。

    时濛还总是悄悄跟着他,将他绑在圣诞树顶端的礼物摘下,看见里面的手表,在初雪的夜里笑得唇角微弯。

    错乱的时空中,连高中那会儿陪他去游乐园的都变成了时濛。

    时濛不会放他鸽子,他们一起吃冰淇淋,一起坐过山车,在最高点大声喊对方的名字。

    他还抓住了偷偷跑到他教室看他午睡的时濛,细细的腕子被他攥在手里,总是冷着脸的时濛罕见地双颊绯红,被问到为什么在这里,别开目光讷讷不语。

    ……

    被电话铃声惊醒是凌晨两点半。

    看见是蒋蓉打来的,以为有时濛的消息,刚接通傅宣燎就问:“是时濛回去了吗?”

    蒋蓉在电话那头愣了下,叹气道:“没有,他没回来。”

    傅宣燎还没从天翻地覆的震撼和方才的梦境中抽离,他沉默地克制着,将车停在一个商业广场旁,耷拉肩膀,抬手狠狠搓了几下脸。

    抬起头时,看见眼前的景象,傅宣燎的心霎时软了下去。

    就在几个月前,傅宣燎在这里接过时濛排队为他买的糖炒栗子,两人合撑一把伞,站在无数成双成对的情侣中间也毫不违和。

    他们去游乐场,一起吃冰淇淋,坐过山车……直到现在,傅宣燎才真正明白,那些并不是冰冷的占有欲,而是因为喜欢,想创造属于他们的回忆。

    他们还在雪后初晴的天气去郊外度假,时濛撑着伞站在喷泉中央,仰头看天,笑容干净得像一颗不知人间疾苦的蘑菇。

    “得有多伤心,才从医院跑出去了啊。”电话里蒋蓉说,“去找他吧,把他带回家。”

    思及几天前,傅宣燎打电话回家,交代“时濛回家了给我打电话”,蒋蓉心里难受,又怕打击到他,只提醒他路上注意安全,没再说多余的话。

    傅宣燎低低“嗯”了一声,应下了。

    可是蘑菇去哪儿了呢?

    他受着伤,又没带伞,外面下着雨,还能跑到哪里去?

    再次发动车子,傅宣燎决定暂且收拾心情,先回家一趟。

    这几天忙,还没来得及给时濛准备换洗衣物。

    漫无目的地找与大海捞针无异,不如交给专业的人去做,说不定天还没亮,就找回来了。

    大家各司其职,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做好准备,照顾好受伤的小蘑菇。

    等时濛回来了,傅宣燎想,先不着急问他弄清楚过去的那些事。

    他不愿意说,定然有他的原因,只要他好好的回来就足够了,我们还有很多时间慢慢解开误会,找回正常的相处方式。

    反过来想,若是他在爱中长大,也必不会养成极端执拗的性子。往事不可追溯,从现在开始把以前缺失的补偿给他,还来得及。

    毕竟他要的从来就不多,一个短暂的周六,一条不甚合适的手链,一句随口的蘑菇,就能让他满脸都写着开心。

    如此劝服自己定下心神,傅宣燎下到地下停车场,车子缓慢后倒,停在固定车位上。

    临下车前后视镜自动收起,傅宣燎余光一瞥,似乎看到人影晃过。再看又不见了,他甩甩脑袋,以为长时间不睡觉出现了幻觉。

    开门下车,旁边的立柱遮挡了视线,因此被从侧面钻出来的人用尖锐物抵住后腰时,傅宣燎脑海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大意了。

    他没想到会在这种遍布监控的地方被偷袭,更没想到连日的疲劳还是影响了他的反应速度,放在平时,偷袭者压根没有机会亮出刀子。

    实际上现在傅宣燎仍有翻盘的可能,因为他察觉到身后的人并没有什么力气,抵着他的刀子也不曾狠心往里捅。

    身后的人连呼吸都虚浮发颤,像是久病未愈,或者受了很重的伤。

    意识到袭击他的人是谁,傅宣燎一动不动地站着,心中却掀起惊涛骇浪。

    然后松一口气,心想找到就好,他好好的就好。

    一句“你怎么样”即将出口的时候,身后的人抢先出声。

    “傅宣燎。”

    这三个字刚飘入耳朵,傅宣燎就猛一个激灵,心急到差点直接转过身去。

    身后的人没给他机会,紧接着道:“我已经习惯了,习惯了把你绑在身边。”

    似在陈述一件别人的事情,轻飘的嗓音几乎没有起伏,傅宣燎却听出其中无能为力的颓然。

    “傅宣燎。”时濛最后一次唤他的名字,“再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

    这让傅宣燎想起去年冬天的某个晚上,他把时濛送回时家,时濛没有着急进去,而是站在门口,提出了下周六也一起出去的请求,用的也是一句带有服软意味的“好不好”。

    可当时他急于逃避,不曾答应,后来他们就再也没有过那样的好时光。

    于是五年来,傅宣燎第一次不对时濛的强迫做出反抗,任由他在黑暗中用刀抵着腰带到车后座,再用麻绳把双手在身前捆了个结实。

    开车的司机话不多,他们在沉默中风驰电掣几十公里,踩着天蒙蒙亮的那一刻,赶到离枫城最近的海岸边。

    车费用的是傅宣燎西装口袋里的三张百元纸钞,如今这衣服披在时濛身上。傅宣燎记得里面还有两张,想来被时濛拿去买了刀和麻绳。

    雨停了,清晨风平浪静,水温较低,几艘早起的渔船扬起风帆,朝着泛红的地平线方向驶去。

    傅宣燎被安置在码头边等着,他看见时濛与岸边的一个老头说了些什么,指了指停靠岸边的一艘小渔船,并递给老头一套看上去价值不菲的纪念币。

    老头过来帮忙松开系船柱上的缆绳后,时濛返回身对傅宣燎说:“上去吧。”

    傅宣燎没听时濛提过会开船,但还是上去了。

    他想对时濛说“不用绑我不会跑”,可看见时濛频繁盯视过来的目光,又作了罢。

    针锋相对许多年,他从未顺着他,这次不如就听他的话。

    时濛伤势较重,登船的木板走不稳,傅宣燎抬起被捆的两条胳膊给他当扶手,他也没推拒。

    只是上了船,他便不再理会傅宣燎,走到发动机前,按下启动电钮。

    仪表盘上的油、水压力读数发生变化,船在轰隆声中动了起来。

    透过前视窗,时濛看向无垠的海面,被闪烁的波光刺得眯起双眸。

    他手上包着厚厚的纱布,嘴唇全无血色,迎着晨曦,皮肤苍白到近乎透明。他应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而不是坐在这条破旧的渔船里。

    可他不打算回头。

    因为船上载着他此生最无上珍贵的宝物,他们正晃晃悠悠离开码头,前往大海深处。

    去做最后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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