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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临川仰头望着天,皱着眉,眼里有些涣散,有些迷茫,最终却一声不吭地擦掉了嘴角的鲜血。
于是这些天来强作的平静终于被打碎了。
眼睫一颤,两行滚烫的血泪就掉了下来。
随后,众人胆颤心惊地看着,这位一向冷面无情的陛下掉眼泪。
就算掉眼泪也是这么一副漠然的模样,两行血泪就像是两条线,一样蜿蜒着下来了,挂在脸上,跟朱笔画的似的。
牧临川这个人,宫里的老人又不是没看过他发疯似的模样,被发跣足,跌跌撞撞,嚎啕大哭,他有时候还会将自己挠得满身是血,指甲缝里都卡着抠出来的肉屑。
哀嚎,痛哭,露出似哭似笑的表情,鼻涕往下流个不停。宫婢和内侍们当他疯了,得了失心疯,都颤巍巍地不敢靠近。
可若真正伤心到了极致,反倒哭不出来,演不出来了。
王女女愣在了原地,她气喘吁吁,本来还愤怒得两眼发红,此刻,看他漠然地淌血泪,却又吓得一个哆嗦,举着巴掌,也不敢再打第二下。
“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
梦里多离奇的事儿都能发生,人都能在天上飞,这一向健康的人猝然长逝,“昔在高堂寝,今宿荒草乡”似乎也算不得什么了不得的了。
王女女打又不敢再打,气急败坏地骂:“牧临川!你到底让不让拂拂灵魂安息,你就直说吧!”
然后就成了现在这副模样,日日夜夜守在棺椁前为王后守灵,一连三日都没吃没喝。
底下的群臣看着着急,拽着张嵩的袖子一问再问,一劝再劝。
牧临川给面子地拿起筷子吃了点儿,刚吃进去没多久,又吐了出来。
张嵩慌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牧临川皱了一下眉,他是真觉得没胃口。
搁下筷子,推开了面前的食盒,低声道:“算了,不吃了。”
打发了张嵩出去后,红瞳一转,又继续望着棺椁里的少女。
这人一死,先前与这人相处的记忆,便如走马灯一般在眼前历历走过。
牧临川他只能隐约记得,他好像和陆拂拂是在棵橘子树下面见面的,黄澄澄的橘子像小灯笼似的挂在树梢上,借了些许斜阳的余晖当作灯笼光。
按理说,她入宫那天,他也应该见过她,可再往前就没了印象。至于陆拂拂说过的什么华林园里相见,他更是毫无印象。
陆拂拂曾经悄悄地和他咬耳朵,说:“我刚进宫的时候,就看到你啦,当时觉得这陛下长得真好看。”
当时他在批奏折,觉得她烦,老是搅得他心神不宁不想正事儿,就一把推开了她的脸。
一开始,他就没多看得起过她。
其实他中间有不少次觉得厌烦了想杀了她,觉得她这人太粗鄙,留她在身边,不过是那双和嫂嫂相似的眼睛。
在察觉陆拂拂喜欢上他之后,他更觉得这人败兴,大为无趣,想着杀了她算了。
现在,看着棺椁里的陆拂拂,牧临川抿了抿干裂的唇瓣,嘴角牵出了个讥嘲的笑。
一哂:“陆拂拂,我有时候真疑心这是不是你的报复。”
他伸出一只手,指尖在她脸上描摹。
肌肤冷如冰,却还是柔软的。
“就因为我之前把你当嫂嫂的替身?”
“轻鄙你,嘲弄你,你都记在了心上吧?等我一朝说喜欢你了,你就抽身走了。”
喜欢。
说到喜欢。
牧临川又沉默了。
他喜欢把人置于一个极端的境地,将人之大悲大喜,爱恨情仇,种种情绪玩弄于鼓掌间,以看他们变脸为乐。
却不喜欢把自己真正的情绪表露在人前,那些疯疯癫癫的表象下藏着一颗比谁都冷酷的心。
他能对任何人撒娇卖痴,混不吝地对嫂嫂,对刘季舒,对任何人一口一个爱。却对陆拂拂说不出一个喜欢来,多是傲慢的讥嘲。
这世上最憾恨的就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仔细想想,陆拂拂跟他这么久,就没享过他的福,遭罪倒是遭了不少。
等他真正下定决心对她好了,她却抽身走得果决。
她或许真的是天上的神女,完成了任务就回到天上去了。否则如何能解释她这么多日以来尸身不腐不败,又如何能解释她前几天的心神不宁,一口一个她要是死了他得如何如何。
其实陆拂拂是白担心了,拘着她不给她下葬这事儿,他干不出来。
他手下剖的活人多了,没人比他更清楚身体不过就是一副臭皮囊。
眼前走马灯似的历历转过了许许多多的画面。
最清晰的还是她把他从死人堆里拖出来,背着他跌跌撞撞往前跑的时候。
明明浑身上下恶臭难闻,脸上还沾着血,灰头土脸,发如蓬草,气势汹汹,张牙舞爪,却如同天上的神女一般,脚踩祥云,明光烂满,从天而降。
到最后,她穿上了衣,假髻步摇,八爵九华,神光耀耀,皎洁明亮。
却死在了那个幽树繁花渐落的暮春。
明日陆拂拂她就要下葬了。
他一反常态,顿了顿,沙哑着嗓音说了许许多多的情话。
说到最后,他自己都皱起了眉,又觉得无趣,心底仿佛有大片大片的空茫弥漫开,如大雪纷飞般苍凉
生前来不及说,死后说又有什么意思。
他将在这天下最尊贵的位子上,伴着憾恨、孤寂中度过残生,而她终将不死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