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拂拂忙不迭地递了过去,蹲下身帮牧临川去穿,像是穿袜带一样,将绑带扣上。
指尖摩挲到少年凹凸不平的创面肌肤,拂拂不知不觉间脸都红了,紧张得鼻尖冒汗,手指直哆嗦,心里咚咚直跳。
牧临川没用过拐杖这?玩意儿,动作有些?笨拙,勉强撑住了。
下一秒,又“啪”――
重?重?摔倒在地,险些嗑了个狗吃屎。
拂拂像个操碎了心的老母亲,吓了一跳,忙扶住了对方,担忧地问:“你没事吧。”
牧临川被她扶着,怔怔地看着地上的拐杖,眼里掠过了点儿茫然与无措,那双昔日里分外吓人的红瞳,此刻看上去竟然柔软得有些?不可思议。
少?年又低眸捡起拐杖,继续试着借住拐杖与假肢的支撑来走路。
拂拂犹犹豫豫地松开了手。
就像儿子总得长大一样?做老母亲的也得适时松把手,总不能将儿子整天护在自己的羽翼之下。
然而看着牧临川和拐杖死磕,拂拂还是心惊肉跳,为其捏了一把汗。
在这方面,牧临川表现出来了一股犟劲儿,面色有些?难看,固执地不肯休息,一直在跟这?两根拐杖奋斗不休。
往前走上两步,一个趔趄摔了。
摔了就站起来,继续,眉毛都没多动一下。
一下午的时间全耗在了这?上面,等晚上拂拂把牧临川扶回屋里的时候,好好一个白玉美少年已经摔得鼻青脸肿,灰头土脸的。
拂拂叹了口气,坐在床边帮他擦伤药,语重心长道。
“你伤还没好全呢,何必这?么拼。”
牧临川冷淡地移开了视线,额上疼地泛起了层光光的薄汗,却没多吭一声,也没看她,只看着屋里跃动不止的烛火。
陆拂拂走后,他躺在床上,沉默了许久,抬起手臂看了一眼。
磨烂的伤口已经长出了痂。
少?年仰躺在床上,面无表情,那点碰上陆拂拂后会表露出的小别扭、恼怒,这?些?林林总总的鲜活的情?绪,全都消失了一干二净。
红瞳中仿佛有血水在翻滚中,幽深冷酷。
待到半夜的时候,他突然想要小解。
没有叫陆拂拂,也不想叫陆拂拂,他双手撑着,自己动手穿上了假肢,把自己一点一点挪下了床,捡起地上的木拐,到了夜壶边上,解开了裤腰。
他必须要用手扶着,否则就尿不准,可一松手,拐杖便拄不稳了。拄着拐杖的手往旁边一歪,他连人带拐摔倒在了地上。
尿液非但没有注入夜壶中,反倒全都尿了出来。
他也就摔倒在了这?一地秽物之中。
就连再简单不过的吃喝拉撒也成了一种负担。
一股尿骚味儿顺着鼻尖传来,牧临川眉毛都未曾抽动一下,哪怕疼得冷汗涔涔,也一绕咬牙撑了过去,面无表情地举起手,又捡起木拐费力地扶着墙根,将自己一点一点挪起来,架在了拐杖上。
他打算给自己洗个澡,便慢慢地挪到了水井边。好在水井边有一口大缸,不必他再费尽心思琢磨着要如何打水。他拿起瓢舀了一瓢冷水,兜头浇了下来。
虽然是六月的天,但半夜洗冷水澡还是有些?难捱,更遑论他本就大病初愈。
他唇瓣微颤,冻得泛白,即便如此,还是垂着眼睫,一点一点将自己身上的秽物冲刷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才挪回了屋里,将自己又“架”在了镜子前。
这?一路折腾下来,疼得他冷汗涔涔,脸色嫣红。
好不容易挪上了凳子,却又一个重心不稳,跌落在了地上,钻心的疼痛自伤口直窜入大脑。
他疼得冷汗“刷”地一下蔓了下来,就像是受伤的野兽蜷缩着身子凄惶地哀嚎。
怕被隔壁屋的陆拂拂听到,眸光一沉,又迅速咬住了手,牙齿磨在手背上,竟将手咬得鲜血淋漓,只靠着可怖的意志力死死撑住。
直到这一波一波犹如浪潮般的疼痛渐渐散去。
牧临川这?才又面无表情地,吃力地,将自己架了回去,这?一次,他比之前更为谨慎小心。
伸手拂去镜上的灰尘,他目光毫无躲避与遮掩之意,像是锋锐的刀子一样,剖离了骨肉,一点一点剖析着自己的丑陋。
越狰狞可怖的伤口,他便越要看,死死地盯着。
也就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意识到,他已经不是当初那俊雅狂荡的快马健儿。这?世上常有断了双腿的乞丐,他们趴在一块儿木板上,两只手好似船桨一样,划着前行。他们贩卖自己的残疾,以博得过客的同?情?,施舍他们几个聊以果腹的铜钱。
这?便是他了。
他目光微凝,对着镜子,似有所觉地从这?一捧乌发中翻出了几缕白发。
并不多,却很是刺眼。
原来,人逢重大变故,一夜白头竟然是真的。
本以为他看透了一切,世人愚昧唯他清醒,索性都杀了。却没想到到头来他也只是个看不透的执迷不悟的庸人。水滴顺着乌发渗入肩窝,当?中夹杂着的几缕白发犹如讥讽。
第二天,陆拂拂帮牧临川穿衣洗漱的时候,果然察觉到了点儿不对劲。
“咦,”她惊讶地捧起他的头发,“牧临川,你长白头发了?”
他身子微微一僵,或许是怕她察觉到他的“在意”,便故作若无其事般地蹙眉道:“嗯。”
“就这样梳进去吧,不必隐藏。”
少?年乌发柔软地披散在肩头,那几缕霜白就显得愈发显眼了。
没想到她压根就没打算帮他去藏,她眼睛亮晶晶的,以指代梳,缓缓地梳拢着他的头发。
发自内心地感叹道:“真好看。”
“就跟挑染了一样。”
“真酷。”说着还轻轻吹了个口哨,眼睛弯弯的,明显是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
他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蹙眉板起脸。
然而唇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上翘,到底是难得的失笑开了。
……
这?小暴君坚持不懈的努力最终有了回报,又过了一段日子,这?副拐杖已经用得十分熟练了。
于此同?时,也到了分别的日子,该离开上京,去牧临川口中的山西了。他那引入注目的容貌如何混出城是个技术活。为此,拂拂特地租来一个小板车,把牧临川往板车上一放,盖了床被子。
由璎珞寺的比丘尼师父随行,城外另一支商队在等着。
出城的时候,只推说是得了疫病,不好待在上京,送到城外祈福消灾。
守城的兵士闻言,自是避之不及,也没多检查,便叫两人成功地蒙混了出去。
“喂,”轻轻地掀开被子,拂拂敲了敲板车,笑道,“出来啦。”
少?年一脸不爽地坐直了身子,面色苍白阴郁,明显还在为刚刚装死而闹别扭,拂拂眨眨眼,倒也不拆穿他。
断了腿之后牧临川别扭地就跟个小屁孩儿似的。
可拂拂心里却比谁都清醒,那也只是在人前表现的这?样。前几天屋里那惊鸿一瞥……
拂拂抿紧了嘴巴。
倒像是比之前更加沉郁厌世了。
拂拂噗嗤一笑,伸手拿了个幕篱,又给牧临川罩上了:“带好,人前可不准摘下来。”
商队也是之前就用银铤打点好的,同?意捎他们一程。由于之前就已经说明过牧临川得了疹子,吹不得风,见他头戴幕篱倒也没表露出惊讶之色。
商人逐利,走南闯北见得奇人异事多了,银钱到位了一切都好说,并不欲多加探查旁人的隐私。
这?一路上,牧临川表现得也格外硬气,不论风雨,舟车劳顿,概不多吭一声。吃饭喝水一律都由拂拂帮忙照顾打点,他鲜少?在人前出现。
商队一连走了五六天都平安无恙,今年的秋天便在路上过了。
入了秋,天气转凉,一场秋雨一场寒,路上走得很艰辛。快到并州地界时,商队上上下下更是打起了十足的精神,皱着眉如临大敌严肃以对。
拂拂好奇地掀开车帘问:“大家怎么这?么紧张?”
有人苦笑道:“女郎有所不知,并州等地多为胡人占据,胡人性凶悍,常有打家劫舍这?类的事发生,不得不防啊。”
昔年,武帝践阵后,塞外匈奴大水,塞泥、黑难等二万余落归化,亲复纳之,使居河西故宜阳城下。后复与晋人杂居o由是平阳、西河、太原、新兴、上党、乐平诸郡靡不有焉。①
果不其然,之后便察觉到有人尾随。
虽然商队早做了防备,却还是被一支胡戎飞骑所劫。观其容貌,高鼻深目,似是羯胡。并州上党武乡羯室常有羯胡居住,这?些?羯人人高马壮,来去如风,所过之处,常血流成河,片甲不存。
随行的镖师纷纷拔刀厉声应对,却见这?一队骑士自高处,纵马长驱直入,提刀就砍。
眼见这?一幕,拂拂大脑一片空白,吓得心都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了!
牧临川面色骤然一变,神情?也难看得很,毕竟他双腿已断,无疑与砧板上待宰的鱼肉。
回过神来,拂拂忙钻出了车厢,一眼就看到了这?些?胡人左右飞驰,手起刀落,利落地又绞下一颗人头。
拂拂被血腥味儿熏得想吐,急中生智,忙扯着嗓子高呼:“壮士刀下留人!我愿以千金重?谢之!!”
那胡人听得懂汉语,见一个女孩儿吓得浑身发抖,却双眼明亮地站在遍地横尸前。
为首的大胡子羯胡不由心生好奇,笑问她:“女郎胆子倒是大,你有多少?银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