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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真的。
在这堂灵文课之前,??云乘月并不在意云三小姐。所谓不在意,也能叫漠视――她心中没有任何云三小姐的位置。她甚至不记得三小姐的名字,有需要称呼的地方,??她就叫对方“云三”。
云乘月就是这样的人。尽管待人友善,但这不过是一种自我中心式的友善。说穿了,??就像有的人习惯警惕多疑,??有的人就是习惯友善。好好对待别人会让她自己舒服,而不是因为她巴巴地想让别人舒服。
别人对她好,她也会快乐、会想回报;别人伤害她,她会愤怒和反击。这个反击的对象里,??也包括过去欺负她的云三小姐。如果时机合适,云乘月并不介意顺手让云三小姐再吃些苦头。
但除此之外,??云三小姐没有任何值得她正视的地方。这位年轻的小姐只会一些后宅的心机、手段,阴暗地藏在别人背后使坏,??自身却软弱无力。一旦将她倚仗的力量击溃,她就惊慌害怕、不知所措。
说穿了,三小姐连坏都坏得极其平庸、毫无威胁也毫无特色。记住她,还不如去记路边的野花更有趣。
但现在不同。
在这个天阴欲雨的上午,??云乘月提着笔,笔直地站着。她前面的云三小姐直勾勾瞧着她,眼睛里像有奇怪的火星在飞。她忽然想起一句话,说星星之火可以燎原。
云三小姐紧着嗓子,问:“就算是你……也做不到吧?”
对视的一瞬间,??云乘月几乎以为这是哀求。第一次,??她认真凝视着云三小姐的眼睛――她凝视着其中的火星,??觉得自己应该记住这个眼神。无论之后是否会产生实质改变,她都要记住这个眼神。
看似畏怯,??实则燃烧着对新天地的新奇与对胜利的渴望。这种眼神不一定好,但绝对不坏。
“也许我可以。”云乘月没有笑,只是这样心平气和地回答。
说完,她移开目光,去看最前面的《铁锁星河》石刻印本。
教室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赵夫子悄悄让开了一些,哪怕她本来也没有挡住云乘月的视线。
她一句一句地去看石刻内容。赵夫子讲解的内容也在她心中回荡;而且渐渐地,赵夫子的声音被别的不知道是谁的声音代替。那绝不是她自己的声音,却也不是她能记住的任何人的声音。
――晓望月轮去,暮待日色还。铁锁星河坠,昼光万万载。
那个声音在说:初学临摹,都从描红开始,但对你,要求不能如此宽松。你必须一口气完成。你看,仔细看,去看每一笔、每一个字。看见了吗?它们不是真正静止的。
声音说:书法是很特别的,它是瞬间的艺术,当你的笔尖落下的一刹那,你用多少力、多少速度、具体行笔的方向……就都再也不能改变。弈棋者落子无悔,书写者落笔无悔。
声音说:你要从静止的文字里,看见当初写下它们的人如何用笔,要看清每一个细节,甚至每一丝颤抖、每一次失误。然后……
“……重现出来。”
不知不觉,云乘月喃喃着,声音与记忆中的回音重叠。
云三小姐愣愣:“什么?”
云乘月没有听见。
她低下头,心中只有她的笔、她的纸,和――她的字。
拓本的字迹呈现在她脑海中,清晰无误、纤毫毕现。她闭上眼也能看见一横出去时的飞白、中锋落下时的颤抖,那颤抖不符合工整之美,却宛如流星坠落的痕迹――星河坠!
笔尖落下,揉按流转,划出一竖又飞出一横。
灵文临摹,一在还原文字本身,二在抓住字帖内藏的精气神。赵夫子说,《铁锁星河》的精神要点,全在一个“霸道”上面。书写者豪迈霸道到了极致,要诸天群星都听他的话。
晓望月轮……
云乘月忽然蹙眉。不太对。
可是哪里不对?
她沉思着,手里笔画不停,继续书写。
四周所有人都在看她。在旁人眼里,鹅黄衣裙的少女站在阴沉的窗边,凝神静气,笔下墨色蜿蜒,没有丝毫迟疑,俨然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然而,在一旁观看的鲁夫子却皱起眉毛。他抬起头,和前方的赵夫子两人对视一眼,都微微摇头。
云乘月还在写。
短短四句,她越写越慢,动作越来越迟疑。最后,写到“星河坠”三字时,她自己彻底停了下来。
纸面上,三行字静静躺着。
得益于这段时间练字不辍,乍一看,这些字都还不错,和碑文原文也不能说没有相似之处。
但……
鲁夫子摇摇头,摸了摸下巴上短短的胡须,道:“不成。”他有些遗憾,也有些许失望,自己暗暗摇头,却又瞟了一眼云三小姐面前的纸,暗想:也有好事,至少,原来那丑得很有个性的字是云家另一位草包小姐的手笔。
赵夫子也走下来,弯腰仔细看了看,却是伸手拍了拍云乘月的肩:“第一次写,已经不错了。”
云乘月却没动,也没回答。她仍盯着那三行字,双眉轻蹙,仿佛在困惑什么。
好强吧。――二位夫子对视一眼,同时生出这个想法。这些年里,他们也见了不少天才,虽然都不及这一位传奇,但其中也有好几位第一次临摹就成功的。
天才傲气。越是被捧得高,对自己的期待也就越高。
赵夫子就想安慰两句:“云姑娘,再练一练就好。”
夫子想要柔和劝慰,却有其他人想幸灾乐祸。立即,旁边一声轻笑,嘻嘻地说:“你不是很厉害吗?不是气派大得很?刚刚还吹牛呢,现在就不行了?那天别是运气好,撞出来的吧?”
带着嘲弄的年轻女声,当即让赵夫子沉下脸。她回过头,冷冷道:“聂姑娘还是要记得同窗之谊。”
聂文莹一撇嘴,毫无收敛:“她算什么同窗?喂,云二。”
云乘月没理她。她甚至没听见。如果说云三小姐在她心中多少还是“一个姓云的挺恶毒的小姑娘”,那聂小姐的指代就是“和‘祀’字有关的某人”。
何况此刻,她还沉浸在自己的疑惑中,凝望那三行失败的临摹文字。
“……云二!”聂小姐被忽略,自觉出了丑,恼了。
“好了,聂姑娘。”两位夫子皱眉。但聂小姐不听,仍是不依不饶盯着云乘月。
聂家有势力,他们实在无法将她如何。赵夫子板起脸,走回前面,说:“继续上课。”――希望以这种方式来阻止聂小姐挑衅。这些世家纨绔们再怎么扶不上墙,也得尊师重道。
但今天的聂小姐不知道怎么了,好像有股邪火,提高了声音:“云乘月!”
连云三小姐都不由偏了偏头,生出疑惑:阿莹虽然刁蛮,却向来比较守课堂的规矩。她这是怎么了?云三小姐盯着那位好友,盯着聂文莹眼中的火焰。
忽然之间,她得出了一个让自己惊讶万分的结论:阿莹心中也在不安。和她自己相似的不安――面对超出常理的天才的不安。
聂文莹为什么突然挑衅?云三小姐明白了:因为聂文莹一直都是“使用”人才的那个人。她,还有她的哥哥、叔叔,一直都是被捧着的那群人;她从没有被人才踩在头顶过。连刚才她夸云二“有本事”,说的都是家里会求娶――可娶到了又怎么样?当宗妇?
云三小姐脑海中不期然出现了大伯母的样子,永远优雅得体、滴水不漏,为了云家殚精竭虑。这就是宗妇。她突然想笑。娶到了又怎么样?她终于明白了,所谓娶回家,就是使用的另一种说法。说到底,他们聂家终究还是要去使用别人。
云三小姐一直是个善于察言观色的人,只是过去多年,她将这个天生的本领用在讨好别人身上。而现在,当她第一次尝试将本事用在家宅之外,立即就看穿了好友的内心:原来此前,当聂文莹轻蔑地否定她的书文天赋时,她自己也不是没有类似的想法。聂文莹说家里的护卫都只能给她卖命,可那只是因为他们都不是真正的天才。真正的天才在高处,她们都在尘埃。
云三小姐怔怔地看着好友。不知怎么地,她突然感觉到一丝战栗:眼前看惯的世界,忽然显得很陌生,而她竟然还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想要亲自去往那未知的陌生里看看。
原来她不光是在害怕云乘月,而是在害怕整个世界。云三小姐微微颤栗着,面对这新鲜的一切。但她没有移开目光。她反而鼓起勇气,专注地凝视好友,用前所未有的怀疑去审视。她想要证明自己的猜想是对的。莫名地,她觉得这很重要。
室内一片沉默。跌宕起伏的想法汇聚为沉默的河流,唯有窗外隐隐闷雷响起。
思想的河流往窗边流,最终系在那垂眸沉思的姑娘身上。
“云乘月。”
聂小姐扔下笔,执著地说:“其实,你也没那么有本事。”
“――我知道了。”
云乘月忽然说。她舒展眉头,露出一点微笑。
聂小姐以为这句是答她,不禁也翘起唇角,像松了口气似地:“你……”
话才开了个头,却见云乘月提起笔;毫锋重新吸饱了墨汁,再次变得油润饱满。从头到尾,云乘月一眼都没看聂小姐。
聂小姐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云三小姐却微微勾起唇角。她很快掩饰了这个表情,回头看着云乘月。
云乘月提起笔,正要书写,却又自己摇了摇头,再次搁下笔。
“赵夫子。”她抬头说,“我想同您请教,如何修行?我现在还不会修行的法子,要写《铁锁星河》,可能灵力不够。”
赵夫子一怔,轻轻“呀”了一声,带着几分惊叹:“对了对了,我都忘记你连第一境都不是。”
这位和蔼的老妇人责备地看了一眼鲁夫子,才对云乘月道:“如此,云姑娘今日大约是完不成临摹的。修行入门需要先学会感受灵力、吐纳天地气息,才有可能成为第一境――聚形境的修士。”
“聚形境?”
云乘月四周看了看,很自然地发出疑问:“这么说,在座的都是聚形境修士?”
一瞬间,不少人都露出尴尬之色,只有少数人颇为骄傲地昂起了头。
鲁夫子轻咳一声,有点尴尬,含糊道:“不全是,不全是。”
赵夫子体谅学生脸面,忙接着说:“所谓聚形境,对照的便是书文里的‘字形’。要达到这一阶段,需要修士能够体悟楷书基本法度,再积累足够修为。”
“原来是这样……不过,这也没办法,我总需要更多灵力。”云乘月沉吟道,“还是麻烦您告诉我诀窍。”
赵夫子一怔,讶然:“你想现学了用?”
云乘月笑道:“不知道,试一试。”
斜前方的聂小姐忍无可忍,冷冷笑道:“哎哟,‘天才’又要自取其辱了,真是好戏!可惜我没带瓜子和糖,要不还能赏你一把!”
鲁夫子有些生气了:“聂姑娘,便是你聂家家大业大,也没有几次三番目无尊长的道理!大梁律法里,可是都写了‘尊师重道’这一条的!”
他们平时轻易不会得罪这些有背景的学生,却也不是怕事。否则,浣花书院还要不要学风了?
聂小姐立即噤声,明白自己失态了。这事就算捅回家,也只会换来一顿骂。她只能用眼睛瞪云乘月,暗道:看你怎么出丑!
云乘月看了她一眼,突然说:“井蛙。”
聂小姐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那句话――井蛙不可语海。她气得险些跳起来,但赵夫子已经开始教授修行的诀窍了。
“……修行并无什么独门秘诀,除了多多练习书文外,无非就是学会控制丹田的灵力,让它们凝聚出灵核,并以灵核为中心,让灵力旋转起来。”
云乘月点点头,沉默了一会儿,又抬头问:“那应该是什么速度?”
赵夫子笑道:“云姑娘一下就想到了关键。具体速度,人人不同,要根据自己的大道来不断尝试、调整,找到最合适自己的灵力运转方式。”
“噢……”云乘月点点头,又问,“那怎么知道自己有没有达到聚形境?”
赵夫子说:“修行一共有六个大境界,每个大境界分三阶。每突破至一个大境界时,修士的灵力会沸腾片刻……”
她突然失声。
很多人都瞪大了眼。
因为云乘月伸出手,掌心淡淡白光如沸。她问:“是像这样么?”
“是、是……不错,便是如此。”赵夫子呆呆点头,竟然结巴了一下。
“嗯,谢谢您解惑。”云乘月收起灵力,感受了片刻,有些惊喜,“原来到了聚形境后,丹田能容纳的灵力更多,灵力恢复的速度也快了许多。”
她对赵夫子行了一礼,郑重感谢。
赵夫子愣愣地看着她:“噢,噢,不错,不错……”
鲁夫子揪揪胡子,镇定地说:“这是云姑娘嘛。云姑娘,你继续写。”
在众人的注视下,云乘月又蘸了蘸墨,再次悬腕书写。
当她再次凝神,无论有多少人在看她,她的眼里也只剩下了书法。哪怕窗外刮起风、下起雨,几滴雨水掠过飞翘的屋檐,斜飞进来打湿了宣纸的边缘,她也没有多看一眼。
她站在这里,注视着桌上的纸墨,意识却往书文的世界里无限下沉,直到她眼前浮现出一个身影――书写者的身影。
书写者开始写了。她看见了。
晓望月轮去,暮待日色还。――起笔这两句,书写者行笔尚还缓慢,字迹也还工整。仿佛有一人立于苍穹之下,仰首望着天空变幻。清晨人人都在赞美旭日光芒,他偏偏要目送月轮西沉;傍晚月出清丽绝伦,他却又惆怅日色太短。
为何日月不能同天?
为何光芒不能圆满?
为何光明与光明要彼此错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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