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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代桃僵”的话,二十年来父皇和朕岂不是一直将豺狼放在身边?
真相到底是怎样?朱佑樘亟需得到回答。现在夏尧要求宣怀恩上殿,正合他的意思。朱佑樘没有多想,向随堂太监说道:“宣怀恩。”
“皇上有旨,宣怀恩上殿——”
未过多久,“怀恩”气喘吁吁来到太和殿,双膝跪下尖声说道:“臣怀恩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夏爱卿讲到二十年前一桩往事,故此宣爱卿上殿听一下。”朱佑樘轻描淡写地说道。
“怀恩”一听,刚准备爬起来的身子忽然脚下一滑,复又跪了下去。
“怀公公,二十年不见,可还安好?”夏尧不动声色地问道。
“您……呵呵,您是夏尧夏老将军?咱家还好,多谢老将军挂怀。”“怀恩”尖声说道。
“怀公公,二十年前先皇钦差公公出使蒙古国,那时下官尚在京城。待到公公回京时,下官却已远赴宁夏边关,没有机会目睹公公回京的盛况——当年公公在鞑靼汗廷,小王子没把公公怎么样吧?”
“怀恩”一愣,随即摇了摇头,好似进入遐思之中:“没有。那时蒙古新败乞和,天朝差使节前去抚慰,小王子自是感恩戴德、受宠若惊,对咱家自然礼遇有加。”
“是么?”夏尧似有不信,问道:“下官听说公公回京之时,使团中少了一个名为慧褚的公公,不知是否确实?”
“怀恩”面色平静,语气却无比悲伤地答道:“确实。因是水土不服,慧褚到达汗廷的第二天便一病不起,小王子还特地让他的御医前去医治,终归是无力回天,客死他乡。”
“啊?原来慧褚已经死在蒙古国了。唉,天长日久又远在异国,看来他的死因是没法去查了。”夏尧一语双关,忽然话锋一转:“怀公公,有个使你牵肠挂肚的人想见见你,你见还是不见?”
“怀恩”身子微微一颤,依旧不形于色,哂笑道:“咱家生来失恃失怙,自幼入宫,何来牵肠挂肚之人?老将军玩笑了。”
夏尧不再理会,转而向朱佑樘说道:“皇上,微臣自宁夏边关带回一人,此刻正在殿外,可否宣他上殿?”
“宣。”
一个白发遮面、佝偻身子的老人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自太和殿外颤巍巍地走进大殿。
沈清和陈文祺似在给他让路,不约而同地走到“怀恩”的身后。
在满殿大臣探询的目光下,白发老人蹒跚着走到殿前,猛地挣脱两个小太监的搀扶,“噗通”一下跪倒尘埃,以头触地“咚咚”有声,尖声细嗓喊道:“老臣怀恩叩见皇上。皇上,老臣我……我终于见着您了。”说罢,伏地号啕大哭。
怀恩!怎么又来一个怀恩?殿上大臣惊得目瞪口呆。
原先那个“怀恩”见状,身形一动,就要跨过丹墀跃上平台,伸手向朱佑樘抓去。不料未及丹墀,陡觉眼前一暗,一人已经挡在面前;于是足尖一点,准备腾身跃起,哪知一只手倏然搭在肩头,重逾千钧,顿时僵立当场。
陈文祺、沈清两人四手,将“怀恩”紧紧按住,口中喝道:“大胆慧褚,死到临头,还不认罪伏法?”
陈文祺腾出右手,在慧褚耳后一阵摸索,掀起一片薄薄的皮膜,自后而前慢慢撕开,露出他的真面目,虽然岁月沧桑,但轮廓依旧,殿中的老臣不约而同一声惊呼:“慧褚,果真是慧褚。”
朱佑樘此时也是心惊不已。他走下平台,亲手扶起怀恩,命随堂太监搬过一只锦墩,让怀恩坐下,问道:
“老爱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怀恩止住悲声,哽咽着说道:“皇上,老臣奉先皇圣旨,带领安抚使团出使蒙古国,谁知一到鞑靼汗廷,便被他们囚禁。他们将老臣关在一个小小的院落之中,既不打骂,也不许出外走动,只在每年的春分、夏至、秋分、冬至四日,强逼老臣喝下一碗苦涩无比的汤药,老臣便即沉睡过去,醒来后并无不适,仅面部有些微的灼痛,三两日之后即便消失。这样,老臣在大漠一呆就是十八年。去年夏初,他们将老臣塞在一辆马车中,老臣以为他们要将老臣送还回国,哪知却拉到静州,将老臣关押在阿巴海的万户府中。后来有一天,几个鞑靼士兵将老臣推入一个很大的地下室里,留下一些水和干粮,从此无人问津。眼看粮、水将尽,老臣便四处敲打、呼救,不知过了几日,才被陈将军他们发现获救。皇上,想不到老臣此生还能回到宫中,便是死也可瞑目了。”说完又大放悲声。
原来,静州城守将吴祯住进阿巴海的万户府后,不时听到一些“响动”,四处查找竟找不出原因。因不堪其扰,便向夏尧请求搬出万户府。后来沈清、陈文祺来到静州城,根据吴祯所说的情形分析应是地下传出的声音,因声音飘忽不定,以至以为是“闹鬼”。沈清、陈文祺便调集了一百名耳聪之士兵,两人一组分散到万户府的房间、过道以及室外广场,每组挖开一穴,置缸于内,缸口蒙上一层薄牛皮,一人伏在缸上谛听,一人以棍棒敲地,以期与“地下”的声音形成呼应。
不多时,此法收到奇效。地下室中的怀恩即将绝望之际,忽听上面隐隐约约传来敲击的声音,连忙对准发出声音的地方回敲上去……
怀恩获救之后,对明军已经收复三卫并不知情,沈清、陈文祺他们亦不知救的是九死一生的怀公公。直到夏尧闻讯赶来静州,双方才得以相认。为防风声走露假怀恩与梁芳他们狗急跳墙、对皇上不利,便严密封锁消息,将怀恩秘密带回京城。
几位成化朝老臣走过来,纷纷与怀恩见面、慰问与祝贺。户部尚书周经握住怀恩的手说道:“怀公公且莫悲伤了。您这可是不幸之中的万幸啊,依照梁芳的奸计,在二十年前就要杀你的。小王子虽然心狠手辣,当年没有除掉您,可算一念之仁了。”
“小王子没杀怀公公,并非是仁慈心善,而是有他的险恶用心。”陈文祺这时插话道。
众人一听,均觉不解,忙问却是为何?
陈文祺看了看已经回坐在龙椅中的朱佑樘,见他微微颌首,便说道:“诸位大人已经知道,梁芳定计要杀怀公公,目的是冒名顶替。冒名顶替又有两种情况:一是对方并不认识被冒名顶替者,任何一人只须‘冒名’便可顶替;二是对方已经认识被冒名顶替者,那么再想顶替的话,不仅需要‘冒名’,而且还要易容,才不至使对方察觉。满朝文武乃至后宫,谁不认识怀公公?慧褚身为怀公公的贴身随侍,虽能模仿怀公公的一切,却没法模仿怀公公的相貌,所以只能用它——”陈文祺扬了扬手中的人皮面具,“易容乔装。然而,此法只能用于一时不能用于一世。所谓岁月沧桑,容颜易老。故此,他们需要依照怀公公逐渐变老的相貌为慧褚定制人皮面具。这也就是怀公公每年四次服用药物沉睡不醒的原因。”
“原来如此。这小王子、梁芳之流可谓深谋远虑啊。”听陈文祺这么一说,大臣们这才恍然大悟。
至此,二十年前的一宗卖国大案真相大白。朱佑樘既惊且怒,当殿下旨:着刑部速速缉拿梁芳、梁德、慧褚、韦坚等人及其相关人犯归案,打入死牢。并会同大理寺、都察院依律拟准刑名,实封奏闻,取自上裁;查抄梁芳、梁德、慧褚、韦坚等人家产,充公入官。
不一日,刑部已具结皇上交办之事,并按大明例律会同大理寺、都察院拟定奏章,恭请圣裁。
御书房中,朱佑樘端坐在书案前,看罢三法司的奏章,感觉甚合“朕”意:
梁芳、梁德兄弟,犯谋叛罪,并系首犯,依律斩立决,家产充公;其祖、父之子、孙兄弟及伯叔父兄弟之子,年十六以上、不论笃疾废疾、不限籍之同异,皆流二千里安置。
慧褚、韦坚二人,犯谋叛罪,系从犯,依律斩立决,家产充公。
兵部侍郎尹直贪赃枉法,为梁芳、梁德兄弟谋叛提供便利,虽不知情,亦属从犯,革去兵部侍郎一职,按律杖一百、流三千里,所获赃银没收充公。
他提起朱笔,正待落笔裁“准”,突然记起先皇临终前握住自己手说的一番话:
“皇儿,朕命运坎坷,两为太子,深感人生之不易。朕在位二十三年,虽无多少建树,朝政还算清明。究其根本,皆因笃于任人、谨于天戒、明仁宽厚、蠲赋省刑是也。皇儿即将继承大统,切望铭记父皇此心得,善待朝中老臣,切勿妄起杀戒,君臣团结,保我大明万世永昌。”
朱佑樘清楚地记得,当时自己伏在父皇病榻前,含泪答应父皇:绝不诛杀先朝老臣,否则即为不孝。
而今,先皇的教诲言犹在耳,却要抄斩梁芳九族,这……是否不孝?但梁芳犯下谋叛重罪,不杀何能以儆效尤?
踌躇再三,终归是“孝心”占了上风,遂提笔写道:
“逆贼梁芳,谋背本国、同从他国,犯下‘常赦所不原’之谋叛重罪,依律当斩。然彼于成化朝辅佐先皇,略有寸功,朕宽大为怀,赦免死罪,降南直隶御用监少监闲住,永不入朝。
兵部侍郎尹直,前因躁于进取而遭臣诟,今又贪赃枉法乃附谋逆,念其尚未铸成大错,赦其流刑,许其告老还乡,永不录用。
其余所奏,一概裁准。”
御批一宣,百官愕然。夏尧抚今追昔,将好友韩慎与奸宦梁芳的下场两相比较,直呼苍天不公。遂连夜奏本,愿将新晋“安西伯”之乌纱换取逆贼梁芳的狗命,为前兵部左侍郎韩慎平冤昭雪。无奈皇帝“孝心”已坚,将夏尧的奏本留中不发。不过为了平息夏尧与大臣的心火,另颁一诏:诰命韩慎为“忠勇伯”、韩妻周氏为“忠勇伯夫人”。
夏尧等人无可奈何。梁芳兄弟谋叛重案就这样画上了一个不甚圆满的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