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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独占了风头。这样吧,在下与陈状元各凭所长比试两局,为皇上和诸位大人助助酒兴,如何?”
武状元叫板文状元,这可是难得一见的趣事。众人均放下手中的碗筷、酒杯,静待他俩如何比试。
哪知陈文祺摇手说道:“在下仅仅读了几卷圣贤之书而已,其他别无所长。尹状元文武双全,在下望尘莫及。不比了,不比了。”
尹维傲然一笑,故作大度地说道:“既然陈状元不懂武功,在下也不好强求了。在下便以陈状元之长,出一上联,请陈状元续对。”
说罢吟道:“二舟同行,橹速哪及帆快。”
大家只道尹维真有自己的心得,哪知是把前人的事拿来掉文,有些忍俊不禁。
陈文祺初时也觉好笑,继而一想,这尹维据说除武功之外,文才也是相当不错,怎会拿这样一联来对?莫非其中有什么居心不成?
陈文祺想到进京以来发生的种种怪事,先是华昶、张峦弹劾自己买官鬻题,后是锦衣卫梁德刁难盘查,现在尹直父子又轮番叫板,究竟所为何来?自己与这些人素无交集啊!莫非……陈文祺蓦然记起“同福客栈”饭堂中那个熟悉的身影,难道这些都与他有关系?
陈文祺半天不作声,尹维以为他一时对不上来,半是嘲讽半是催促地说道:“听说陈状元是联对的高手,莫非名不副实?”
旁边翁隽鼎也不知陈文祺为何久久不开口,心里替他着急,但大庭广众之中又不能相问,怕引起别人的猜疑。
陈文祺的确有些为难,如若按前人的原联相对,必会给人“江郎才尽”的感觉,如若另行续对,又怕别人说自己卖弄文采。举目四顾,但见一班文臣武将都望着自己,神色间有些异样。陈文祺猛然醒悟,尹维要将自己引入彀中,挑起文、武之间的不快。想到了这层意思,心里就有了打算,这才开口说道:
“看来尹状元不仅武功盖世,文采也是非凡。”尹维听陈文祺一说,顿时得意洋洋,他哪知陈文祺语含讥讽、先扬后抑,并不是在夸他:“不过听罢尹状元这个上联,倒让在下想起了本朝的一桩轶事……”
未等陈文祺说完,尹维截口说道:“在下向阁下索对,阁下却说起什么轶事来了。莫非阁下难以续对,以此拖延时间不成?”
陈文祺不急不躁,依然微笑着说道:“待在下将这桩轶事讲完,尹状元如还要在下续对的话,在下定当从命。”说完,也不等尹维应答,接着讲起那桩轶事:“永乐十三年,时任兵部给事中的陈洽被派往英国公张辅军中监军。英国公见陈洽一介书生,遂打趣地给陈洽出了一个上联:‘二舟同行,橹速哪及帆快。’这个上联利用谐音,既指摇橹行船没有扬帆走得快,又暗指三国时的鲁肃不及西汉时的樊哙。当然,这是英国公与陈监军开的一个小小玩笑。虽是玩笑之词,说鲁肃不及樊哙,却也隐含文不及武的意思。陈监军当然听得出英国公的联中之意,遂接口对出下联:‘八音齐奏,笛清难比箫和’,其潜台词不说自明。我等后辈末学本不该评论先贤,然而两位前辈的看法都有点偏颇。文安邦,武定国,只有将相和,文治武功,相得益彰,国家才能长治久安。”
“好,高见。”一席话,说得在座的文武百官个个心情舒畅,情不自禁地大声喝彩。
这番话,也说到皇帝朱佑樘的心坎上,不禁也是微微点头。
“尹状元,你看还需要在下续对吗?”陈文祺问道。
尹维一楞,原本想以这个敏感的对联为难他,引出他“武不及文”的下联,让他成为在场武官的众矢之的,未料反而给他搭了个舞台,引出什么“将相和”的高调,听得皇帝高兴、群臣叫好,倒让他占了先机、出了风头。他眼珠一转,继续发难:
“陈状元高论,尹某佩服。但你所说的将相和,骨子里头还不是认为武不及文吗?”
“何以见得?”陈文祺反问道。
“若是廉颇不主动向蔺相如负荆请罪,陈状元认为将相能和吗?”尹维振振有辞,以为抓住了陈文祺的破绽。
众人听罢,啼笑皆非。甚至尹直也在心里暗骂不争气的东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蔺相如避道在先,廉将军负荆于后,依阁下看,谁强谁弱?只能说两位先贤的品行气量比我辈高出许多。更何况治国安邦,讲究的是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如果国家需要,文官也能辕门号令,武将亦可庙堂治策,又何必强分高低呢?”陈文祺浑如师傅教导弟子,侃侃而谈。
陈文祺越是从容,尹维越是不忿,今日如不让他出点丑,不仅国丈小看了自己的本事,在文武百官甚至皇上心中,自己这个武状元恐怕要黯然失色了。
“如此说来,陈状元可是认为自己是出将入相之人了?但不知阁下除了口舌之外,身手是否同样厉害?”尹维恼羞成怒,文的不行,他想以己之长给陈文祺一个好看。
一旁的刘健对尹直父子咄咄逼人的做法早已反感,但因自己是陈文祺两试(乡试和会试)的座主,出头说话容易引起“朋党”的猜疑和攻讦,故此一直隐忍不发。现在尹维竟有与陈文祺“动武”之意,若不制止,后果不堪设想。当下顾不得避嫌,就要出头制止。
未等刘健开口,坐在高位的皇帝朱佑樘说话了:“尹爱卿,陈爱卿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拳脚上哪是你的对手?罢了,大家还是喝酒吧。”
皇上开了金口,尹维哪里还敢坚持?只好悻悻地返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喝闷酒去了。
张峦见自己布下的两颗棋子都奈何不了陈文祺,心中老大不快。当下顾不得国丈的身份,假装向陈文祺贺喜道:“陈状元在乡试、会试和殿试中连登榜首,当真是我朝少见的才子,可喜可贺。”
陈文祺连忙对张峦行了一礼,说道:“多承侯爷谬赞。也许是碰巧了,几场试题恰是在下平日钻研过的,不值一提”
张峦“嘿嘿”一笑,话锋一转:“陈状元不要过于自谦,有史以来,‘三元及第’可谓凤毛麟角。就拿我朝来说,你可知自洪武十七年开科至今,有几人得享‘三元及第’的殊荣?”
张峦老奸巨猾,这一问可谓毒辣之极。
席间文武百官谁都知道,大明自开国至今一百二十二年,虽说科考取士无数,但称得起‘三元及第’的,除本科陈文祺之外,只有辛未科黄观与乙丑科商辂两人而已。
刚刚辞世不久的三朝元老商辂,人称“我朝贤佐,商公第一”,已是盖棺定论,自然无可非议。但黄观的“三元及第”,却是永乐以来近七十年朝野三缄其口的话题。
洪武二十四年,黄观参加由太祖朱元璋亲自策问的殿试。他在策论中极力主张“屯兵塞上,且耕且守,来则拒之,去则防之,则可中国无扰,边境无虞”,从而深得朱元璋的嘉许,钦点殿试一甲第一名(状元),授翰林院修撰,是大明开国后第一位“连中三元”的进士。不仅如此,他在县、府、院三级经过县、府、院、乡、会、殿六次考试,均获第一名,时人赞誉他“三元天下有,六首世间无”。太祖去世时,因太子朱标早死,故遗命皇太孙朱允炆继位,是为惠帝。燕王朱棣自恃皇叔,态度傲慢,入朝不拜惠帝。殿上群臣畏惧他的权势,大都缄口不敢言,唯独黄观当面顶撞朱棣说:“虎拜朝天,殿上行君臣之礼;龙颜垂地,宫中叙叔侄之情”,致使朱棣怀恨在心。建文四年,朱棣发动“靖难”,起兵北平府,直逼南京,并公布“文职奸臣”名单,黄观名列第六。其时,黄观在长江上游督促各地赴援,当船行至安庆下游罗刹矶时,得悉惠帝已死,燕王已经即位,自知大势己去,乃投江自尽。黄观死后,已经登上皇位的朱棣仍不解气,下旨在《登科录》中删除黄观的姓名,辛未科状元黄观以及他连中三元的辉煌记录从此湮灭在历史的长河之中!
作为宫廷斗争中的悲剧人物,黄观可以被革职、被处死、被诛灭九族。但从历史的视角看,黄观的功名出身无法抹杀。尽管《登科录》中没有黄观其人其名,辛未科有一个状元却是真真实实的历史。如若罔顾历史,避开黄观不提,读书人的节操何在?但如提到黄观,就有可能要犯欺君之罪。放眼当今天下,除了皇帝朱佑樘,还有许许多多的王侯,他们可都是太宗皇帝的嫡传后代(太祖其他子孙后辈,经过近百年沉浮,一部分已失去王位),这些王爷侯爷不群起而攻之才是怪事。
陈文祺虽然性情冲和,但也有书生执拗的一面。对于把个人操守视为比生命还重要的他来说,既然避无可避,只好直面以对,生死去留已经无从选择。
想到这里,陈文祺徐徐说道:“陈某初次入京,与侯爷更是素昧平生。自会考至今日,得蒙侯爷几次‘关照’,陈某幸何如之?今日侯爷不抻量陈某的学问,却将无人不知的本朝旧事拿来垂问,不知是怕为难陈某,还是别有居心?但无论如何,侯爷问话,陈某不能不应答。不过如果陈某应对失度,侯爷这出题之人也有干系呢。”
“你……”张峦一听,顿时就要发作。他如何不知,陈文祺这一番话是要将他与自己捆绑在一起了。
“侯爷别急,陈某这就转入正题。陈某才疏学浅,今科侥幸问鼎乡试、会试、殿试,乃是圣上恩典、各位大人错爱之故,别说与先贤相提并论,就是与今日苑中的同年相比,也不见得高明。至于说到“连中三元”的先贤,成化首辅商公当之无愧。”
陈文祺说到这里,宴会中除皇帝朱佑樘和皇家诸亲王外,其他文武百官都有失望之色。一些耿直的大臣原本对陈文祺今日的表现心存好感,这时却有些耻于他的人品,心道此人也不过趋炎附势之徒,完全没有读书人坚持真理的气节;而张峦则因没有达到目的而失望。
不料陈文祺话锋一转,直言无讳地说道:“商公以外,洪武年间辛未科进士黄观当是大明‘三元及第’的第一人……”
话音未落,亲王席中立时骚动起来。
“陈文祺,你好大的胆子,先皇祖已经废黜了黄观那奸臣的功名,竟敢提到他?”
“陈文祺,你这是为黄观那逆贼翻案来了?”
“陈文祺这是犯了欺君大罪,恳请皇上从严发落。”
“……”
张峦听着满园愤怒的声音,心里洋洋得意,心想陈文祺你的好日子就要到了。而场中文武百官相顾失色,纷纷扭头朝皇帝朱佑樘望去。只见朱佑樘眉头微皱,将茶盅往案上重重一放,用手朝亲王席那边虚按一下,制止了亲王们的鼓噪,然后重重地“咳”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