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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朝皇宫方向驶去,马车内的摘星终于按捺不住,问起坐在对面的遥姬:‘请问何谓诛震宴?’
遥姬嫣然一笑,‘每逢在外驻将回京述职,陛下便会办场诛震宴,宴请众人。’
‘陛下何以要我一块儿去准备此场宴席呢?’她感到疑惑。
遥姬笑意更深,‘郡主与渤王殿下相隔八年重逢,想必会好奇这八年来他是怎么过的,诛震宴是渤王殿下日常之一,可让郡主您更了解他,难道郡主不期待吗?’
‘原来如此,谢谢妳想得这么周到,我很期待。’摘星一听,瞬间开始期待起这场闻所未闻的‘诛震宴’了。
马车又行驶了一段时间,终于停下。
遥姬与摘星下车,进入宫内,遥姬在前领路,却是将摘星带到了她曾来过一次的天牢前,摘星不解,‘为何要带我来到此处?’
遥姬解释:‘每次举办诛震宴,陛下会准备十人份饭菜,送给天牢里的重犯,一块儿同庆。今日就由郡主挑些犯人、送上饭菜可好?’
摘星走入阴湿天牢内,她走过一间间牢笼,见到特别孱弱或被折磨至惨的犯人,心生怜悯,便命狱卒将饭菜递给这些囚犯,遥姬站在她身后,微笑地看着这一切。
一名老囚听见动静,缓缓睁开双眼,见到摘星,忽浑身一震,用尽最后力气朝她嘶哑喊道:‘摘星……郡主?马家小郡主……真是妳吗?’
摘星立即回头,这天牢里居然有人识得她!
待走近一看,她不由更加讶异,‘段叔叔!’
那出声喊她的老囚,全身已被折磨得几乎体无完肤,居然是曾与马瑛一同协力镇守边关的段言喻!摘星所知的段言喻,为人清廉,她幼时曾见过这位大人几次,对方的和善与亲切,让她留下极深印象。
‘段叔叔,您……您怎会被关在这里?被关多久了?’摘星连忙命狱卒将饭菜端给段言喻。
段言喻巍颤颤地朝摘星爬去,接过饭菜便狼吞虎咽吃了起来,像是已饿了许久,摘星亲自端着盘子,眼眶泛泪,不明白当年那个老好人段叔叔,何以沦落至此?她又要来清水,递给段言喻,老人饥渴地喝了大半罐水,又吃了几口饭菜,总算有了些气力,老泪纵横道:‘马府发生灭门惨案不久,有大臣告发,说我接受了晋军的贿赂与劝降,恐牵连其中,陛下大怒,怀疑我有逆反之心,便将我降罪至此,受尽刑罚折磨……’
摘星哪里忍心见到一个老人受此折辱,激动朝遥姬道:‘我了解段叔叔的为人,他对陛下再忠心不过!他必是冤枉的!我愿替段叔叔求情,请陛下明察!’
遥姬却是冷笑,心头痛快,‘怕是已经来不及了,郡主!’
摘星愣住,面露疑惑。
遥姬主动解释:‘诛震宴,顾名思义,乃是“以杀诛心,威震将侯”,在外将领若回京述职,陛下会特别设宴,并在宴席上命渤王一一斩杀犯有逆反之罪的大臣将领,杀一儆百,藉此警告所有在外将领,休有任何谋逆之心!’
摘星一脸错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命渤王一一斩杀这些大臣将领?只为收杀鸡儆猴之效?
梁帝竟会如此暴虐无道?
而朱友文……竟是梁帝手下最得意的刽子手?
遥姬很满意摘星的反应与表情,走到她面前,轻声道:‘郡主可知,今日有哪些人被选上吗?’
哐啷一声。段言喻手上的盘子掉落在地。
摘星恍然大悟,自己送上的那些饭菜,竟是这些囚犯的最后一餐。
遥姬的笑容在她眼里忽异常刺眼,人命关天,她竟能如此轻描淡写?
她也终于察觉,遥姬对她的好,皆不过是表面工夫,自己恐怕是从头到尾都被这个女人玩弄于指掌间。
*
诛震宴于皇城兵校场上举行,虽美其名为‘宴席’,校场上却不见任何喜庆气氛,只见禁军驻守四方,长枪林立,气氛肃杀。
看台上,梁帝端坐上位,张锦与遥姬随侍在侧,摘星入坐其下方,只觉心中一片混乱。
段叔叔真的要被送上诛震宴处斩了吗?
张锦往前一步,朝校场内喊:‘午时已到,诛震宴起,主祭者,太卜遥姬!’
遥姬起身,手端一杯血酒,往前一洒!
张锦朗声道:‘宣,今日入京赴宴述职者,斯河节度者刘龙、教州统兵李泰行、敲雷军校尉王泰一、北进州副指挥史邢艾,入校场面圣!’
众位将领鱼贯带着随从入内,朝梁帝行跪拜大礼。
梁帝赐座后,宫女太监们便忙着上菜,众将领长年在外,哪有机会尝得如此美酒佳肴,个个吃得开心,气氛渐渐热络,但摘星看着眼前的山珍海味,满脑子想的却是方才天牢里段叔叔狼吞虎咽的那盘饭菜,完全食不下咽。
梁帝与众将领寒暄了几句,话锋一转,‘宴席上本不该扫兴,但朕还是想提醒一下,若有人领兵在外,对朕有了叛心,朕可是会毫不留情!’
众将领一愣,有些甚至缓缓放下正大快朵颐的肉食,猜测梁帝这番话是何用意?
张锦再次向校场内喊:‘宣,渤王殿下!’
摘星原本一直心不在焉,待耳里听见‘渤王’二字,忽像受惊的小兔子,全身颤抖了一下,接着她急切地望向校场入口,心里始终不愿相信,她的狼仔会是梁帝得意的刽子手。
但她失望了。
缓缓走入校场内的那个高大人影,身穿黑色明光铠,胸前一凶恶狼头,饰以金纹,狼嘴大张,上下两排利牙间镶着一面护心镜,镜面在艳阳下反射,摘星瞇起眼,一时见不到他的神情,却已能感觉到他浑身杀气腾腾,她甚至能听到他沉重的脚步声,如同最恐怖的梦魇,一步步,一步步朝她走来。
这不是她的狼仔!
她焦急地想与朱友文目光接触,想在他身上找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哪怕只有一丁点也好,但直到朱友文走得近了,她能看清他的脸庞了,他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表情始终冷峻肃杀。
摘星深深被震撼,开始感到恐惧,但这一切都还只是开始。
梁帝朗声道:‘看清楚了!那些想背叛朕的人,会是如何下场!拉进来!’
第一个囚犯被拉进校场,张锦宣布:‘犯人,刺史陈有随,私藏军粮,暗藏兵器,图谋不轨,今日处刑!’
犯人被解开了手铐脚链,狱卒临去前朝地上扔了一把刀。
梁帝看着那浑身发抖的犯人,大感痛快,道:‘你若能伤得了渤王一根寒毛,朕便免你诛九族之罪!’
犯人先是呆呆发愣,然后上前捡起刀,大喊一声便朝朱友文杀了过去!
在看台上的摘星见到这一幕,尽管知道朱友文武艺高强,仍惊得倒吸一口冷气,说时迟那时快,她连眼都没眨一下,朱友文已出手,他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直刺入犯人颈子,顿时血流如注,犯人跪倒在地,喉咙灌满自己的血液,连痛苦哀号都办不到,朱友文杀红了眼,扔下短刀,单手掐住犯人颈子,竟将人高高举起,血不断沿着他的手臂往下滴落在他脸上,尝到血腥味的渤王如野兽般兴奋,手越掐越紧,犯人起初还有力气挣扎,很快便脸色发紫,断气了。
朱友文松手,尸体如铅般沉重落在地上,他舔舔自己手上仍温热的血液,杀戮本性躁动不已,但他随即察觉到摘星的视线,立即试图收敛。
在她面前杀人,是他最不愿做的事,尽管这并不是第一次,但那一次,她并不知道是他。
这一幕,让那些酒酣耳热的将领们感到一股股凉意由背脊窜起,摘星更是从头凉到脚,双手微微发抖,不敢相信刚刚在自己面前轻松杀人的,是她一心深爱的朱友文。
宴席间霎时安静下来。
梁帝与遥姬却都笑了,梁帝显得兴致不错,朝摘星道:‘马郡主,妳的未来夫君如此威震四方,朕真是替妳高兴啊。’
摘星完全说不出话,双唇颤抖。
梁帝见她这副惊吓模样,并未安慰,转头又喊:‘朕不过瘾,诸将也不过瘾,再来!’
狱卒再次拉进一名老态龙钟的犯人,摘星定睛一看,竟是段叔叔!
她激动打翻了一支酒杯,遥姬注意到了,只是笑着看她出糗。
只听张锦朗声道:‘犯人,戴南军统领段言喻,勾结敌晋,私收贿赂,谋逆叛国,处刑!’
段言喻被解开了手铐脚链,狱卒照例在地上扔下一把刀。
‘换个花样给朕瞧瞧。’梁帝吩咐朱友文。
摘星转头望向梁帝,一脸不可思议。换个花样?纵使这些犯人的确罪该至死,可到底是一条人命,梁帝口吻却像将他们视为宴席上的玩物,杀人不过是种娱乐?
只见段言喻抖着双手,缓缓从地上捡起刀子,摘星再也看不下去,冲到梁帝面前跪下,替段言喻求情:‘陛下,段大人与亡父曾一同镇守边关,摘星自幼即识得他,知他绝无可能有反逆之心,其中也许有冤屈,还望陛下明察!’
遥姬脸色一沈,上前道:‘陛下,段大人罪证确凿,马郡主仅以私交便想干预朝政,又破坏陛下宴席雅兴,理当问罪!’
‘马郡主,妳欲求情,必得有证据,否则岂不只是莽撞行事?马瑛是这样教妳的吗?’梁帝怫然不悦。
摘星跪在地上,额头冷汗直流,她何尝不知自己太过莽撞,但要她眼睁睁看着段叔叔惨死在朱友文手上,她办不到!
校场内的段言喻,双手紧握刀子,缓缓走近方才惨死的那名犯人,待他认出是自己旧识后,不由嘶哑着嗓子悲恸大喊:‘朱温!你这暴君!’
看台上原本被摘星吸引目光的众人立即转过头,看着浑身颤抖的老人站在校场内指控梁帝:‘杀啊!来杀我啊!我死有余辜!没错!我确实与敌晋私通,想造反了!因为我看不惯你朱家作风!’他更直指渤王,‘你,渤王,更是助纣为虐,竟甘愿当朱温的刽子手,你会有报应!报应!’
‘段叔叔——’摘星大为震惊。
‘段言喻,你放肆!’梁帝大怒,一拍椅子,竟站起身来,瞪了摘星一眼。
就算摘星再想替段言喻求情,此刻也只能噤声。段言喻都自己认了,她还能求什么情?谋反叛逆,唯有死罪,同时株连九族。摘星已想不出办法能救下段言喻,她不觉将求救眼神望向朱友文,只见他面无表情,一脸冷峻。
段言喻的生死,亦不是他所能掌控。
梁帝要他生,他就能活。梁帝要他死,他就只能死。
段言喻忽又哭又笑,歇斯底里道:‘哈哈哈哈——反正我段某烂命一条!’他将刀尖指向朱温,‘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这暴君为何一定要杀我!随便安个与敌晋私通的罪名在我头上,只因为你怕我起了疑心,这几年来多少大梁忠良死得凄惨,背后都有隐情!’他像是这时才发现摘星也在场,忽脸露惊慌,大叫:‘小郡主!快离开大梁!妳可知妳父亲是——’
朱友文以快到让人看不清的速度冲上前,挥舞牙獠剑,手起剑落,段言喻最后一句话还未说完,人头已落地,嘴兀自大张着,满腹冤屈再也无处可说。
摘星只觉眼前一黑,接着浑身一软,整个人瘫坐在地上,脸上毫无血色。
段叔叔……被朱友文杀死了……
段叔叔临死前到底想说什么?要她快离开大梁?为何?
梁帝转头朝摘星怒道:‘妳可看见了?这叛臣不仅认罪,临死前还胡言乱语,试图怂恿人心以报复朕!岂能不杀之而后快!’
摘星低下头,强忍住眼中泪水,沉默不语。
遥姬上前安抚梁帝:‘囚犯临死,恐惧至极,常会如此丧失心神,口出狂言,陛下切勿放在心上。’
梁帝重重哼了声,兴致全失,拂袖离席。
遥姬微笑地看着这一切,马摘星,这下妳该觉悟了吧?这才是渤王朱友文的真正面貌,他从来就不是妳的狼仔!
她察觉到朱友文愤恨目光,微扬起下巴,毫不畏惧地迎上,怎么,以为玩玩投壶、换换花草,就能洗去满身血腥味吗?痴人说梦!
这五年来,在那座石牢里,她日日夜夜想的,就是有朝一日能与朱友文再次交手,这个曾经打败过她的男人,是堂堂大梁渤王,夜煞之首,可不是一个在心爱女人面前多情软弱的废物!
*
连续好几日,她都无法从那日亲眼见到朱友文斩首段言喻的震惊与哀痛中恢复过来。
她甚至会作恶梦,梦里不断重演朱友文虐杀犯人的场景,她吓得不敢再闭上眼,怎么都不愿相信,那个令人胆寒的刽子手,是她的狼仔。
遥姬的声音更是时不时在她脑海里响起:
妳的狼仔讨厌花草吗?妳的狼仔会拿剑杀人吗?会拿刀砍蛇吗?或是在战场上大开杀戒,尸首血流成河吗?更甚者,一身嗜杀气息,只要站在朝堂之上,无人不畏惧吗?
他是朱友文,堂堂渤王,早已非昔日狼仔了。
房外传来敲门声,摘星懒懒道:‘我不饿。’
门还是打了开来,进房的却不是马婧,而是朱友文,这几日她没什么食欲,也不太出房,他自然知道原因,这日特地亲自端了早膳过来。
‘多少吃点吧。’他轻轻将早膳放在案上。
摘星看着他,忽觉得这个人好陌生。
若这人是她的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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