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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游苔莎打定主意想要逃走以后,有的时候,却又好像很焦灼地盼望会出什么事故,把她的意图给她阻挠了才好。现在唯一能够把她的情况真正改变了的,只有克林的出现。他作她的情人那时候所有的光辉,现在已经不再存在了,但是他所有的那种单纯质朴的优良品质,却有时会叫她想起来,使她一时之间,心里怦怦,希望他会惠然肯来,翩然莅临。不过平心静气地想来,他们两个之间现在存在的裂痕,是不大会有再合起来的那一天;她一定得永远作一个受罪的可怜虫,孤独伶仃、处处别扭地活在世上。她本来只把荒原看作一个不是和蔼近人、可以居住的地方;现在她把整个的世界也用那样的态度看待了。

    六号那天傍晚,她要逃走的决心又活了。靠近四点钟她把几件零星东西,有的是她离开爱得韦那时候带回来的,有的是属于她而撂在这儿的,又都收拾起来,捆成一个不很大的包儿,她能够提着走一英里二英里的。外面的景物更昏暗了;烂泥色的乌云膨膨膨地从天空下垂,仿佛硕大无朋的帆布床横吊在空中一样。狂风也跟着越来越黑的夜色刮了起来,不过顶到那时候,却还没下雨。

    游苔莎既然没有什么事情可作,在家里就待不住了,她出去在离她将要别去的那所房子不远的小山上来回瞎走。在她这种毫无目的的游荡中,她从苏珊-南色住的那所小房儿前面经过。那所小房儿,比她外祖那所房子更在下面一点。只见它的门微微开着,门里一道明亮的火光一直射到门外的地上。游苔莎从那片火光的光线里经过的时候,一瞬之间,她清清楚楚显了出来,跟幻灯里的人形一样——中间一个明亮的人形,四面包围着一片黑暗;那一瞬的时间过去了,她又被吸收到夜色里去了。

    在她让那一瞬的亮光照出来的时候,她可就让那时正坐在屋里的一个女人看见了而且认出来了,那个女人正是苏珊自己,她正在那儿忙忙碌碌地给她的小孩儿调制酒乳,她那个孩子本来就时常不舒服,现在又闹起重病来。苏珊看见了游苔莎的时候,就把匙子放下去,把拳头照着那个消失了的人形比划,跟着脸上带着出神儿琢磨的样子,又调制起酒乳来。

    晚上八点钟,游苔莎原先答应给韦狄作信号的时候(如果她一旦决定作信号的话),她把房子四围看了一遍,看准了没有人,就走到常青棘垛跟前,把那种燃料的一根长枝抽了出来。她拿着那根常青棘,走到土堤的犄角上,回头看了看百叶窗都紧紧地关着,就划了一根火柴,把常青棘点着了。它完全着出火苗来的时候,她就把它在头上挥动,一直挥到它着完了的时候。

    一两分钟以后,她看见韦狄的房子附近,也有同样的火光,她心里就满意了,这是说,如果在她那样的心绪里,还有什么满意可言的话。韦狄先前答应了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守候着,恐怕她一旦需要他帮忙,现在他应答得这样迅速,那很可以表示出来,他是多么谨守前约的了。从这时候起,再过四个钟头——那就是说,半夜的时候——他就得像原先预定的那样,把车和马都预备好了,送她到蓓口去了。

    游苔莎又回到屋里。吃过晚饭以后,她早早地就回到寝室,坐在那儿,只等起身的时刻来到。夜色既然非常昏暗,狂风暴雨又好像就要来临,所以斐伊舰长可就没像他现在在这种秋凉夜长有的时候那样,上任何邻家去闲谈,或者到客店去买醉;他只坐在楼下,慢慢地把搀水烈酒独酌。靠近十点钟左右,外面有人敲门。女仆把门开开的时候,蜡光落到费韦身上。

    “俺今儿晚上本来有事到下迷雾岗去来着,”他说,“姚伯先生叫俺顺路把这个带到这儿,可是俺把这件东西放在帽缘子里头以后,可就把它忘了个无影无踪了,一直等到俺回了家要闩上栅栏门去睡觉的时候,俺才又想了起来。所以俺马上就又拿着这件东西回到这儿来了。”

    他递过一封信来就走了。女仆把信交给老舰长。老舰长一看,信是写给游苔莎的。他把那封信翻来复去看了一会,觉得笔迹好像是她丈夫的,不过不能说一定。但是他却决定,如果可能,就立刻把信交给她。为达到这种目的,他就拿着信上了楼;但是他走到她那个屋子的门口儿那儿,从门上的钥匙孔儿往里瞧的时候,屋子里黑洞洞的。原来那时游苔莎正和衣躺在床上休息,预备养养精神,好作未来的旅行。她外祖一看那种情况,就觉得还是不去打搅她好,所以跟着就又下了楼,上了起坐间。他把那封信放在壁炉搁板儿上,打算第二天早晨再交给她。

    十一点钟的时候,他自己也预备要睡觉了。他在他的寝室里先吸了一会烟,到了十一点半钟的时候,把蜡熄灭了,跟着就按照他永远不变的老规矩,在就枕之先,把窗帘子拉开,为的是他第二天早晨一睁开眼,就能知道是什么风向。因为他那寝室里的窗户,正俯视全个的旗杆和风信旗。他刚躺下,只见外面那个白旗杆,忽地一下亮了起来,好像一道磷火在外面那一片夜色里,从天上落了下来一般。他吃了一惊。这种情况,只有一种解释——那一定是房子这面忽然发出了一道亮光,射到柱子上面,才能那样。那时一家人既是已经都安歇下了,老头儿就觉得他有查看查看的必要。因此他就从床上起来,轻轻地把窗户打开,往左右看去。只见游苔莎的寝室亮起来了。把杆子照亮了的就是那儿发出来的亮光。老头儿既是不知道是什么事把她搅醒了,就疑惑不定地在窗户那儿琢磨,打算把那封信从她的门坎底下给她塞进去。正在那时候,他听见有衣服轻微地在那个把过道和他的寝室分开了的隔断上摩擦的声音。

    老舰长心里只想,这是游苔莎睡不着觉,起来想找书看哪。要不是他听见了她分明是在那儿一面走一面啜泣,那他还要认为这只是小事一端,把它随便撂开了呢。

    “她这又是想起她那个丈夫来了,”他自言自语地说。“唉,这个傻孩子!她不该嫁他来着。我到底不知道这封信究竟是不是他写的。”

    他于是起身离窗,把他那件海员外氅披在身上,开开门,叫道,“游苔莎!”没有人答应。“游苔莎!”他把声音放高了又叫了一声,“壁炉搁板儿上有你一封信。”

    但是他这句话,除了风声和雨声中想象的回答而外,再就没有别的回答了,因为那时狂风正好像把房子的四角嚼啮,几个雨点儿也正往窗上打。

    他走到梯子口那儿,站着等了差不多有五分钟的工夫。游苔莎仍旧没回来。他回去取蜡,预备跟着她;不过他先往她的寝室里看了一看。只见那儿,被上面印着她的形体,表示被、毯并没打开。并且还有一种更重要的情况:她下楼并没拿蜡。老头儿这才完全惊惶起来。他急急忙忙穿好衣服,下了楼,走到前门那儿。前门本是他亲自上门锁起的。现在却下了闩,开了锁了。毫无疑问,游苔莎是三更半夜离开这所房子的了。她到底能跑上哪儿去了哪?追她几乎是不可能的。假使这所住宅坐落在平常的大道旁边,那么去两个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也许就一定可以追上了她。但是在荒原上面,夜里追人简直是没有希望的难事,因为从任何一个点儿上,穿过荒原逃走的实际方向,都跟从两极分出来的经线一样地多。老头儿既是不知道怎么办好,就往起坐间看去。只见那封信仍旧一点儿没动放在那儿,他心里不由得烦躁起来。

    原来十一点半钟的时候,游苔莎看到一家人都安息下了,就点起蜡来,身上又添了几件暖和的衣巾,跟着手里提起那个小包裹,把蜡熄灭了,动身下了楼。她来到外面,才看出来,已经下起雨来。她在门外停了一会儿;在她这一停的工夫里,雨可就大起来了,好像要倾盆而来似的。但是她既然已经箭离弦上了,那就不能由于天气不好而退回。因为她已经通知韦狄了,他也许已经在那儿等着了。夜色昏沉黑暗,和举行葬礼的时候一样地凄惨。整个的自然界都好像穿着丧服。房子后面那些杉树上窄下宽的树梢,高耸在云端,跟一个寺院里的尖顶高阁一样。天边以内,除了苏珊-南色那所小房儿里仍旧还亮着的蜡光而外,再就无论什么都看不见了。

    游苔莎把雨伞打开,通过土堤上的台阶,走到了土堤的外面,到了那儿,她就没有再让人看见的危险了。她顺着野塘的边儿,朝着往雨冢去的那条路往前走去。有的时候,盘错的常青棘根或者丛生的蒲苇,会把她绊一跤;又粘又湿、一团一团的肥菌蕈会使她滑一下,因为到了这一季,荒原上就到处都长着菌蕈,好像硕大无朋的野兽腐烂了的肝肺。月亮和星星,都叫乌云和密雨遮得一点儿也不露,好像它们都完全消灭了一般。原来就是这样的夜,才叫夜行的人自然而然地想到人类的记载里发生过灾变的夜景,想到所有的历史里和传说里那些阴暗、可怕的事迹——诸如埃及最后的大灾①,西拿基立军队的毁灭②,和客西马尼的愁苦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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