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彼此对面立人远天涯近 (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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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但是喝东西的时候,却很可以不必动她的头盔。因此她就接受了那一杯接骨木酒,那杯酒就一下移到条带里面,看不见了。
游苔莎在那儿喝着酒的时候,时时担心害怕,惟恐自己的地位不妥;不过同时这种怕里面,还是快乐的成分居多。现在在她面前蹀躞殷勤、招呼款待的,正是她一生之中头一个愿意崇拜的人物;但是这种招待,说是对她自己,却又不是真对她自己,却又是对一个想象中的人物;这种情况,把她的情绪弄得难以形容地复杂。她所以这样爱克林,一部分是由于他在眼前这个场面上是一位特殊的人物,另一部分是因为她原先就下了决心要爱他,主要的部分是因为她厌烦了韦狄以后,万般无奈,非有另一个爱的对象不可。她坚决相信,不管她自己怎么样,她都是爱定了他的;从前那位黎特勒屯爵爷第二①,还有别的人,因为梦见了自己非在某一天死去不可,就痴迷执着,死乞白赖地硬往那方面琢磨,结果果然到了那一天就真死了;现在游苔莎对于她非爱姚伯不可的痴想,可以说和那一般人对自己非死不可的痴想正相同。一个女孩子,只要一旦相信,她会在某时某地和某人一见就倾倒失据,那么那件事实际上就等于已经完成了。如果当时有什么情况,叫姚伯觉出来光怪陆离的戏装下掩蔽的那个人是什么性别,那游苔莎自己所有的感觉力和她能使别人生出来的感觉力范围有多广大?她影响所及的远近,和那些演员们的比起来,超越到什么程度?当年改装凡人的爱之后在伊尼艾斯面前出现②的时候,她身上发出一种迥非人间的芬芳来,把她的本质泄露。一个尘世的女人,如果也曾有由于深情的激发而对她情之所钟的对象喷放过这种神秘的气味的,那现在这种气味就一定把游苔莎的本质显示给姚伯了。因为姚伯当时带着如有所追探的样子看着游苔莎,跟着又好像忘记了他所观察的是什么的样子出了一会神儿。那一瞬之间的情境过去了,他又往前去了,同时游苔莎不知其味地把酒喝着。只见她存心蓄意定要深慕热恋的那个人,进了小屋子,往小屋子远处那一头儿去了。
①黎特勒屯爵爷第二():死前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一个鸟儿飞进了他屋里,变了一个女人,警告他,说他活不到三天了,果然第三天死了。哈代在一八八五年的日记里,记了一个关于多塞特郡术士敏屯的故事,说他预言某人须于某日死去,果然。此处所谓“还有别的人”,或即指此类人而言。
②爱之后在伊尼艾斯面前出现:爱之后即罗马神话中之维纳斯,生子曰伊尼艾斯,特洛亚城破,从兵火中逃出,游行各地,欲求一栖息之处。罗马诗人维吉尔的史诗《伊尼以得》第一卷第三○五行以下说,伊尼艾斯在树林子中间遇见了他母亲,打扮得像一个处女的女猎人,问他话。伊尼艾斯说她不是凡人,一定是神,她不肯承认,只告诉他这是什么地方等等。说完回身走去;第四○三至四○四行说,那时她那天神的环发也从头上发出天上的芬芳……她的仪态完全显出来她是一个天神。
前面已经说过,演员们都坐在一条凳子上,因为大屋子里没有地方,所以凳子的一头伸到了作食物间的那个小屋子里。游苦莎一部分因为害羞的原故,特意选了正当中间那个坐位,所以她不但能看见宾客满堂那个屋子里的一切,并且能看见食物间里的一切。克林走进食物间以后,再往前去,就是屋子的暗处了,游苔莎的眼睛也跟着在暗处看着他。屋子那一头有一个门,克林正要去开那个门的时候,门里头却有人把门开开了,同时由那儿透出一道亮光来。
那是朵荪,手里拿着蜡,脸上灰白、焦灼、惹人注意。姚伯看见了她,就露出好像很喜欢的样子来,使劲握她的手。“这才是啦,朵绥,”他很热烈诚恳地说,他仿佛看见了朵荪,才又灵魂归窍似的。“你到底想下楼来啦,这我很高兴。”
“悄悄的,不是,不是那样,”朵荪急忙说。“我只是下来同你说几句话。”
“不过你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一块儿玩玩哪?”
“我不能。至少我不大愿意。我有点儿不舒服。再说,你既是有一个很长的假期,那么咱们在一块儿的时候长着哪。”
“没有你简直就没有什么大意思。你真不舒服吗?”
“只有一点儿,我的哥哥——就在这儿。”她一面说,一面作出玩笑的样子,把手在胸前一摸。
“啊,我母亲今儿晚上也许是少请了一位客人吧?”
“呃,不是,不是。我只是下楼来问问你——”说到这儿,姚伯就跟着朵荪,进了小门,走到门那面的私室里去了;同时他们把门随手关上了,所以游苔莎和紧挨着她坐着的那个演员(原先只有他们两个看到这种情况)就再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了。
游苔莎的头和脸,都一齐发起热来。她看了刚才那种情况,马上就猜出来,因为克林刚回家三两天,所以还没有人告诉他朵荪由于韦狄而受的痛苦;同时他又只看见朵荪仍旧和他离家以前那样住在这儿,他自然也疑惑不到会有什么事情的了。游苔莎马上就按捺不住,嫉妒起朵荪来。固然朵荪对于另外一个人,也许还有温柔的情感,但是既然她和这位有意思、出过国的堂兄终日厮守,那她对于那另一个人的温柔感情,究竟能继续多久呢?他们两个,既是老在一块儿,又没有别的事物分他们的心,那谁敢说,在他们两个之间,还有任何感情不能很快地发生呢。克林童年时代对于朵荪的爱,也许现在已经没有劲头儿了,但是也很容易复活啊。
游苔莎对于自己这种改装的办法,觉得烦恼起来。另一个女人,正在那儿放光射彩,逞艳斗丽,而自己却这样古里古怪装束打扮,这不完全是糟蹋自己吗?她要是先就知道了这番相会的全部影响,那她一定要用尽方法,就是斡天旋地,也要以本来的面目前来赴会的。像现在这种样子,她容貌方面的力量完全没法使人感到了,感情方面的缠绵完全隐藏起来了,风情方面的妍媚根本不存在了。她所剩下的,只是她的声音了;她只觉得她遭到“回声”的命运①了。“这儿没有人敬我,”她说。她却并没想一想,她既是扮作了男孩子,杂在男孩子中间来到这儿的,那人家就一定要拿男孩子看待她。人家对她并没另眼相看,本是她咎由自取,并且原因也不言而喻,但是她却不能认识到,人家这样作完全是出于不知而为。因为那时的情境,把她的感情弄得过于锐敏了。
①“回声”的命运:希腊神话,“回声”本为山林女神,因好多言,为朱诺所恶,遂剥夺了她说话的能力,只许问她话时,她可以回答。她爱上了美少年纳随色斯,但以不能言,无法自通,遂日益憔悴,形销骨毁。最后只剩了回答的能力,其它一无所有了。
女人也曾由于改穿戏装,献身氍毹,而得过很大的好处。像前一个世纪初期扮葩蕾-琵澈姆①的和这一个世纪初期扮丽狄-兰闺②的那一类漂亮人物,都不但得到爱情,并且还得到公爵夫人的尊荣,那是不用说的了;那些意向远在这般人以下的,都成群成队地曾经达到一种初步的满足,达到差不多能随心所欲、想叫谁爱她们谁就爱她们③的地步。但是这位土耳其武士,却因为不敢把面前那些飘摇的条带撩开,连这种好处都没有机会得到。
①葩蕾-琵澈姆:英国十八世纪诗人该伊()的乐剧《丐人歌剧》里的女主角。演这个角色而作了公爵夫人的是芬顿小姐。她一七二八年初演葩蕾-琵澈姆,同年的勒屯公爵和她同逃,一七五一年和她结婚。
②丽狄,兰闺:英国戏剧家谢立丹的喜剧《情敌》里的女主角。演这个角色而作了公爵夫人的是迈仑,在十九世纪初年,扮演过丽狄-兰闺,一八二七年作了圣奥尔本公爵夫人。
③英国女演员团演戏而得到地位、爱情的,除了前面说的那两个人以外,还有许多,其中如奈勒-桂文,作了英王查理第二的外家;波罗屯小姐,作了塞尔娄夫人;司蒂芬小姐作了爱塞司伯爵夫人;玛利-罗宾孙,作了英太子(后来之乔治第四)的外家,皆是。
姚伯重新回到屋子里面的时候,却只剩了他一个人了,他的堂妹已经不见了。他走到游苔莎跟前两三英尺以内的地方,好像又想起一桩心事来似的,把脚站住,把眼盯在她身上。游苔莎就把脸转到另一面,心慌意乱起来,直纳闷儿,不知道这种悔恨交加的罪得受到几时。姚伯流连了几秒钟的工夫,又往前走去。
有些性情热烈的女人,通常总是为了爱情而自寻苦恼。现在爱、惧、羞、妒种种情感,混合冲突,把她弄得极端不安。逃躲是她要马上达到的最大愿望。但是别的演员,却都没有要匆匆离去的表示,所以她就低声告诉了和她同席的那个小伙子,说她愿意在外面等他们,跟着就尽力轻轻悄悄、不惊动人,走到了门前,开开了门,溜出去了。
恬静寂僻的夜景,使她疑惧冰释,心神平定。她走到白篱栅跟前,靠在那上面,观看月色。她在那儿这样靠了不大的工夫,房门又开开了。游苔莎以为是那些演员出来了,所以就回头看去;但是出来的并不是演员,却是克林-姚伯,他也像刚才她自己那样,轻轻悄悄地开了门出来,又轻轻悄悄地把门关上了。
他走上前来,站在她旁边,对她说:“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儿,所以想请教你一个问题。你是不是一个女人?再不就是我看错了?”
“我是一个女人。”
姚伯的眼睛带着很感兴趣的样子在她身上流连。“现在女孩子常演幕面剧吗?从前可不。”
“现在也不。”
“那你为什么作这种事哪?”
“为的是兴奋一下,散散郁闷,”她低声说。
“什么东西让你郁闷?”
“人生。”
“这种使人郁闷的原因,本是许多许多人都得忍受的。”
“不错。”
静默了半晌。到后来克林才问:“你得到了兴奋没有哪?”
“在现在这一会儿的工夫里,也许算得到了。”
“那么现在有人认出来你是女人,你觉得讨厌吧?”
“不错;不过我原先就想到这一节了。”
“我要是早就知道你想要上这儿来赴我们这个会,那我一定很高兴请你来。我幼年是否曾跟你认识过?”
“没有。”
“你现在再请回到屋子里待一下,喜欢待到多会儿就待到多会儿,好不好?”
“我不愿意让人家再进一步认了出来。”
“呃,你可以放我的心,”姚伯说,跟着琢磨了一会,又温柔地接着说:“我现在不再打扰你啦。这种会见的情况,实在得算很别致。我现在不追问你,为什么一位深有教养的女人作这类事了。”
克林好像盼望游苔莎能把原因告诉他似的,但是游苔莎却不愿意说,因此克林对游苔莎说了一声“夜安”,跟着绕到房子后面去了。他在那儿自己来回走了半天,才进了屋里。
游苔莎心里,本来就是热烈激动的,现在又经过了这一番波折,所以就不能再等她的伙伴了。她把面前的条带撩起来,开开了栅栏门,一下投到了荒原上。她走的时候并不匆忙。她外祖那时候已经睡了;同时游苔莎本来常常月夜在山上闲步,她来来去去,她外祖毫不注意,并且她外祖自己随便惯了,对于他外孙女儿也同样地放任。所以现在幡踞游苔莎心头的,并不是怎样回家的问题,却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只要姚伯有一丁点好奇心,那他一定非访查出她的名字来不可,那时候应该是怎样一种情况呢?她起初想起这番冒险有这样一种收场,只觉不胜欢跃,虽然欢跃之中有时候她又有一些羞臊而面红耳热。但是她又一想,就不觉心灰意冷。因为她想到,她这番冒险到底有什么用处呢?她现在对于姚伯家,还完全是一个生人呢。她无端在那个人身上罩了一层缠绵悱恻的光环,这种感情也许会使她苦恼。她怎么就能叫自已被一个生人迷住了呢?并且把她的愁烦之杯①注满了的,还有一个朵荪哪,跟克林一天一天地在接近得一触就着的情况下住着。因为她刚刚知道了,克林并不像她以前所信的那样,在家里只待几天,却和那个正相反,要在家里作不少日子的勾留呢。
①愁烦之杯:杯喻命运,愁烦之杯,即命中应受之愁烦。《旧的-诗篇》第七十五章第七至八节;“惟有神司判断,能使人尊崇,使人卑贱。耶和华手中有杯,其中之酒起沫。”亦见其它各处。
她走到迷雾岗上的小栅栏门跟前了,不过开门之先,却转身把荒原又看了一看。只见那时,雨冢在群山上耸立,明月在雨冢上高悬。万籁俱寂,满天霜气。这种光景,让游苔莎想起一件以前忘得干干净净的事来了。她曾答应过韦狄,说今天晚上八点钟,和他在雨冢上见面,好对于跟他同逃的要求,作最后的回答。
这个日子,这个时间,本来都是游苔莎亲自定的。韦狄这时候大概已经上了雨冢,在寒夜里等候而大大地失望了。
“哼,这样倒更好;这并冻不坏他,”游苔莎丝毫无动于衷地说。现在的韦狄,和戴着墨晶眼镜看来的太阳一样,毫无光芒四射了,所以游苔莎能随随便便冲口说出这种话来。
游苔莎站在那儿,出神儿琢磨。朵荪对于她堂兄那种招人爱的模样,又蓦地上了她的心头。
“唉,她早就嫁了戴芒有多好哇!”游苔莎说。“要不是有我从中作梗,那她也许早就嫁了他了!我要是早就知道了是这样——我要是早就知道了,那有多好哇!”
游苔莎又用她那两湾含嗔凝怨的湛湛秋波,朝着月亮看了一下,跟着非常像打了一个寒噤似的,很伤心地叹了一口气,走到房檐下面的阴影里去了。她在“披厦子”里把戏装卸下,把它卷在一起,然后进了屋子,上了自己的内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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